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在这场梦里与殿下,当然,代价也惨痛了些。
他想到梦里他的殿下对自己说,不要太贪心了,星如。
他现在已经太贪心了吗?他只是想要一个姬淮舟罢了。
星如垂下眸子,耷拉着脑袋,盯着外袍上红梅一样的血点子,好像是在发呆,司泉弯下腰,他的手在上面轻轻拂过,衣服上的血迹便都消失了。
他低头看着星如,缓缓道:“星如,如果将来他也记不起你,你就忘了他吧。”
星如摇了摇头,那人是他头顶明月,是他心口朱砂,是这世间种种的欢喜与惆怅。
如何能忘呢?
司泉的指尖有些冰,稍微一动便能结出晶莹霜花,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半晌,他对星如道:“在风渊紫微宫忘忧宫后面有一棵醒梦树,能解了你身上幻海之雾的梦障,我算了一下,还有一两月应该就能成熟,到时我摘下送你。”
这是星如在无情海中留下的毛病,白日里的无情海与人间并无区别,只是每当夜晚降临,会有幻海之雾从天尽头处弥漫开来,无情海中的众生万物便陷入睡梦之中。
梦中他们在重复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每到这时,无情海中的哀嚎声便是此起彼伏,那声音直到天亮才会断绝。
星如同样囿于这幻海之雾当中,直到如今他已升到了天界,仍常常在梦中受着那削皮挫骨般的疼痛,这便是幻海之雾的梦障。
他仰起头,看向司泉,他其实都不明白这位上神为何要对自己这般好,如今他一无所有,实在没什么值得觊觎的,他想来想去,想着多半是因为这位司泉上神常怀着一颗慈悲的心,所以对他这样一个小妖怪也能做到关怀备至。
他道:“多谢上神了。”
司泉叹了一口气,很多时候,他都会在星如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知他不是那个人,这一切只是冥冥之中的因果。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司泉话说完,转身从这屋子里出去,临走前细心地将门掩上。
星如在床上躺了许久,偏头望着窗外的满天星斗,他自无情海中出来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再这么任梦障磋磨下去的话,任是他是一只很厉害的老妖怪,恐怕也活不太长的日子。
醒梦果是个好东西,能解他身上的梦障,只是醒梦树这玩意儿抠抠搜搜的,果实要两百年成熟,每次成熟只有一枚果子,司泉上神如今说了要摘下送他,他必定是要欠下一个大大人情,不知日后要怎么还。
星如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算了算了,就先欠着吧,日后再说吧。
他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此夜再无梦来,再醒来时天色熹微,他从床上爬起,刚出门不久就遇见了松舟仙君。
松舟是他来天上后认识的第一位同僚,这位仙君闲着没事做常常会来千桃园中找他扯犊子,截至目前为止,他说的最多还是关于风渊上神与习谷仙君的八卦。
今日也是一样的,他先是用羡慕的语气说起风渊在为习谷举办了收徒大典后为了给习谷疗伤,从剑梧上神那里打劫了不少的好东西,后来更是叨叨起那些在星如面前已经重复过好几遍的故事:“……倒真是看不出来,风渊上神下凡历个劫,还能欠下一桩情债出来,遥想当年上神去历劫的时候,我等讨论了一番,想上神到了人间不是个和尚,也要是个……”说到此处,松舟把右手比划到自己的□□,咔嚓了一声。
星如:“……”
“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年与天帝并称为无情双煞的风渊上神,一朝也能开出桃花来,对了,我与月临、和漪她们几个前日开了个赌局,赌习谷仙君什么时候能与风渊上神大婚,你要不要也来赌一把?”
松舟话音落下许久都不见星如开口,片头望了一眼,见他望着远方,似乎是在发呆,“你怎么了?”
星如回过神儿来,对他笑了笑:“没什么啊。”
“你整日躲在园子里也不出去,整个人都要憋傻了,我见司泉上神倒是很喜欢你,你稍稍努力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划了个稍稍的程度,“说不好哪日司泉上神看中了你,收你做了徒弟。”
星如摇了摇头,又听松舟问自己,在无情海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风渊上神是如何一眼认出习谷仙君的。
对此他一无所知,那一日,是多年以后,他们终于等来的重逢,自己没认出他来,他已是忘了自己。
星如,难过吗?
不该难过的,人世间的一切轮回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久后月临与和漪两位仙君也被松舟给叫来的千桃园中,四人共推了两局牌九,就到了晌午,几人都有些困倦。
月临坐在树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她一袭粉色长裙呈扇形散开,花瓣落在上面像是绣制的花纹,她盯着其他三位仙君看了半晌,撑着下巴忽然开口道:“我这几日研究了一样好东西出来,只要使了我这个术法,两人间的缘分便能凝结成眼睛可以看得到的红线,以此来推断出自己的命定之人。”
星如原本趴在石桌上,听到她这话撩开眼皮,听完后又兴致缺缺地合上了眼睛,松舟与和漪继续在讨论风渊上神与习谷仙君到底什么时候大婚,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千桃园中花似锦绣。
见在场几位仙君都不相信自己所说,月临气得干脆从地上站起身,神色郑重道:“我是认真的,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有定数的,而在我的术法下只有与命定之人才能结成红线。”
松舟嗯嗯啊啊了几声,态度十分敷衍,和漪对她温柔地笑笑,带着一如既往的宽和,至于星如,他看起来好像已经睡过去了。
月临做了一个深呼吸,打算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自己的伟大发现,她将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后,最后落在星如的身上,她抬步走过去,拍拍星如的肩膀:“来来来,这位仙君你先别睡了,过来配合一下,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奇迹。”
星如抬起头,他刚才是真的睡着了,此时还有点迷糊,不过隐隐知道月临想要做什么。
他依着月临的话伸出手来,其实并不太相信月临说的,可又心存侥幸,若这红线真能结出缘分,会去哪儿呢?会去那三十三重天上的巍峨宫阙吗?
金色的浮光在云朵上跳跃,至边缘处倾泻下来,松舟与和漪百无聊赖地望着不远处的两人,月临掐诀,后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停在星如额前三寸处,有白色明光于她指尖处亮起,散作片片荧光,融入星如的身体。
少顷后,从星如的左手食指生出一小截红色的细细丝线,似云似雾,飘飘渺渺,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吹散,渐渐的,那丝线稍微结实了些,开始不断向前延伸。
月临瞬间挺胸抬头,恍若身上背负十年冤案一朝得雪,她高高举着手比划道:“看到没?看到没?这就是缘分,这就是缘分啊!我为了研究出来这个,多少个夜晚不能入眠,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星如仙君的缘分能指引他到何处?”
松舟与和漪不由得坐直了身体,星如也微微瞪大了眼睛,也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否是在期盼着什么。
所有人都将目光紧紧附在这股红线上,随着它一起穿过几棵桃树,越过天河,眼前出现岔路,那红线茫然地停在半空中,再不前行。
“可能是对天界的路还不——”月临的话没说完,只见那股红线啪嗒一下掉落在地上,一副暮气沉沉半死不活的样子。
星如:“……”
他表情略复杂地看了月临一眼。
月临咳嗽了一声,解释说:“星如仙君的命定之人或许还没有出来,或许那个仙君……”
她正要问问星如从前是不是与某人有过一段情,而那个人可能已经不在了,然而不等她开口,就看见那红线重新竟是甩甩脑袋,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直接飞过来搭上了月临的手指,并且非常迅速的一圈又一圈地缠上去。
这个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
星如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指尖上生出的蜿蜒红线,视线随着红线又寻了一遍,另一头依旧是挂在月临仙君的指尖上,星如蹙眉,他现在严肃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给耍了。
说句实在话,比起现在,他更能接受刚才的结果,毕竟……毕竟他还不是他。
这缘分断在哪里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可谁曾想到,这红线竟然能缠到月临仙君的手指上。
他私觉得这位仙君研究出来的玩意儿不太靠谱,遂抬起另一只手要将眼前这根红线斩断。
月临眼疾手快连忙止住他的动作,口中道:“你可别随便乱动,这可不是一般的红线,这是缘分凝结而成的,是缘分啊,爱情的种子啊!你知道缘分有多么珍贵吗?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情人就求这么一点的缘分吗?你知道你现在随便动一下以后可能会后悔终生吗?”
星如不太想知道,他就是想把这珍贵的缘分给散了去。
月临仙君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认下了眼下这桩姻缘,她摸了摸下巴,这位星如仙君虽不是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选,但也勉强凑合吧,她便道:“……虽然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既然咱们两个这般有缘,小仙君,要不我们再互相深入了解一下?”
这时,一旁的和漪忽然道:“月临啊,要不你给我也看一看吧。”
松舟跟着道:“我也来。”
月临明白他们是不信自己,摇了摇头,扬起下巴,露出一副尔等凡人太过愚蠢的高傲表情来,十分欠打。
她对着和漪与松舟将刚才的术法各施展了一遍,结果却是那两股红线在千桃园中来来回回跑了几圈,最后都缠到月临的手指上。
众人:“……”
月临干笑两声,颇为尴尬地收起术法,将众人指间红线纷纷收了回去,道:“偶有失误,小问题,小问题。”
松舟点点头,啧了一声:“是个小问题,你差点就能把全天界的仙君都纳入你那仙宫里了。”
月临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待我回去改进一番,下回一定能成,下回一定。”
她临走前还拍拍星如的肩膀:“等我下回来找你。”
星如:“……”
还是别来了吧。
他身体不行,受不了这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