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登仙台下,滚滚烟云如同燃了一场永不息止的大火,银色与紫色的雷光交错,在这烟云的裂缝中透出茫茫神光,霹雳作响。

黑衣的上神于这烟云与电光之中凭空而立,乌黑青丝散落在风中,他抬手撑起一方屏障,上有星光闪烁,少许流光从那屏障上落下,映着他的面容稍有些苍白。

云层间探出几支献梦钩来,无声地向着风渊潜行而来,他转身挥剑,昆吾剑便与那献梦钩当的一声碰撞在一起,迸溅出一片电光星火,又如流星扑簌而下,落入厚厚云层当中。

越来越多的献梦钩如同鬼魅一般从云层中不断伸出,想要取走他脑中的记忆,他祭出手中昆吾剑,那剑落于前方瞬时化出数十道凛冽的剑影,与献梦钩交缠在一起。

献梦钩无穷无尽般从四面八方携着冷风袭来,雪白剑影在电光中犹如数条银蛇,缠斗不休,他单手撑着屏障,献梦钩的戾气划开屏障,落在他的身上,这位曾经的天地共主,如今也显得有些狼狈。

剑影排列成阵,数万年的神光将献梦钩围困在浓云之中,长风如剑,吹动身上长袍猎猎作响,数十昆吾剑合成一柄巨剑,将那献梦钩击碎在这片神光之中。

献梦钩纷纷化作尘沙,陨落在这场苦争恶战后的寂静当中。

风渊提着昆吾剑,找遍登仙台下所有的地方,却是找不到他。

就连一丝一缕的神魂,也找不到的。

他已经不在了。

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最后,他在这些烟云的角落里,抓住了一片小小的浮云,那浮云上映着小妖怪的模样,还有他那一缕神魂,那是个炎炎的夏日,郁郁葱葱梧桐树下,他趴在自己的胸口上,与自己亲热。

风渊将这一片浮云放在耳边,听着他小小地叫了一声:“殿下……”

声音微小,像是含了糖水在与他撒娇,又像是濒死之际时,最后一声呼喊。

他心神一震,下一刻手中的浮云便被神光击散。

这是那个小妖怪留下的最后一片记忆,他没能留住它。

他仍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叫他。

他仍记不起他来。

却知道,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风渊仰头看了眼头顶有些模糊的天空,下一瞬他手中昆吾剑剑光大盛,如同一道炫目的光柱,势如长虹,劈开眼前的层云,霎时间登仙台下浩漫烟云如同瀚海被劈裂成两半,巨涛分列两侧,高高矗立,前路茫茫,然回头望去,亦没有归途。

他从登仙台下飞身而出,玄色的长袍上染了浓烈的血腥味,手中昆吾剑闪着寥寥微光。

他受了极重的伤,却不觉得痛苦。

台下的司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下梦枢站在这里,他仰头看着这样的他,沉默许久,终于问了他一句:“风渊,你到底怎么了?”

风渊回头望着那登仙台下,半晌后,他忽的笑了起来,那笑容中说不出涩然,他对梦枢道:“你说的对,我这缘分,果然浅薄。”

梦枢梗了一下,小心问他:“是……星如仙君?”

风渊没有说话,梦枢便知道他这是默认了。

婆罗花早已沉浸在了水中,天河水悠悠流淌,亘古不绝,仰头望天,这场杨花做得雪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停了。

从前他不识情爱,等他有了这分心思的时候,那位星如仙君已经跳了登仙台。

这缘分果然浅薄。

“那……”梦枢又问他,“习谷是怎么回事?”

如今想来,在无情海中,那一道神魂的最后一次回眸,或许,看得并不是他。

“送回无情海吧。”风渊这样说道。

梦枢长长叹了一声,从前他觉得风渊的缘分浅薄,是因为他不曾有半分沾染到红尘的模样,今日见他这般,想着若那时候他能够找到对的人,或许他们又有一番新的因果。

可如今说什么也都迟了,那位星如仙君已落了登仙台,风渊既是从没能从登仙台下带回他,那位小仙君多半魂飞魄散了。

他有些后悔在忘忧宫的时候,听了司泉的话,没有出手拦下他。

“忘了他吧,风渊。”他只能这样对他说。

上神的生命漫长而无止境,那位仙君在风渊这一生中所出现的时间不过如同花开花谢的一瞬,他们还没有开始,一切都已结束。

至少这样,还不至于太让人悲伤。

“忘了他?”风渊笑了起来,风声中夹着些许呜咽,如泣如诉,他对梦枢说,“我从来不曾记起过他啊。”

他的声音在登仙台上中回荡,登仙台下,千万只献梦钩都已在他的剑下化作劫灰,只剩下几道微弱的神光,在层云间忽闪忽灭。

他从不曾记起过他。

却在他失去他后,他才从他的记忆中探出两只小小的触角,碰一碰他,又像是受了惊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他以为等自己从九幽境回来后,自己还有机会让那个小妖怪,说说他之前不愿意听的,或许是他与他历劫时的往事。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只许他走到这一步。

再多,就没有了。

梦枢此时已说不出再多的话,一股巨大的悲哀笼罩于他的心头,他动了动唇,对风渊道:“你刚才登仙台下出来,先回忘忧宫中好好休息吧,你会……”

他想与风渊说,你会忘记他,只是这话如今说出已没什么用处。

风渊没有说话,他仰头看了眼头顶的天外天,天空一片湛蓝,只飘了几丝浮云,杨花落在他的肩上。

他忽然想到,那个小妖怪在跳下登仙台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的魂魄已消散在登仙台下,再也不会回来了。

登仙台烟云缭绕,擎天石柱上盘踞的巨龙,一双金瞳锐利,泛着冷光,唇边长须稍微浮动,忽起一阵大风,吹散了些许的烟云,这风不知是从何处吹来,无休无止。

风渊从登仙台一直走回了忘忧宫中,他一路走来,神色平静,无悲无喜,好像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上神,什么都不曾变过。

云母屏风上的绿色孔雀今日缩在角落里面,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收拢着尾羽,转了转眼珠,偷偷看了风渊一眼,又悄悄垂下了头。

窗外的杜衡草在日光下招摇,碧绿的叶子摇曳清香。

风渊站在这空荡荡的忘忧宫里,四周一片寂静,连一片杨花落下的声音也听得到。

就在前些日子,那小妖怪还住在这里,他身体不好,所以总是躺在那张床上,看着头顶的帐子上他画的的那只小鸟发呆。

风渊闭上眼睛,黑暗中他看到几道虚虚的影子,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

有谁在他耳边忽然叫了一声殿下,他下意识睁开眼抬起头,然目光迷惘,又不知该往何方看去。

天地这般静。

在登仙台下所受的伤好像于此时发作了起来,风渊的脸色又苍白几分,他缓缓走到床边,躺了上去,想着若是那个小妖怪还在,他今日倒不知该睡到哪里了。

阖上眼,等到第二日再醒来时,或许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又或许,他仍沉浸在他的虚妄心魔之中。

他这样睡去。

梦中,那只小鸟扇忽翅膀从而来,落在他的掌心上,仰着头瞪着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唧唧叫了两声,风渊举起手,将它送到自己的眼前,轻声问它:“是你吗?”

“我的……星如……”

他话音落下,只觉得心神俱裂,被万箭穿心,血流不止。

他该陪着他一起死在登仙台下。

他这样想到。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坐起身,望着不远处长案上的那一盏灯火,胸口的伤结了痂,皮肉里却仿佛留了一把卷了刃的钝刀,痛得有些麻木了。

那小妖怪已经不在了,过去的那些日子其实也不算长,他在他身边也不过短短几日,如今这般不过是又回到了往日,回到他从不曾见过他的那些年,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

风渊坐在床边,有些木然地想着。

此后千千万万年,都将如此。

帐子上的小鸟不知什么时候又活了过来,扑腾着翅膀来到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脸颊,尖尖的小嘴在他的耳朵上啄了一口。

琉璃宫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映在了一侧的墙壁上,帐子下面的流苏静在那里,他便与它凝在此处,成了一幅恒久的画卷。

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他转头看了一眼,突然间心中大恸,喉咙间生出腥味,一口鲜血猛地呕了出来,胸膛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红的血渗了出来,顷刻间便将他雪白的里衣,染得血红。

那个小妖怪就这样死去了,这天地间再也不会有谁知道他有过怎样的一段往事,不会有谁能够记得他与他的殿下。

可这世间,每一时每一刻,本就有无数生死轮回如那石火电光,匆匆而过。

他今日死去,又或者明日死去,便像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在这天地万物当中,只是小小的一粒微尘,并不起眼。

风渊垂下头,在静默的一室中,倾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

它在与他说,他是不一样的。

他对他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风渊仰头,浅黄的帐子轻轻拂过他的眼睫,他想起那个小妖怪在酒醉时候抱住他,有些委屈地叫着他殿下。

那时他有些泪落在他的肩膀上,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那些泪中含着苦意。

他该怎么办呢?

他已经不在了。

若从此就这样,度过长长的余生,直到羽化成天地间的一缕清风,一抹斜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可那些话,他没能等到那个小妖怪亲自开口与他说,他总要自己找到答案。

这段缘分已经了了,他现在也不过是想要知道,若他还在,能与自己说些什么。

也就只是这样了。

他从忘忧宫出来,轻轻一挥手,笼罩在紫微宫上的暮霭便消散了,头顶星斗阑干,月光雪白,凌厉得像是一把刚刚开刃的剑,映在太玄池中,冰冻了这一池的天河水。

夜色苍茫,杨花在紫微宫前门处堆了薄薄的一层,如雪一般,他从上面无声踏过,直到第一重天上,此处只剩下一片忘尘雷阵,这是他当年亲手布下的。

他踏入雷阵之中,阵中寸草不生,寥寥落落,唯有四根石柱立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柱上刻满经文,上有五彩经幡垂下。

风声沨沨,吹动经幡窸窣而响,柱上经文金光熠熠,他却恍若未有察觉一般,一直走到雷阵中央,方才停下身来,头顶乌云如墨,压得极低,露出些许微光来。

他要在这里取回他丢失的记忆。

风渊抬手探向那微光,忘尘雷阵在这一刻被触动,轰隆雷声平地炸响,银色的闪电如同一条迅猛长鞭,劈落在他的身上,朔风如刀,吹拂他玄色长袍,那袍上的凤凰展翅欲飞。

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神色依旧平静,只将手又举得再高了一些,从那些微光之中寻找着什么,雷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在他的身上,不多时他身上已经被开了数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渗在黑色的袍子上并不显眼,只是不久后便从袍角滴落,在这漠漠平原上,汇成一滩鲜艳的红。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天地间的声音都已化了虚无,耳边只剩下雷声不休的轰鸣,他身上修为几乎被雷电劈得散尽,一身血肉凋落成劫灰,他想着,或许他今日也要陪着那个小妖怪落个魂飞魄散,道销身陨。

如此,倒也不错。

可天意总是透着三分不可估摸。

他找到他了,在这片微光的尽头。

风渊闭上眼睛,身后有雷电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再次劈落在他身上,从长和七年,到熙明十六年,这二十多年的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他跪倒在地,头顶云层散开,一束白色光芒将他笼罩,

这盛大的亮光之中,他仿佛凝固成永恒的石碑,百年千年,万劫不朽。

他终于记起他了。

却已晚了很多年。

熙明四年,风雨如晦,他挖开坟丘中的那具棺椁,从那里找到了一只小妖怪,从此这个小妖怪就成了他这一生的牵挂。

熙明六年,他的星如替他用了那盘被下了毒的糕点,差点死在他的面前,他以心头血喂他用下罗刹鸟的妖丹,星如醒来从此化出人身,是很好看的模样,他看了他一眼,便念了他一生。

熙明八年,他在北疆身中剧毒性命垂危,星如割下身上的血肉,救了他的性命,他们这样血肉交融,该永不分离。

熙明十二年,星如知道他背着他喝了很多补药,他趴进自己怀里,吸着鼻子跟他说再也不做了,他的星如这样可怜又可爱,他想要好好地陪他过一辈子。

然熙明十六年,他死于伽蓝塔中,这一世便在这里终结。

……

那一日,三月初三,夜间下了极大的雨,他因听闻了星如的死讯,心碎而死。

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劫数罢了,他在袅袅梵音中历劫归来,九重天上五彩祥云流转,金色莲花次第盛开。

他放不下他的星如。

低头看了一眼人间,却见上鹿丘上,他的星如还在那里。

他未死去,风渊有些安慰地笑了一笑,随即又难过起来。

他不能陪着他了。

他再也不能陪着他了。

在那滚滚的忘尘雷阵当中,他抗住天雷轰顶,忍着神魂被撕扯的痛苦,生生断下自己的一缕神魂,穿过千万道雷光,将他送去人间,留在他的星如的身边。

他想要他的星如岁岁康健,常展欢颜。

可最终,他到底是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