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千桃园中花开似锦,夕阳映在西方的天际上,万道霞光倾洒而下,金色的云层一层一层地堆叠,太玄池畔芳草离离。

风渊刚一回了紫微宫,梦枢便拿着一沓子公文找了过来,同他说道:“剑梧去了九幽境,有些公文没有来得及处理,你回来先把这些公文给处理了吧。”

风渊愣了一下,接过梦枢递过来的这些公文,问:“司泉还没有从九幽境中回来?”

梦枢嗯了一声,道:“不过剑梧已经去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风渊安慰自己,梦枢明显显得有些焦虑,背着手在长秋宫中转了两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呲牙的,他再一转头想要与风渊探讨下司泉为什么去了九幽境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却看风渊已经在长案前坐下,执着笔处理起剑梧留下的那些公文。

梦枢走过去,把胳膊撑在案上,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现在说这些都是白费口舌,他最后拍案而起,道:“不行,我得先回元明宫去算一卦,不管怎么样,你把公文处理完了,就赶紧闭关去。”

风渊嗯了一声,倒也没有太过在意,手下动作依旧,只是一个天魔封印而已,如今去了两位上神,应当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处理完剑梧剩下的公文,风渊又去了一趟魔界,却得知他们魔主并不在魔界中,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

后来是流珈与风渊说的,陛下好像是去了人间。

因天界这段时间公务实在繁忙,风渊没办法一直在魔界等他,他想了想,在他的陛下的寝宫里留下两枝盛开的桃花,便回了天界中去。

元明宫中,梦枢低头看着眼前的卦象,手中的铜钱掉落在地上,声音清脆,如玉石相撞,叮当悦耳,在空寂的元明宫中回荡不休。

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这卦他已算了几遍,卦象始终如一,是大凶之兆。

怎么能是大凶之兆?即便天魔破开了封印,应当也不至于如此,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吗?

梦枢急匆匆地去了紫微宫找到风渊,与他说了此事,风渊稍作思量,便对梦枢说:“那我去九幽境看一下。”

梦枢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起来,不赞成地看着风渊,他第一次敢当着风渊的面嘲讽起这位曾经的天地共主来:“你现在这样你看什么去?你去了也是给剑梧拖后腿的,你要是真有心就赶紧闭关。”

风渊想了想,召出昆吾剑,对梦枢慢悠悠道:“要不然我们现在出去打一场,看看是谁要拖后腿?”

梦枢立刻就虚了,即使现在的风渊看起来像是个脆皮,他也委实不敢与他动手,连忙摆摆手,装作大气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我二人就不要自相残杀了吧。”

风渊不紧不慢收回昆吾剑,梦枢松了一口气,他缓缓道:“不管怎么样,还是我去吧,就算你现在比我稍厉害点,等咱们两个一起去了九幽境,真有了什么事,你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再一个剑梧的那些公文我看了头疼,所以就劳您在天界再守一段时日吧。”

梦枢知道自己不擅长打斗,且前些年被个女装的魔主吓到了,现在动起手来还有些同手同脚,但怎么说他也是个上神,必要的时候也能顶点用处。

没听到风渊应声,梦枢继续道:“我就在九幽境外看一眼,尽量早些回来,你也不必太担心。”

风渊终于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半晌后对他道:“也可,你小心些。”

梦枢点点头,“你没什么事就赶紧去闭关吧,星如仙君如今是魔界之主,听说你还给他炼了一把神兵,估计这天底下也没人能欺负得了他。”

听到梦枢提到星如,风渊的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梦枢抽了抽嘴角,风渊在他们面前和在那位魔主面前简直跟两个人似的,若不是他们知道这一桩事的始末,怕是要以为风渊叛出天界,已经入了魔主的麾下了。

其实若是魔主真有招收风渊的想法,也不无这种可能。

梦枢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紫微宫出来,稍微准备下便前往九幽境去了。

天界依旧一片祥和,数十白鹤单脚站立在天河之畔,对天长鸣,晴空之下有飞雪划过,落入天河之中,悄然融化。

魔主去了人间,虽然寒冬腊月,却因为快要除夕佳节,都城的街市上倒也十分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的身旁经过,翠羽华盖的车马络绎不绝。

他环顾四周,有些茫然,听着四周无休无止的喧闹声,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天色渐渐暗下,有细小的雪花从天空上飘下,月光与灯火将这雪花映照得飞舞的萤火,魔主一人在巷子里缓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高高的城墙将冰冷的月色隔绝在城外,月光随着融化雪水在斑驳的城墙上奔流。

他的身影终于全部被隐没在黑暗中。

身后好像有人叫了一声星如,魔主下意识回过头,晚风轻拂过他的头顶,枯黄的叶子从枝头翩跹飘落,落入巷口出的半扇明亮月光当中。

魔主微微失神,靠着身后的城墙,看着一对对的有情人从巷口处牵着手走过,这一幕有些眼熟,或许在被他遗忘的那些记忆中,也曾有过这样的片段。

那时候,也应该有个人走在他的身边,牵起他的手。

魔主仰着头望着被月光照得明朗的夜空,眉间落了些雪花,不知道风渊这个时候在天界做什么,想到这里,他微微笑了一下,眉眼弯弯,漫天璀璨的星光与那三分的月色一同坠入他的眼中。

他继续向着北方走去,路过许多座繁华的都城,也在荒芜的村落中停留过,从许多许多人的口中听到关于那位殿下的往事。

路过青城的时候,他在郊外看见一座南华将军庙,这庙修得简陋,本无稀奇之处,只是庙后的土丘旁生了一棵高大的菩提树,在烈烈寒风之中依旧伸展着翠绿而茂盛的枝叶,葱葱茏茏如擎天的巨伞,魔主坐在盘踞的老树根上,琢磨着这树有什么灵通。

寒风愈加猛烈,摇动菩提树的枝叶哗啦哗啦地响着,魔主正要起身从此处离开,突然有几个褐色的小果子落下,砸在他的头顶,他捂着脑袋仰起头,便见从那树叶的间隙中垂下簌簌流光,他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那流光落入他的掌心,一眨眼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寒风逐渐平息,耳边只剩下树叶抖动窸窣声,刚才所见好像只是他的一个人的幻觉。

魔主皱起眉头,晃了晃脑袋,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有些奇怪自己这还没喝酒,怎么就先醉了?

他从南华将军庙中离开,踏着一地浩漫的大雪,去了人间的皇宫,从史馆中拿了两本史书。

史书上对那位清和太子的记述不多,又在皇权倾轧下删去些许,如今只剩下薄薄的几页,很快就翻过。

他的一生终究是太短,来不及留下更多,便过去了。

就连这位太子挚爱的星如公子,留给他的也只是寥寥数十字,以清和甚爱之做终结。

并无太多趣味。

从皇宫出来后,魔主找了一间茶肆坐了进去,要了一壶清茶,一碟花生米,听着说书人说起那些百余年前的旧事。

说书人手中持一抚尺,说起大胤开国时的风光,说起当年北疆的那一场场惨烈的战事,还有那位进了伽蓝塔中为万民祈福的清和太子。

而今日他说的又是另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那是太子殿下在进入伽蓝塔中的前两日,他去了一趟安国寺,时人都说安国寺的福袋最为灵验,他求了寺中住持将福袋寄存在浮屠殿中,听诵经声袅袅,日夜与神佛为伴。

直到多年以后,浮屠殿重新修葺,那福袋从阁楼上掉落,有人捡到后偷偷打开,上面的字迹依稀仍可以辨认,写着:

“愿星如,常安乐。”

魔主一下子僵在了原地,茶肆中喧嚣的人声都已沉寂,天地间的万物都失去光彩,他好像在转眼间来到那间有些昏暗的浮屠殿中,听着他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愿星如,常安乐。”

眼泪很突然地,从眼睛中决堤而出,好像下了一场永远都不会歇止的大雨。

他仰起头,望着头顶湛湛的晴空,那些眼泪依旧汹涌,怎么也止不住。

愿星如,常安乐。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凄惨,只是心中一想起他,便疼得厉害。

“殿下……”他终是轻轻开口,这样叫了一声。

九重天之上,漫漫花雨纷纷摇落,顺水而下,巍峨宫阙中,坐在长案前的风渊笔下一顿,抬头望着虚空处,怔愣半晌,莫名地低低唤了一声星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