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梦中,风渊站在一方暖池后面,池面上漂浮几朵落花,荡着浅浅的波纹,缭绕的烟雾散开些许,将池边青草笼了许多去。

岸上白色的卵石盈着温润的光,风渊在摇椅上坐下,他目光稍有些迷惘,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他这样坐了很久,直到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忽然就从石头后面探了出来,风渊才觉得心中空下的那一块终于圆满。

它瞪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歪着头,看了自己良久,风渊莫名从这只小肥鸟的眼睛中看出了几分心虚。

他单手支颐,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小肥鸟磨磨蹭蹭终于从石头后面蹦了出来,它腹下雪白,尾巴和后背上覆盖着细细的粉色绒毛,脑袋上顶着个红彤彤的圆点,

大概因为正是冬天,它身上绒毛格外蓬松,走起路来像是一只会自己移动的小球。

它来到摇椅旁边,仰着脑袋,看着风渊唧唧叫了两声,见风渊不理它,便十分卖力地扑腾翅膀,跳了起来。

可它还不会飞,一下只能蹦三两寸那么高。

风渊看了它好一会儿,也不帮忙,小肥鸟跳得累得快要趴下,小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它仰头瞪着风渊,眼睛中好像射出火光,要嗖嗖嗖地在风渊身上烧出好几个窟窿来。

见风渊仍不理会自己,小鸟气嘟嘟地耷拉下小脑袋,小爪子在地上使劲地划拉着,风渊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微笑,眸中漾着温柔的水波,他总算俯下身,伸出手,刚才还垂头丧气的小鸟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起来。

这只圆滚滚的小鸟就这样跳上他的手掌,顺着他的胳膊一直蹦到他的肩膀上,然后亲昵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脸颊。

风渊不记得自己曾经养过鸟,却又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格外熟悉。

他抬起手挠了挠小鸟的下巴,熟练得好像曾经做过千百遍似的,舒服得这只小肥鸟整只鸟都哆嗦起来,小脑袋还摇个不停。

风渊无声地笑笑,他躺在摇椅上,小肥鸟便在他如瀑的青丝中玩耍,玩了大半天后,有几根发丝缠在它的小爪子上,小鸟低着头小心地解开那些缠在它爪子上的头发,偶尔拽疼了风渊,他也不在意,只任由它胡闹着。

从他的头发中解脱出来后,小鸟来到他的胸膛上,蹦蹦跳跳踩来踩去,嫩黄色的小爪子扒拉了两下,没能将他的衣襟扯开,还颇有些失望,用小脑袋在他胸膛上撞了两下,像是有人在他的心房上轻轻挠了一下,也不疼。

小鸟玩累了,便在他的胸口上趴下,打了个哈欠,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两只眼睛盯着风渊看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眯成了一条缝隙,再看它时,已经睡了过去。

日头高高悬在天上,头顶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剩了几根树枝横在半空上,风轻轻吹来,投下几枝摇曳的影子,远处的山顶上还剩了一点残雪未融化,像是开了大片的山茶花。

风渊仰着头看了半日,他想着,若是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去,倒也不错。

他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唤它:“我的……”

我的什么,后面的话好像被卡在了嗓子里,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

忽然间,风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处好似被利刃穿破,鲜红的血从眼前开始蔓延,一直到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片鲜艳的红色。

他静静躺在原地,像是怕惊扰了在他胸口熟睡的小鸟,缓缓抬起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面,恍恍惚惚中,他听见有人在自己的耳边叫了一声殿下。

他不知那声音为什么会这样叫他,眼眶却是莫名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小鸟终于察觉到风渊的异常,它睁开惺忪的睡眼,茫茫然抬起头来,看了风渊半晌,往前走了两步,有些犹豫,低下头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又迅速跳开,用着屁股对着风渊,好像刚才亲了风渊嘴的人不是它一样。

风渊微愣,放下手来,望着眼前的小肥鸟,下一刻那些鲜艳的色彩重新归于他的眼中,他的手指在小鸟的后背上抚过,小鸟的尾羽抖了抖。

然而就在下一刻,它化作银白流光,散作二三萤火,倏地消失在风渊的眼前。

风渊怔在原处,他的手仍停在半空中,手下却没有了那只小鸟,他将手举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那只小肥鸟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暮色四合,琉璃宫灯映着他有些萧瑟的影子,有细细水流汇入这一方暖池之中,泠泠作响。

他留不住它。

它终究只是他留给他的一场幻梦罢了。

可他此时还并不知道。

眼前的天地随即陷入了一片浓墨似的黑暗当中,风渊停在原地,还在想着他的小鸟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到他的身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远处有一点亮光闪烁,他隐约间明白,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抬步向着那光点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终于从这场幻梦中醒来。

睁开眼,帐子顶上仍挂着那日他画的小鸟,与他梦中所见,都是一般模样。

风渊不由得笑了笑。

“你终于醒了。”如释重负地叹气声在他耳畔响起。

风渊转头看去,就见梦枢抱着一只兔子,站在一旁,看向他的目光中还带着些微的同情。

他暂时还不清楚他目光中的同情是从何而来,他的视线在这忘忧宫中扫过,问梦枢:“星如呢?”

“啊?”梦枢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风渊醒来后第一句竟是问这个,他答道:“刚才他还在这儿呢,对了,他原形是魔界的罗刹鸟,还有你胸口上的伤口,好像也是他啄出来的。”

刚才梦枢将风渊胸前的伤口检查了一番,感叹着那位的小仙君的胆子也太大了点吧,虽然风渊之前确实是昏睡过去了,但是忘忧宫也不是任由他出入的地方。

可也奇怪,云母屏风上的孔雀竟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来,梦枢刚才甚至一度怀疑它是不是被那位星如仙君给蛊惑了。

毕竟他长出毛毛的原形看起来确实还挺好看的。

风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伤口狰狞,也不平整,血肉都翻了出来,里面的心脏隐约可见,可见那小妖怪下口不轻,只是这么久以来他竟也不觉得疼。

他嗯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太在意,合上胸前的衣襟,又问了梦枢一遍:“他人呢?”

梦枢摇摇头:“那我也不知道,刚才司泉说出去找他了。”

说完他把怀中的兔子抱到风渊面前,与他说:“还有习谷也被他弄得又陷进梦障里,我刚才看了一眼,没有两三个月恐怕是出不来的。”

风渊只撩开眼皮看了一眼,并没有理会,梦枢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冷淡,也有些与平日里的他不太一样。

他动了动唇,有些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风渊从床上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袍走出忘忧宫,头顶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杨花,在风中飘转起伏,像是跋涉了许久,终于来到他的面前,飘然坠下。

他仰头看天,这日的天气很好,南风携着杨花从满月桥下一直送到此处,迷毂树在他沉睡的这段日子里开了花,缀满枝头,只是日光稍有些刺眼。

明明是这样好的一日,他又刚刚从心魔中出来,心中却没有欢喜之意。

不久后,梦枢从后面走上前来,对他说:“司泉说,他现在在登仙台,那个小仙君可能也在那里。”

他话音刚一落下,风渊已然消失在他的面前。

梦枢看了眼怀中不住落泪的兔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这兔子放下,也赶紧去了登仙台。

登仙台下,日光和煦,天河之水闪烁着粼粼波光,几朵婆罗花落在地上,随风抖动着轻薄的花瓣,司泉仍站在原地,他已经在这处站了许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向风渊,目光说不出的古怪,他缓缓开口,对风渊道:“他已跳了登仙台。”

紧跟而来的梦枢刚一现身就听了这样一句话,随即吃了一惊,他还以为那小仙君现出原形后该是回了魔界才是,怎么会突然跳了登仙台?

他瞪着眼睛,指着上面的登仙台:“他……他跳下去了?”

司泉点了点头。

风渊听了这些,脸上倒是没有特别的表情,就好像是听到梦枢打牌输了,又或者是听到剑梧说他又铸了一把新剑。

那位小仙君懒惰、酗酒、奸猾,还总是对他心怀不轨,今日落了登仙台,他神魂又不稳固,说不定魂飞魄散,此后在天界上再也见不到他,就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是吗?

是吗?

天地间的日光忽然变得黯淡起来,悲风四起,天河之水蜿蜒曲折,于漫漫红尘中流淌了多年,又归入太玄池,这样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九幽境中,那人责怪又怜悯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胸口处伤口好像又一次被撕裂,铺天盖地的血色漫上他的眼睛。

他抬起头,隐约中看到梦中的小肥鸟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举起手来,想要它落在手心上,可小鸟歪着头对他叫了一声,然后扑腾着翅膀,猛地向着登仙台一头扎了下去。

风渊的呼吸霎时止住,心脏亦停止了跳动,他望着眼前的登仙台,台下千万年的神光化作无数献梦钩,携着闪电在云层件穿梭不休。

那小妖怪在下面怎么样了?他会不会叫疼?会不会哭出来?

会不会……叫着他的殿下?

风渊手中一道银光闪过,那是神剑昆吾,他曾执着这把剑横扫了天地间的邪物,曾以此剑将天魔封印于天外境中。

梦枢震惊地看着他提剑踏上登仙台,紧跟上去在身后叫道:“风渊你要做什么?”

昆吾剑对上献梦钩倒是有一战之力,可他心魔刚好,稍有不慎,自己也要落个前尘尽忘的下场。

风渊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一想到那个小妖怪现在正在登仙台下受着献梦钩的苦,或许即将就要消逝于天地之间,便觉得自己该罚他一顿。

他那样胡来,他该把他从登仙台下找出来。

然后,再慢慢教训他。

风渐渐大了些许,些许婆罗花越过重重宫阙,在空中飘转飞舞,风停之时,便落入了天河之中,随着水波飘荡,归于太玄池下,池底的天音珠奏出袅袅梵音,声音清冽,很久才散去。

在梦枢的惊叫声中,他从登仙台上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