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汇成一道道血色的溪流,沿着山坡奔流不止。
雨滴落在浅浅的水洼当中,发出一声声脆响,四溅起水花,迸在梦枢的脸上。
梦枢睁开眼,仰头看了眼空中的三人,他抬手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随即从地上起身,飞身而上。
司泉看到他来,倒是有些宽容地笑了一声,梦枢在打架这一事上本就不算在行,况且他在九幽境中并没有恢复多少神力,他对梦枢道:“梦枢,这个时候你就不用来了吧。”
梦枢举起手来,一道金光闪过,手中多了一把探星尺,说起来自从魔界那任没事扮成女装来勾引他的魔主身陨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动过这把探星尺了。
梦枢轻轻叹了口气,他也不希望与司泉兵戈相见,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且天界就只剩下了他们四位上神,但事已至此,若司泉不能从心魔中清醒过来,结局必然是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
他试了试手中探星尺,说道:“其实我也不想来的,但是你看现在这个情况,你们都在这儿,就我一个人在下面,多不好意思啊。”
司泉笑笑,带着三分嘲弄,梦枢知道自己上来也帮不了剑梧什么,只是必要的时候,以他的神魂为祭,总能帮点什么。
他知风渊来了九幽境就没有怀着还能出去的希望,否则的话他也不会用若木树又做了一个自己,送到那位陛下的身边。
梦枢既然跟了过来,自然也是抱了同样的觉悟。
反正这天底下,对他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东西了。
司泉仰起头,他还能为那个孩子再做点什么呢?
剑梧动了动嘴角,问他:“你既然如此放不下那个孩子,当年历劫归来后,为何不出手救下他?”
“为何?为何?为了不扰乱轮回,为了遵守你们定下天律啊!”司泉边说,边扬起手中长剑,朝着风渊的方向猛劈了过去,风渊左手结印动作未停,右手挥起,竖起一道结界,剑气撞击在结界上,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响,少顷后,烟尘四散而去,结界中的风渊丝毫没有受到损伤。
司泉眸中有失望一闪而过,他口中继续道:“我什么都没有做,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尽折磨而死,他还那样小,前不久还在我耳边叫着我爹爹,可我得到了什么呢?”
他似哭似笑,这话像是在问剑梧,又好像是在问风渊。
自历劫归来后,司泉便压抑心中的痛苦与愧疚,想着十年、百年,或者千年,终有一日会放下他在人间的那个孩子。
可他没来得及等到那一日,便在九幽境中被心魔困住,后又被天魔引诱,将他心中最阴暗的一角不断地扩大,怨恨、不甘、懊悔、那些阴暗的种子如藤蔓一般疯狂生长,将他的心神全部占据,化成他的心魔,最终使他成为天魔的傀儡。
为什么你们总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为什么要定下那样的天律?为什么人间的轮回不能变更?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既然所有人都没有错,就陪着他一起痛苦吧。
剑梧并不能对司泉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只冷冷说道:“不扰轮回,这是天地间的秩序,作为仙君自然应当遵守。”
司泉从前虽然没有遗忘前尘,但是做得很好,可惜他未能在九幽境中保持道心,若剑梧能早预料到这一日,当初便不该派他来九幽境。
剑梧这样的态度更让司泉心中燃起不休的焚身怒火,他向剑梧质问:“那他做错了什么?有我这样的父亲?若是我不曾历劫,他便不会有那样的下场,他该做个普通的孩子,好好地长大。”
剑梧依旧冷漠,声音毫无起伏,冰凉的血雨落在他的脸上,眼睫上结出一片细小的血珠,很快凝成冰霜,他对司泉道:“他命中该有此劫,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这便是轮回的宿命,天道之下,无人能够更改。”
“那今日这般,也是宿命了,”司泉仰头望天,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起,九幽境中的鬼气伴随着凄厉的哀嚎声,向着银光闪烁的长剑奔涌而来,他嗤嗤笑了起来,似疯魔了一般,眼尾微微泛红,泪水混合着血雨从眼中一起淌下,他看着面前的剑梧,脸上的笑意扩大几分,“剑梧啊剑梧,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一直这么无情下去。”
司泉话音落下,长剑如虹,数十道冷厉金光向着漩涡冲了过去,气势浩大,仿佛能将天地劈开,旋涡像是收拢了一滩浓稠的墨汁,缓慢地流淌。
他敛起眼中的笑意,望着封印,等到天魔出世的时候,他们就会和自己一样了,这样想着,司泉又笑了起来。
封印中的天魔似有感应,猛地对着封印撞击,刚刚闭合的裂缝因受了撞击又迅速裂开,快速延伸至封印的尽头处。
风渊手中金光大盛,将神力灌入手下昆吾剑中,才堪堪止住裂纹的延伸,只是天魔在天外境中被封印了多年,又有司泉给他引来九幽境中邪气,他恐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风雨凄凄,风渊的脸色已有些苍白,鲜红的血从他袍角淅沥滴落,他手上的金光渐渐有些微弱。
他终究是再也见不到他的星如了。
天地肃杀,众生哭嚎,灰暗的云层压得极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魔族们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这几日心中还是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纷纷猜测是不是天界要派兵攻打他们魔界了。
魔主正在寝宫中熟睡,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眼前闪现不停,他好像置身在魔界、在人间、在天界,或者又是在无情海中。
他从梦中醒来,捂着自己的额头,努力想要回忆梦中所见,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枕边的桃花终于有了枯萎的迹象,魔主看了它们半晌,烦躁地挠了挠头,从床上起身,出了寝宫。
木人正在花园里忙碌,风渊之前答应过他的陛下,要为他酿几坛子好酒,可他现在已经不在,只有木人来替他做完这些。
这些酒可以从今年喝到明年,待到明年这时,他再酿几坛,和他的陛下一起亲手把酒坛埋进土中,想到此处,木人不由得也笑了出来。
魔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木人好像是如当年的姬淮舟一样,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怎么还会是从前的人呢?
魔主沉默地走到秋千上坐下,闭上眼睛,眼前光影婆娑,无数的人影匆匆而过。
他再睁开眼时,木人正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仰起头,在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魔主伸出手,手掌从木人的脸庞上划过,逐渐向下,一直落到木人的胸膛上。
狂风掠过头顶的枝叶,声音嘈杂而无休止,可木人耳畔却是如死亡一般的沉寂,陛下的手掌温热,自己的胸膛却是一片冰凉,他隐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如曾经的风渊一样,成为困囿在此处的囚徒。
许久之后,魔主收回了手,而木人也等到了属于他的判决,他听到他的陛下说:“你不是他。”
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开始破裂,那声音从心底一直蔓延到四肢,木人抬起手,依旧温温柔柔地问他:“怎么了?”
“你不是殿下,也不是……”魔主顿了一顿,目光从迷茫变得清明,“风渊。”
他的声音很轻,很快就飘散在风中。
风渊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在魔主心中的分量,纵然他已忘记了他,纵然他至今也没有想起他。
他依旧,成为他心口那一点朱砂。
木人疑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魔主,有些难过地想,他好像是不需要自己了。
他只在他身边陪了几日,他便不要他了。
魔主正要开口,问问眼前的木人风渊此时在什么地方,然而下一刻,这木人便在他的眼中,化作一块朽木。
魔主微怔,弯下腰将这一截若木树的枝干从地上拾了起来,浅浅血腥在风中荡开,与甜腻的魔气交融在一起,永远不能分开。
魔主抱着这截枝干想了半天,风渊到底在想什么?弄了这么一根木头来糊弄自己,而自己竟然还真被他给糊弄了这么多天。
他放下枝干从秋千上起身,仰头看了眼阴沉的天空,他挽起手中长弓,朝天射去一剑,厚厚的云层在顷刻之间散开,日光倾泻而出,将魔界瞬间照亮,魔族们抬起头,眯起眼睛,奇怪明明还不到日子,怎么会有这样晴朗的天气。
魔主收起长弓,直接飞去天界,他在紫微宫中转了一圈,未找到风渊,后来在千桃园里抓了松舟,向他询问风渊的下落。
“啊?”松舟本来看着魔主来找自己还挺高兴的,结果陛下一开口就是风渊上神,松舟莫名有些心酸,他愣了一下,随即对魔主说,“上神不是去了魔界吗?”
魔主追问:“他是这么说的?”
松舟摸了摸鼻子,莫名有些心虚,对魔主说:“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那梦枢去哪儿了?”
松舟想了想,对魔主说:“梦枢上神与天帝好像都闭关了吧。”
天界三位上神一下子都没有了踪影,可真是太巧了,魔主心底冷笑一声,他现在如果带领魔族攻打天界,马上就能一统天地了吧。
风渊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又何必用那么一截木头来骗自己?
魔主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或许风渊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回来,他抬步沿着天河往前走去,松舟立刻追了上来,问他:“陛下你去哪儿?”
“本尊去登仙台看看。”
登仙台?
可别脑子一糊涂再跳下去了,松舟连忙跟了上去。
天河水潺潺流淌,桃花如雨,铺了一地,远处登仙台一如既往,高高矗立,数根擎天石柱巍峨挺立,上面盘踞的金色石龙威风凛凛。
而九幽境中,天地间一声巨响,天魔即将撞破封印,来到人间,他巨大的身躯在天外境中愉悦地游走,遮天蔽日,天外境外下起倾盆血雨,千万雷电浩荡而来。
他就要出世,倾听众生的哀求与嚎哭。
在他出来之前,他要实现他的奴仆那一桩小小的心愿,这也是他送给众生的第一件礼物,他把众生深藏起来的记忆还给他们,他希望众生能用一张张痛苦的脸,迎接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