“哥哥,你没事吧?”
芸芸就坐在薛眠旁边,两只黑漆漆的眼睛轱辘辘盯着他看,开始有一点担心他这不同寻常的状态了。
身下,船舱的晃动太明显,即便是闭着眼睛不去看不去想,可有些滋生于内心的恐惧就像船体激荡出的水波一样,一圈一圈涤荡开来,压不住,也熄不灭。
直到将你完全包围,淹没。
耳边,湿咸的海风吹来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是成功撒开渔网后的一声振臂高呼,还有指导他的老师傅在旁边欣慰的夸赞,说着小伙子真有打渔的天赋,手法这么准!
然后他就开心的笑了,舒朗的哈哈声就像一个得了老师一顿猛夸的幼稚小学生。
薛眠浑身颤抖,背靠在舱壁上,一根根纤细的青筋正突突起跳,从脑门一路延伸到后脖颈,干脆直接暴凸出来,虬结盘旋在白得接近透明的皮肤上。
手掌按压般的死死捂着心口,疼得恨不能把那团血肉给挖出来,可耳畔听着那阵隐约传来的笑声,又觉得满足得过分。胸腔里最空荡荡的某个地方被那笑声一下子填满了,满得不余一寸,莫名的开心,甚至是满足。
薛眠抬起手朝芸芸扬了一下,勉强扯出个笑容,轻声道:“别怕,我是不是……吓……吓到你了?”
气力不继,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吃力。芸芸见他状态愈发的差,忙凑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小姑娘跟着家人常年靠海为生,自小就懂事独立,知道人一不对劲可能是哪些问题,比如发烧受凉或者其它。
“哥哥,你发烧了?!”
芸芸拿手贴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此刻两人的体温差太多,她甚至都觉得烫手了:“是不是风吹的呀?今天风浪大,你应该多穿一点再来的。怎么办,你要不要紧呀哥哥?”
芸芸还惦记着薛眠之前那声“嘘”,没敢大声喊出来,她眼疾手快的托住薛眠不断往一边滑下去的身体,急得声音都带着些哭腔了:“哥哥?哥哥你说话啊?哎呀你肯定是发烧了,不行不行,我要去告诉孙伯伯!”
太疼了。
没有病灶、没有源头的疼痛最为致命,你甚至都找不到对症下药的通关路口在哪里,只能咬着舌头和牙关死死忍着,直到内壁被咬破,嘴里都涌出血腥味了,可还是盖不住身体深处那蚀骨的疼和冷。
大半意识失去之前,模糊湿润的视线里,随着小姑娘一串脆生的喊叫炸开在耳边,有个身影像一阵疾风般闯了进来,用一双特别有力的手托起已经倒地的人,耳边是焦急的呼喊,不断重复着“薛眠?薛眠!薛眠你看着我,别睡!”
薛眠。薛眠。薛眠……
嘀嗒。嘀嗒。嘀嗒……
是液体流进身体里的声音。速度很慢,有一点凉,沿静脉流经四肢和躯干。
眼睫是蝴蝶的翅膀,原地轻轻抖了两下,然后慢慢掀开眼帘,昏迷后醒来的第一束光如约而至,是带点冷光的白炽灯。
“醒了?”
一个熟悉到窝心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薛眠一听到这个声音,当下一个没忍住,“啪嗒”一声,一滴带着孱弱体温的水珠沿着发红的眼尾落在身下雪白的枕头里,留下一个半透明的圆圈。
“哭什么,傻瓜。”
费南渡坐在他床边,一只手紧紧扣着对方那只没有打吊瓶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暖着,另一只手抚上脸颊,食指轻轻一刮,拭净了那滴滚烫的泪痕。
“……对不起。”声音有点哽咽,薛眠吸了吸鼻子,本想自己擦掉眼眶里那些不争气的泪,可他一只手被针头扎着,另一只手被人握着,实在抽不出空来,只能歪了歪头,把还在掉线似的泪珠子抹在了枕头上。
“别说对不起。”费南渡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心疼,忙用纸巾按住那张乱动的脸,替他把滚烫的炽热都吸干。
然后以指尖在他额头上轻轻摩挲了一阵,轻声道:“不能坐船又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可我……”薛眠更难受了,想到自己昏迷后一定狼狈极了,肯定还给旁人添了不小的麻烦,越想越觉得委屈自责,带着微弱的哭腔颤声道:“我搞砸了……你、你的……钓鱼……出海……”
“那些不重要的。”费南渡忍不住去靠近他的脸,那双水涔涔的眸子因为极力克制不想流泪而一直在不停发颤,眼尾渐渐泛红,睫毛上沾着的湿润水珠像是要破碎的梦。
心一下子就软了,化了,隐约还有点针扎似的刺痛。
这还是自那次山顶谈心之后费南渡第二次见他哭,然而两次流泪的意义却又完全不同。如果说前面那次是因为他第一回对旁人敞开心扉,情绪里更多的是辛酸、悲怆、苦痛的发泄,可这次却是完全不同的。
这一次,他是害怕,是脆弱,是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如释重负的喘息。
还有什么?委屈,抱歉?
觉得对不起自己原先的安排?
觉得搞砸了自己的出海打鱼?
怎么这么傻。
那些算什么,根本不值一提。而且反过来说,今天的事明明是自己考虑欠周,直到那个渔家小姑娘扯着嗓子喊着什么“哥哥他是害怕坐船”、“哥哥一直不舒服”,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薛眠的父母是因为船难离世的,也是那次船难让他成了一个失去保护与庇佑的孤儿,此后多少年里,只能和唯一的血脉至亲姐姐相互依偎着取暖长大。
所以那样的记忆怎么可能被轻易抹掉。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合理的,虽然不愿意让它发挥任何负面的影响,但它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扎根的,历久弥新并无时无刻不在某个特定的情境下发挥它见血封喉的威慑力的。
船,有关船的一切,薛眠都不能再碰再提。
是自己大意了。
床上的人低声抽泣着,躲避着把脸往被子里埋,大概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此刻这样脆弱又糟糕的样子。费南渡想也没想,直接起身从凳子里坐到了床沿上,俯下身,手臂一展将人一捞,拢进了自己怀里。
“怎么还哭呢,”他轻笑着拿手去移开盖着脸的被角,小声哄着:“这不是你的问题,玩不成有什么的,以后再找时间啊。别哭了,我……很不会哄人的,回头要是把自己哭脱水了,我是不是还得再让医生给你吊一瓶呢?”
“不要不要,”薛眠使劲眨了眨眼睛,好把眼泪挤回眼眶里。这会儿他鼻腔酸得要命,还有吸吸哼哼的鼻涕声,可尴尬了:“我没想哭的,是眼珠自己不争气……你、你不生气就行。”
“不生气,”费南渡揉了揉他的脑袋,想了想,低下头道:“不过有个事情得提醒提醒你。”
“……”睁着水涔涔的大眼睛,薛眠有些茫然的抬头看过去:“什么?”
“太瘦了。”费南渡隔着被子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腰,眉头也跟着皱了一下:“我从码头抱着你一路跑来这间诊所,以为路上得分几次休息才行,谁知道一口气直接闯关。这可不是我体力好啊,是你太瘦了,完全不载重,棉花糖都能比你沉点儿。”
薛眠心道哪有那么夸张啊,棉花糖是什么计量单位,哪有这么打比方的。不过他这会儿重点也不在这个上,直到此刻才分出点注意力想到要去看看四周——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房间刷着大白墙,脑袋顶上悬着根笔直的挂钩,上面吊着两瓶点滴,一瓶已经挂完了,连着手背的这瓶还有三分之一。
一个单人间病房。
“这是……”薛眠有些反应迟钝:“这是哪里的诊所啊?”
“渔村的卫生服务中心,”费南渡找了根棉签,沾着水给他润了润有些干燥起皮的嘴唇:“感觉好点没?饿了吧,一会儿结束了我们去吃饭。”
“几点了?”薛眠顺着棉签的动作,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唇,抬起眼睛问。
“四点,怎么了?”
“晚上不是有演出吗,”薛眠道:“秦学长还在等我们吧?”
“你还想去吗?”费南渡顿了顿,轻声问。
点点头,薛眠把心里想的实话实说:“答应了的就要去的,如果在台下看不到我们,学长他们会失望的吧?”
“别有心理负担,不至于失望。”费南渡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冬天太阳落山快,这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晚霞遍布,天际被染成一团团不规则的玫红金形状,一点一点向渔村这边蔓延而来。
费南渡转回头,正好吊瓶里的水也差不多淌完了。他按响了传呼铃,低头对薛眠道:“他们都是老乐手了,不会因为没有熟面孔在台下加油而影响发挥的。不过你如果身体坚持得了,我们吃点东西就过去。”
“我可以的。”薛眠点点头,借着费南渡递过来的手坐了起来,想了想,对他道:“我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平时只要不上船,我不会这样的,真的。我虽然是瘦一点,但身体很好的。”
“傻瓜。好好的跟我解释这个干什么。”费南渡被他这番赤诚的自我剖析逗笑了,弯下腰凑近他,眼睛望着眼睛,目光诚挚相对,慢慢道:“我后来才想明白,为什么你的身体会难受成那样。但是……”
费南渡垂了下眼睫,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片刻后才抬眸道:“我想说的很简单。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是好是坏都过去了。你没有非要刻意忘掉它们的必要,只要不妨碍你寻找以后的快乐就行。”
伸出手,没有犹豫的去握了握被面上那只有些纤细的手,费南渡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真挚道:“薛眠,我希望你以后,永远都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