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漪跟着月临一起走了,千桃园中就剩了星如与松舟二人,松舟低头沉思了一阵儿,忽然拽着星如的袖子,略羞涩略踌躇地问他,他们两个从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星如一听他这话忙后退了半步,他刚才差点与月临仙君成了一桩好事,现在松舟仙君也来凑热闹,千桃园的桃花是不是开错地方了。
松舟见他这般避之不及,摇头叹了一口气,靠着树根底下坐下来,顾影自怜了好半天,才同星如说了一桩埋在他心底的秘密,他与这天上的众位仙君不太一样,他其实是从魔界飞升上来的,来到天界好多年了一直再没有回去过,虽说他在魔界没什么亲人朋友,但到底那里是出生长大的地方。
星如琢磨了一番,大概明白为什么松舟会觉得自己眼熟了,毕竟罗刹鸟也算是魔界的稀有品种,松舟仙君现在这般多半是想家了。
他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纵然觉得松舟很可怜,可也不敢告诉他自己的原形是只罗刹鸟,万一松舟仙君不信,逼着他现出显出原形来,依着松舟这张大嘴巴,不用到明日,全天界就该知道他的原形有多寒碜了,星如拍了拍松舟的肩膀,无声地安慰他,心道等着他将来有朝一日,身上翎羽再次丰满起来,必定让松舟仙君好好感受一下魔界同僚的气息。
可过去他等了一百多年,那羽毛也不曾再长出来。
至于这个有朝一日到底是哪一日,就很难说了。
松舟的伤感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时他恢复了往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与星如聊了一会儿月临仙君的红线,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仙府。
星如一个人在千桃园中又待了两日,期间那位微露小仙君找过他几次,缠着要他说故事,可他肚子里的故事都是一百多年前看春宫册子时攒下来,他要是真敢把这些故事与眼前这位小仙君说了,天上的四位上神恐怕能把他鸟头都给拧下来。
仰头看了眼从树叶间隙中洒在的细碎阳光,花瓣落入天河之中乘着粼粼的波光漂向更远的地方,他心想,今天应当是个好日子。
微露不久后就被梦枢上神提着回去读书去了,星如随手在千桃园中留下个傀儡,去了紫微宫,他不是找风渊,而是找了习谷。
紫微宫前有明光殿、后有长秋、忘忧二宫,另还有三十三座亭台楼榭,天河环绕回旋于其中,鸿图华构,玉砌雕阑。
他来时习谷正在映月阁中读书,习谷从无情海中出来后就一直怕冷,风渊便特意将他安排在这里,天河绕过此处,留着一园子的映月花将宫殿包围,映月阁由此得名。
习谷见了星如,放下手中书册,笑眯眯地走向他打着招呼说:“星如,你来啦?”
星如冷淡道:“那日你送了我紫微宫的布局图,多谢了。”
习谷笑笑:“不必谢我,在无情海的时候你帮了我许多,若是没有你与楚桑,我现在恐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这是实话,习谷原型是个小兔子,生得白白嫩嫩,煞是可爱,可无情海里的人都是老变态,看到这等可爱的小东西不想着好好关照,而是想着吃一顿油滋滋的烤兔肉。
星如初到无情海的时候,也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那时他烧光全身翎羽,又受了千刀万剐之刑,若不是有楚桑,他怕是也已经成了桌上一盘叫花鸡了。
他早年与姬淮舟在一起时曾悟出造梦之术,后在楚桑帮助下恢复些许法力,将这造梦之术用在无情海的众人身上。
他知道他们一生中最痛苦的那一刻,他能在幻海之雾消失后仍让他们沉浸在那无休止的折磨当中,一直到他们求饶为止。
他以梦魇为牢笼,楚桑则蹂.躏对方的肉.体,他们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就在无情海中称王称霸。
救下习谷算是个偶然,其实那个时候他与楚桑也有些馋兔子肉了,结果不等他们烧起火来,习谷化出人身,纵然他们二人心微狠手微辣,对着习谷这副样子也委实下不去嘴,这顿兔子肉就像是口袋里的那两个铜板,说没就没。
习谷虽是个兔子,然人身却生得很是高大威武,然他虽生得高大威武,胆子仍是兔子的胆子,故而星如从前对他被罚入无情海一事一直都很好奇,在无情海中那么些年过去都没有得到答案。
这个兔子的人形长了一双狭长的凤眼,与他大张大合大刀阔斧的五官稍有违和,星如曾在风渊的面前拍过马屁,说习谷有风渊之风韵,但那番话都是扯淡,这师徒两个站在一起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星如低下头没有说话,无情海中的往事并无太多可怀念之处。
只是倏忽间,百年过去了,楚桑也不在了。
过去在无情海的时候他与楚桑相依为命,偶尔得了酒水,他们两个就找个地儿痛快饮上几杯,楚桑酒量不好,两杯下肚就开始说胡话,那时候他就听着楚桑笑个不停,他好像是把星如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一遍又一遍重复那句话:“是我自甘下贱,是我自甘下贱……”
天魔乱象之时,楚桑殉身的那一日,他求了星如两件事,一是在死后,让他留在与楚令衍九华山重逢的那一场梦里;二是,将来星如若是有机缘见到楚令衍,替他带去一句话。
楚令衍,唐国的开国皇帝,原是前朝秦王世子,后因昏君无道,又受奸人诬陷差点被满门抄斩,遂发动了华盖之变,登基为帝。
他也是,楚桑的父皇。
这个名字在楚桑酒醉之后,时常提起,有时候他叫得咬牙切齿,有时候又叫得情意绵绵。
星如不知他与楚令衍之间有何牵扯,但人世间的情爱总归只有那么几种。
距离唐国的那些旧事,早已过去千年,楚令衍转世都不知道有几回了,如今是人是畜尚不好说,想要在茫茫众生中找出他来,除了依靠天命文书星如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他起初到长秋宫中偷看天命文书便是为了楚桑,可他没能在天命文书上找到楚令衍的轮回转世,好像这个人从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之后他没能忍住心中强烈的**,又在上面查了姬淮舟的名字,然结果都是同样的。
这才有的后来他甘愿随着风渊一起前去九幽境一事。
星如抬起头,打量了习谷一番,轻笑了一声,说道:“从前我常常好奇你是因为何事进了无情海中,如今总算觉得应该是不能冤枉你的。”
习谷听出他是在嘲讽自己,从星如要偷看天命文书的那一日起他就猜到总有一日他会知道风渊便是他要找的那个人,所以他曾委婉提点过风渊要看好天命文书,但看样子还是让星如得逞了,只是没想到风渊上神最后只罚了他在太玄池捞珠子。
他笑了笑,也不生气,反而莫名对星如说了一句:“他不会认出你的,星如。”
习谷这话说的或许是对的,风渊如今这样纵使知道了自己欠下一桩情债,也没有半点要生出情爱之心的意思,他始终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冷若霜雪的上神。
星如今日过来也不是为了掰扯这些,他盯着习谷,冷冷问道:“那只眼睛呢?”
习谷道:“已经不在了。”
星如怔住,整个人颤了一下,死死瞪着眼前的习谷,眼睛很快就红了。
窗外映月花都在沉睡之中,长日掠过琉璃飞檐,七彩华光映着悠悠浮云。
“我没有骗你,我要它也没什么用,”习谷叹了一声,问他,“星如,你知道那一日你在无情海中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星如没说话,习谷便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只眼睛生出了神魂,在你即将要魂飞魄散的时候护住了你,后又代替你修补了天魔封印,这才惊动了风渊上神前来无情海中,你如今也是知道的,那毕竟也是上神的一缕神魂。”
风渊前来无情海时,看到的正是那缕神魂殉身的最后一幕,那缕神魂在消散前回头向星如倒下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散作漫天星芒,消失于天地之间。
习谷捡起盒子,将星如掩藏在土堆后面,于是他与风渊之间多了一番牵扯,而星如,虽最终没能修补封印,但天界得知他有这番觉悟,且他在无情海中刑期已尽,就召了他来天界做神仙。
习谷接着说道:“那个人确实很爱你,明明只是一只眼睛,却在无情海那样的地方也生能出神魂来,不知他在取下这只眼睛的时候,寄寓了多少爱意在上面。”
星如是第一次知道这些的,他背过身,看向窗外,眼睛瞪得大大的,上面很快蓄出一层薄薄水雾,他许久都不敢眨眼,所以也不曾落泪,他问习谷:“你见到的那缕神魂,是风渊上神的样子吗?”
“不是。”
眼泪从这么、也不算突然地从眼中落了下来。
他与他之间的缘分好像总是这样,冥冥之中差了点什么,所以他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法见到,所以他们一直在错过。
习谷平静地说道:“我很对不起你,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谁不想从无情海中脱身呢?”
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落定。
即便他现在与风渊说了这些,他会信吗?
“师尊。”习谷忽然开口叫道。
星如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回过身,就见了风渊上神站在帘外,一袭白衣胜雪,风华浊世。
“我在跟星如说话。”习谷解释说。
风渊看了一眼星如,小妖怪脸上还有些水痕没有擦干净,或许是刚才与习谷在一起说起某些伤心的往事,他收回目光,对习谷淡淡说道:“你该疗伤了。”
“我这就来。”
“那我先走了,星如。”习谷冲星如挥了挥手,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脚步轻快地向着风渊走过去。
星如站在原地,他看到风渊抬手为习谷挽起碧色纱帘,恍惚着好像又看到了殿下的影子,可已经不是他的殿下了。
他真的是他吗?他还能再变回他吗?
天外天上飘了几朵祥云,那的雪白云朵压得极低,上面仿佛撒了一层细细的金粉,光影婆娑。
映月花向着两侧拂开,留出一条窄窄的过道,习谷跟在风渊身后,叫了一声:“师尊……”
“何事?”
习谷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与风渊说道:“星如仙君好像很喜欢师尊。”
风渊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眼习谷后面的映月阁。
习谷似是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