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眠已经记不清那天费南渡到底说了多少连哄带骗的好话。
但他记得自己并没轻易“饶过”对方。
天完全黑了下来,像一块黑漆漆的沉铁,密不透风还冷得要死。临近元旦,正是冬天里最严寒的一段时间,晚上的气温更是低得厉害,站在户外没几分钟就能冻得耳朵发酸鼻子发凉。
为表诚意,费南渡留下司机老赵,亲自开车送薛眠回学校,路上还买了薛眠特别爱吃的一个弄堂小店的招牌虾仁猪肉生煎作赔礼。那是之前有次他“强制”要带这个小学霸来市里逛街,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地方,薛眠很喜欢那家生煎的味道,他就记下了。
“没必要买的,到学校都凉了。”手上捧着打包好的三盒生煎,薛眠愣怔怔看了看,自言自语的小声道。
“那就现在吃。”费南渡居然听到了。
现、现在就吃?
薛眠张了张嘴,他们现在可是在车里,环境封闭,有一点点异味都散不掉的。而且他爱吃酸,平时面条饺子必搭配醋,生煎显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这是打算让他在车里蘸着醋包吃生煎?
太夸张了吧。
费南渡看穿了他的顾虑,轻声一笑,手上方向盘打了个转,将车停到了路边。
然后就见他直接从薛眠腿上拿过打包盒,揭开最上面的塑料封盖,取出两袋醋包倒了进去,再将筷子一拆,往盒上一摆,就这么递了过去。
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半分犹豫停顿。
薛眠:“……”
“吃吧,”费南渡看着他:“都这样了,吃不吃都有味道了,对不对?”
“可是……”薛眠转过头,有些无语的看着他。
费南渡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想了想,干脆直接上手从盒子里拎起一只生煎丢嘴里,得亏是放了一会儿没那么烫了,吸溜吸溜的嚼完,一口咽下,然后两手一摊:“哥哥先吃为敬,你还不动筷子啊?”
薛眠愣愣的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生煎,半晌,有些欲哭无泪的委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生煎不能把醋直接倒盒子里的,旁边有调料格。你自己看,包子底下的脆皮都泡烂了。”
费南渡:“……”
车停到学校门口时已经晚上七点多,薛眠吃了一盒生煎不怎么饿,剩下的两盒准备带回宿舍给大家分掉。
“诶,诶诶诶——”
薛眠推门下车走人,费南渡手搭着方向盘转头喊他:“跑慢点,就这么走了啊?”
……对噢,不能就这么走了。
薛眠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抱着打包盒小跑着又坐回了车里,直勾勾的盯着他,带着明显情绪的冷飕飕道:“别想用生煎收买我,跳操的事我们还没翻篇。”
费南渡忍不住扑哧一笑,托着下巴靠在方向盘上,一脸无辜的问:“说了一车的好话了,还没原谅我呢?好,那你说要怎么才能翻篇?”
薛眠心道一车好话就能抵偿我今天在外面丢的人了?
没这么便宜的事。
怎么翻篇?哼,早就想好了。
薛眠扭过头看了看车外,今天不是周末,本来出校门的人就少,加上又已经是大晚上了,更没几个还在外边飘的。
“我要……”转回头看着费南渡,咬咬牙,把心一横,义正言辞道:“我要你把今天跳的操现在跳一遍,给我看。”
空气有点凉,气氛一时静异,无人说话。
方向盘上,费南渡保持着托腮动作,就这么看着薛眠,一言不发。
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上就像淋了一场大雨似的被冲刷了个干净,上面冷冷清清,什么表情都没残留下。
车厢里突然静得可怕。
费南渡是不是生气了?
薛眠这么想着,但鼓足了勇气没退缩。他大着胆子迎视而上,与对方你不退我不撤的互相对看着,借路边橘黄色的灯光看到那人的眸子好像骤然收缩了一下,瞳孔微微变色,释放出一种带着危险色彩的信号。
有点像……一头饿狼即将扑食觊觎已久的鲜美猎物?
不妙!
薛眠拔腿就要跑!
但来不及了。
在他的手距离车门还有三公分距离时,突然一阵巨大的力道袭来,两只细瘦手腕被人一把扼住,困在了一双强健的臂膀和背后的车座之间。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眼前,带着因为车厢温度过高而被蒸蕴出的淡淡香水味,丝丝缕缕浮动在鼻尖,是盛夏六月的白茉莉,甜得酸牙。
牙酸不是因为刚刚吃的蘸醋生煎吗?
还有空气里若有似无还未消散完全的陈醋味?
薛眠有点懵了,懵懵懂懂间竟还有时间想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你,想看我跳?”
一个带着隐隐的低沉与沙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那声音像藏着一团火在嗓下似的,烧得薛眠一双耳朵滚烫发疼,连边缘的绒毛都在簌簌发抖。
他两只手被反抵在座枕上,不止手,感觉还有一条腿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压上了自己的膝盖,带着强悍蛮横的力道,还有能透过衣料慢慢传递过来的温度。
暖的。
烫的。
薛眠不服输,尽管这姿势奇怪极了,可对方似乎并没打算要干什么,准确的说是并不打算要伤害自己,力道始终控制得宜,只是确保自己不会挣脱而已。
于是,他便顾不得那些感官上的不舒服了,大着胆子迎难而上,郑重点头:“是。想看。”
光线微弱的车厢里,路灯勾勒出的人影只有一个半明半暗的模糊轮廓,但能看出线条凌厉,颌骨深刻,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薛眠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特别亮的眸子像夜空里的星河,闪烁在自己眼前。
不足一寸处。
近到双方几乎能挨到对方的鼻尖。
“你笑什么?”薛眠皱了皱眉。
“我笑了么?”费南渡声音压得很轻,轻中带柔,嗓音低醇而音色磁性,好听得近乎蛊惑。
“笑了。”薛眠一板一眼却又十分认真的答。
“怕么?”费南渡忽然靠近了一点,这下两只鼻尖真的近到能碰触到了,轻轻一下,像蜻蜓点水。
“怕、怕……怕什么?”
薛眠终于犟不住了,声音有点打颤,吐字也开始结巴。
“长这么大……”
费南渡声音很轻,语调很柔,像在故意折磨谁似的,不急不缓:“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跟我提这种要求。”
“本来就是你欠我的。”薛眠豁出去了,真不怕死了。
“欠你的?”
费南渡轻轻笑了一声:“就因为拿你当挡箭牌,我就欠你一支舞了?”
“你你你、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薛眠不想被他带着话题走,说话间又挣扎了一下,可对方警惕性实在太强,手上、腿上的力道丝毫未松,而自己的反抗就跟打在棉花上似的,触底直接化了。
薛眠闷着头,咬咬牙,扬声道:“你就说跳不跳吧!”
“跳。”
费南渡勾了下唇角,嗓音愈发低沉诱惑,越靠越近,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薛眠瘦小的的颈窝处:“没问题。你想看,我就跳。”
“那、那你跳吧!”薛眠话接得飞快,像怕对方食言反悔似的:“你你你先松开。”
“不急,”费南渡“听话”的松开了钳着他的手,但压在膝盖上的腿还那样保持着没挪开:“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即将见到我跳舞的人,你不得有点表示?”
“什么表示?”
薛眠呲着牙揉了揉被压疼的手腕,心道都承认是欠我的了,你跳我看那叫扯平,还要什么额外表示。
不太明亮的暗色车厢里,薛眠突然听到了一声打火机的响动,紧接着一点猩红色的火光就燃烧在了眼前,淡淡的烟草味盛放开来,带一点刺扎的感觉,顺着鼻腔钻入了心肺。
“今天先给你跳,‘表示’留到以后。等我想要了——”
一只微凉的手在薛眠脸颊上点了点,那个声音被烟雾熏出一种沙哑的烟嗓感,笑着把话慢慢说完:“就来找你讨。”
此后,无论走过多少年,辗转过多少地方,薛眠永远都记得生命里曾有过那么一个人,那样宽广伟岸像入穹高山一样的一个人,星河浩渺有最闪耀光辉的一个人,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深冬的夜晚,在车外,在明明灭灭的橘黄色光影下。
给他跳了一支最简单笨拙的舞。
他笑得很开心。
就像这辈子从没那么开心过一样。
那一天他一直都记得。
……
“爸爸,我们去哪里吃饭呀?”活动日结束,薛眠抱着薛小觅往校门口走。
抬手刮了一下小朋友的鼻子:“今天玩得这么开心,没人惹你不高兴,怎么还喊‘爸爸’?小心奶奶听见了打人,舅舅可不帮你。”
“可是‘爸爸’比‘舅舅’好听。”薛小觅靠在他怀里,声音突然变得闷闷的,像揣着什么心事。
薛眠听出了他所有敏感的情绪,知道那心事是什么。
爸爸并非是比舅舅来得好听。
只是因为所有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所以“爸爸”比起“舅舅”,在这颗小小的生命里所占据的分量和代表的重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因为爸爸是唯一的,是那个不可或缺的。
“好,”眼底漾出一圈温柔的涟漪,薛眠揉了揉小家伙的脸,轻声道:“以后就喊爸爸了,我们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