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星如从床上起身,他的双腿仍有些虚软,却是站得笔直,对着风渊拱一拱道:“多谢上神相救,小仙先告退了。”

风渊坐在长案前,仰头看他,白烟袅袅从他眼前徐徐升起,烟雾缭绕中,有许许多多的怪异景象从他的眼前掠过,好像有人抓着他的手,叫了他一声殿下。

他想起那一日在忘忧宫中,这个小妖怪就是这样叫他的。

许久后,他与星如说:“你先在忘忧宫住下吧。”

星如不明白风渊这又是想看哪出戏,他低下头,回道:“小仙还是不在这儿叨扰上神了。”

“本君让你留下的。”

星如抬头,双眼一眨,有些茫然的模样,目光在忘忧宫内游移了片刻,后停在了风渊的身上。

这位向来是无所畏惧的上神,此时对上星如的这双眼睛,竟是破天荒地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他从案前起身快速,走去宫外。

星如望向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他笑了一笑。

风渊并没有错,如他所言,不过是依天律处置罢了。

风渊去了长乐轩,梦枢过来的时候就见他面前摊着一本书册,大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他在风渊对面一屁股坐下,颇有些怒其不争地嫌弃他说:“你与习谷怎么了?”

风渊嗯了一声,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然他视线连个焦点也没有,他随口回了句:“什么怎么了?”

梦枢叹道:“从前你是缘分浅薄,我前几日给你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那缘分已经尽了。”

不知怎的,风渊忽的想起那日他在满月桥上,扯断的那根红线。

他那时觉得缘分这东西都是虚无飘渺之物,说不定那根红线还是几个小仙君故意诓骗自己,如今想来,竟是莫名生出些许悔意来。

梦枢见他不说话,看向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震惊,问他:“你莫不是被那个秃毛的小仙君蛊惑了心神?”

风渊总算抬起头来,他合上手中书册,望着梦枢,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怎知与我有缘的人不是他?”

梦枢摇了摇头:“你若与那小仙君有缘,他现在就在忘忧宫里,这缘分怎么可能尽了?”

见风渊若有所思地将食指轻轻扣在桌面上,梦枢眯起眼睛,像只狐狸一样将他看了又看,好一会而后,问他:“你不会是真看上那小仙君了吧?”

然风渊不仅没有回答梦枢的问题,还问了他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我若是想要记起我前些年下凡历劫的事……算了,与你说也没用。”

一个历过劫,忘尽前尘的仙君,无缘无故绝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梦枢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了?这不是你从前定下的规矩吗?你想起什么来了?还有什么叫与我说也没用啊?”

从前仙人历劫归来后,因在人间牵挂良多,受苦良多,仇家良多,常常生出心魔,扰乱下界轮回,故而后来风渊下了谕旨,历劫归来的仙人,必得先受九道忘尘雷,将前尘往事,尽化云烟。

“无事。”他口中这样说着,却是将手指按上了太阳穴。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委实不像是无事的。

梦枢觉得今日的风渊很是奇怪,可奇怪在什么地方,他就断不出来了,风渊的心思向来难猜,他在心中将此事暂时压下,又与风渊道:“对了,还有一事,剑梧说,九幽境的封印好像有松动的迹象了。”

风渊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碧纱帐子,落到远处的荷花池子上,道:“等找时间,我与司泉去九幽境再看一看。”

第二日,司泉来了忘忧宫找星如,他过来时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与风渊明日要去九幽境了。”

星如抬起头,看了司泉一会儿,道了一声谢谢。

他并不知道这位上神是不是清楚自己与风渊的关系,或许也应该知道了吧,眼中带着些许迷惑,将眼眸垂下,想了想,他问道:“为什么九幽境中也有天魔封印?”

“这天魔封印共有四处,分别在人间、无情海、九幽境,和魔界,”司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应该是一百年多前,人间封印破开,那时梦枢正在推演摘星之术,风渊下凡历劫刚刚归来,因神魂受损,闭了关去,我与剑梧在东海之滨斩杀恶龙,是人间有一道人以身殉难,修补了封印,我等回到天界后,才得知了此事。”

“后梦枢推算出下一处封印松动应在无情海中,遂剑梧派了两位仙君去无情海中将功赎罪,这两位仙君被幻海之雾迷了心智,出现天魔乱象之时,已然入了魔去,后来幸而风渊感应到自己有一缕神魂在无情海中,及时赶到,方才修补了那处天魔封印。”

星如点了点头,今日听了司泉这一番话,过去的许多事倒也都能串联起来。

“多谢上神了。”

司泉走后,忘忧宫又恢复了一片寂然,星如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那画,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我还能等你多久了,殿下。

早点回来好不好啊?

忘忧宫的正门被推开,和暖的南风与风渊一起涌了进来,风渊随手关了门,停在屏风后面,琉璃宫灯映着屏风上华羽粲然,而小妖怪正在床上熟睡。

风渊抬步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低头俯视着床上的星如。

许久许久后,他嘴唇微动。

“我的……星如……”他叫得极为缓慢,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直到把这四个字全部说完,恍然觉着这样叫他,倒是极为顺口,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他头顶。

手掌却是好像被烈火灼烫一般,风渊怔愣了片刻。

自己下凡历劫时,究竟历了怎样的一场劫?欠了几桩情债?

好似从小妖怪抱着他喝醉的那一晚上起,就什么都不对了。

他以为他并不在意百余年历的那一场劫,以为他永远不会为情爱所扰,以为缘分是可以随手摒弃的东西。

然如今看来,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爱无恨,无情无欲。

若他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若他真心喜欢一个人,该将那人捧在手心上,放在心底处。

他看着床上的星如,怎会舍得他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就这样的,百年前伽蓝塔的嚎哭声再次在他耳边响起来。

风渊离开了忘忧宫,这个晚上,他在太玄池旁,看着月亮,坐了整整一宿。

风渊上神不知是何原因,一直将星如留在了忘忧宫当中,这件事传扬出去后,天上的众位仙君聚在一起就这件事讨论了几场,越来越觉得星如仙君不简单。

等着这两位上神离开后,微露的课业一下就少了一半去,她闲着没事也来紫微宫前来找星如玩。

当她看到星如的时候,立刻哇了一声,问他:“你头顶的毛毛怎么就剩下一根了?”

星如怔了一怔,他抬手摸了摸脑袋,竟不知道自己头顶的翎羽在什么时候又掉了一根去。

微露恍然大悟,对着星如,道:“我知道了,你这叫一枝独秀。”

这位小仙君说话果然很好听,星如想了想,回答说:“确实挺秀的。”

“你身上的毛毛为什么会这么少?”这个问题微露早就想问了,但之前她觉得自己与星如还不够相熟,如今他们两个也算是。

“烧光了。”他这样说道。

微露在他身边坐下,托着下巴,一副要听故事的姿态,“怎么会烧光了呢?”

星如轻叹了一口气,似遗憾道:“烧着玩,烧着烧着就烧光了。”

微露瞪圆了眼睛,她很是费解,以她浮浅的阅历还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鸟儿烧自己的羽毛玩。

星如没有再多说什么,这身翎羽究竟是怎么没的,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那场他以为能够感动天地令山河垂泪的告白,从来都是他的自以为,从始至终,他的殿下都没能看到。

微露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星如将这个故事给补全,她略深沉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

她连叹了五口气,星如也没有把他的故事说出来,微露只能放弃,她提着小裙子,指着帐子顶上问星如:“这上面怎么还画了只鸟呀?是你画的吗?”

星如摇了摇头:“不是啊。”

“那是风渊上神画的?”微露踮起脚来想要把画上的小鸟看得更仔细一点,她撑着下巴道,“还挺可爱的,上神怎么会画这样一只鸟,这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吗?”

这小仙君的无心之言,倒是道破了天机。

星如抬起手想帮微露把那画取下来,袖子便顺着他的胳膊滑了下来,微露仰头看他,随即被吓了一跳,指着他的胳膊问他:“你这儿怎么有块疤啊?”

星如抬眼,看向自己的手臂,那处当年剜了好大的一块肉去,多年后也未能恢复。

他恍惚了一下,其实,他的殿下在从前也曾这般冷情待过他。

“很疼吧,”微露心疼地问他,这位小仙君向来是菩萨心肠,她走过去,抬手想要碰一碰那疤,又怕弄疼了星如,最后只问他,“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一块疤呢?”

星如想了想,蹲下身问微露:“听说过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吗?”

微露嗯了一声,点点头,道:“天君给我讲佛经的时候,说过这个故事”,说完,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瞪圆了眼睛问星如,“你也割肉喂鹰啦?”

窗外杜衡草探出翠绿的小脑袋,在窗口招摇,香炉的影子映在身后浅黄的轻纱上,星如缓缓笑了起来,他对微露说:“我是割肉喂了佛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