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临与和漪、松舟三人直接愣在原地,天地间的声音好像在这一刻都被收拢住,又在下一刻发出刺耳的爆裂重响,谁也不曾想到今日,会有这样的一个收尾。
月临隐隐有些后悔,她宁愿是她的术法出了问题,宁愿这条红线是失去控制,才会缠上这位上神。
星如仍是站在那里,看着红线自风渊的那一端起开始消散,仅仅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散到他的眼前,什么也留不住。
比起与此事无关的三人,他倒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一个,杨花似雪落于他的眼角眉梢,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中闪烁了两下,后沉于黑暗。
他对着眼前满月桥上的风渊拱一拱手,神色平静说了一句:“上神说的是,是小仙无意惊扰了上神,还请上神恕罪。”
风渊挑眉看他,倒是有些讶异,从前这个小妖怪见他的时候,他身后零星的几根的尾羽总是会抖动个不停,然在刚才的一瞬间过后,他仅剩的几根尾羽全部安静地伏在那里,或许连这个小妖怪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根红线一起消散,风渊却并未察觉到,不过今日他心情尚还不错,不想为难这只小妖怪,只挥挥手,道:“退下吧。”
风停雪霁,杨花在河畔积了厚厚一层,几人行礼告退。
回去的路上,在幽幽林里月临安慰星如说:“那个,今天我的术法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等我回去改进一下,或许还能再挽救一下。”
可他与月临心中都很清楚,她的术法成功了,非常成功。
星如回头安抚地对她笑了笑:“没事的,本来就是很浅薄的缘分,今日不断,或许来日,也会断的。”
话虽如此,可今日这段缘分是由这位上神亲手掐断,到底是不一样的。
月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原以为他的红线的这样坎坷,今日她或许能帮他与那人将这份缘分再加几分,不曾想到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回到千桃园中,天色已暗了许多,暮色沉沉,金色的霞光像一条奔泻河流,流淌在雪白的云朵上,桃花凋零,纷纷如雨,星如抿了抿唇,将没有吃完的芙蓉糕送到松舟手上,与他说:“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松舟拍了拍星如的肩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前几日与自己说过,他并不爱慕风渊上神,如今他这般,松舟觉着或许他对自己撒谎了。
松舟他们离开以后,星如回到自己的小石屋里,他坐在床上,歪着头看着窗外,窗外星沉月朗,清风携着花香幽幽而来,他想,今日这样,便是他想要的顺其自然的结果吗?
或许,这又是为了惩罚他那日的冒失,于是今日由他亲手来斩断那根红线。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原先,他与他便总是差了一步,他心道是缘分浅薄,如今却是连一点浅薄的缘分都留不住了。
更好笑的是,在风渊抬手的那一刹那,他还以为他的殿下回来了。
于是恍惚中,他竟是觉着,是他的殿下亲手断了这缘分。
殿下不想要他了。
他忍不住想到,他于九幽境中见到的,是真实存在的吗?
雪白的月光落在窗前的琉璃盏上,华光溢彩,他的影子落在身后的墙壁上,四处阒寂无声,许多幼小的生物都黑暗中有静静蛰伏。
临近午夜时忽然下起雨来,天界甚少下雨,大多时候都是晴日,雷声轰隆,雨滴打在忘忧宫外的芭蕉树上,这些声音与风渊梦中所闻就这样重合在了一起。
他睁开眼,从榻上起身,望了一眼窗外,蓦地想起今日在满月桥上挥断的那根红线,他从不相信缘分,更何况他其实并不相信那个小妖怪在这件事中完全无辜。
他躺回了榻上,看着帐子顶上的那张画,手指微动,那只小肥鸟便从画上飞了下来。
小肥鸟抖擞着身上白色的绒毛,向着风渊的胸膛撞过来,他伸出手,挠了挠小鸟的下巴,它似乎也觉得很舒服,扬着下巴,两只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眯起来,身后粉色的尾巴尖抖个不停,等着风渊停下手,在他的指尖上啄了啄。
风渊轻轻笑了起来,浅黄的帐子微微晃动,他收起手,小鸟散作流光,和几粒白色萤火,缓缓归于茫茫天地。
他没有养过鸟,但莫名觉得如果他有一只鸟,就该是这个样子。
风渊想了想,天界的日子无聊,倒是可以考虑真的养一只来逗趣。
说起来那小妖怪原形倒也是一只鸟,可惜太丑了,他幼年时候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身上没有多少的毛毛,今日在满月桥上见他,隐约觉得他身上的翎羽比之上一回更少了一些,这么下去的话,两年后大概要全都秃了。
风渊想了下这个小妖怪身上一点羽毛都没有会是什么样的,大概是粉嫩的一团,可能比他现在这样还好看一点,他羽毛不多,头发倒是一点没少,小妖怪长得不错,那头发随意散在脑后也很好看,过了许久后,风渊才意识到自己想着那个小妖怪想了很长时间。
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自从那小妖怪来了天界后,自己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他今日断了小妖怪一根红线,也不知道那小妖怪心里怎么骂自己呢,风渊想想竟是乐了起来,恍然觉得把星如从千桃园给调到紫微宫来也不错。
这场雨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千桃园中积了不少小小的水洼,水面浮起落花,映着湛蓝晴空,悠悠浮云。
星如一梦醒来,已经过去了两日,可他睡了这么久,也不曾在梦中见到他的殿下。
司泉上神这日来了千桃园,找到星如时,见他正在树下挖坑,不知道是在埋些什么东西,司泉略带着歉意与他说:“我去的晚了些,醒梦果已经被风渊送给了习谷。”
星如听了此事,倒是也没有太大的意外,还能笑着说:“我知道了,多谢上神了。”
距离下一颗醒梦果成熟还有两百年,他神魂既已残缺成这样,再加上幻海之雾的梦障,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两百年后。
一想到自己或许有一日就要像当年殿下那样,早早地离开,他便又觉得,如果殿下永远都想不起来,会更好一些。
“对了,”司泉顿了顿,说,“风渊让你去紫微宫。”
星如手中动作停了一下,他茫然抬头问司泉:“为什么?”
司泉对要重复风渊的话这件事羞于开口,半晌以拳抵唇,低咳了一声:“风渊说,你那日调戏了他,罚你去紫微宫洒扫童子。”
星如木着一张脸,风渊上神说的调戏,是指那日在满月桥上那根红线没长眼睛缠到了他的手指上吗?
这件事很快就在天界上传来,仙君们聚在一起八卦这一桩奇事,那日满月桥上风渊上神斩断与星如仙君的红线他们中也有人见到了,还想着上神果然是那个与剑梧天君并称为无情双煞的上神,如今又将星如仙君给招到紫微宫去,上神的心思就让人很难猜透了。
况且那紫微宫中还有一个上神欠下了情债的习谷仙君,这三个人现在凑到一起,总不可能每天打三喜牌吧,八卦的仙君们恨不得自己也能进了紫微宫做个小童,近距离围观上神的情感生活。
然而事实上,紫微宫的生活非常平静,星如安心地做他洒扫童子,见着风渊也不亲近,回想起那日他偷偷潜入忘忧宫,风渊都要怀疑这个小妖怪是不是被换了个芯子。
梦枢很不赞成风渊做的这事,他总算是明白风渊的缘分为何会那般浅薄了,他打算抽个时间再给他算上一卦,看看他仅剩的那点缘分能什么时候给作没了。
梦枢稍微有些迁怒于星如,好在他是个得体的上神,最多也就是让星如扫点瓜子皮,其他倒是什么也没做。
习谷用了醒梦果,加上风渊有为他护法,他从无情海中带来的梦障差不多已经全部解开了。
在紫微宫的这些日子,星如想了很多,其实从知道殿下已经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应该明白一切都已回不到过去。
他转世或者与他回到天上其实都是一样的,他现在是天地间万人敬仰的上神,谁也不能再伤害到他了,这样就很好,自己还需要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而他的殿下曾在下界历经的种种苦难不过是他经历的一场劫数罢了,这也更好,是很幸运的事。
只是这点幸运是殿下的,不是他的。
不要太贪心了,星如。
他一遍一遍这样试图说服自己,最后却是更加思念他的殿下,他想见他,可最近好像只有做一个长长的梦才能见到他,他睡不了那么长时间,便只能喝点酒入到梦里。
只是希望梦里的殿下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要生气。
他从前总能把姬淮舟藏在东宫各处的酒水找出来,如今到了天上,这点本事也没落下,仅仅一下午的时间,风渊的那点珍藏几乎全被他翻了出来。
等到风渊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烂醉如泥倒在迷毂树下,脸色绯红,衣带散开,风渊看着他身边倾倒的酒坛,一股火气瞬间从心底升了起来。
这火来的有些莫名,他知道他并不是在气自己的酒被偷了,而是另外一桩事。
可究竟是哪一桩事,他现在还没有理清,蹲下身,抬手戳了戳这小妖怪的左侧脸颊。
月光透过迷毂树的间隙在地上留下斑驳的亮点,星如把眼睛睁开,他的目光有些迷离,看到眼前的风渊时,歪着头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笑开,他抬起手想要碰一碰的这个人,他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头顶星河灿烂,远处映月花海齐齐绽开,馥郁花香随风而来,他有些难过的,轻轻问他:“为什么你现在总是让我伤心呢?”
风渊垂眸看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他额前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沉吟道:“我没有。”
星如想了想,点了点头,承认道:“你说的对,你没有。”
他话音落下,一根火红的冠羽从他的头顶上缓缓飘落,风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住,然那羽毛还未触到他的掌心,便如那道细细的红线一般,化作流光。
风渊微微怔神。
“我想你了。”
星如前倾了一些,贴在他的胸膛上,他好像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好像这个时候,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他从来没有想让自己伤心,他只是忘了自己。
星如闭上眼,他吸了吸鼻子,忽然举起两只胳膊搂住风渊的脖子,将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
风渊想要推开他,却在抬手的一霎那,察觉到颈窝处有些湿润,他的身体僵住了。
我很想你啊,殿下。
今夜我喝了很多的酒,是不是就快要能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