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休赌过很多次,从个人来说输赢尽皆有之,从结局来看却总是赢的。
时间长河从源头开始流淌,没有尽头,这条河会永远往前流淌,河水当中会出现很多人,一些人会淹没下去,沉入河底,一些人会站在浪花上,随着河流朝前行走。
武当山真的是一座很高的山,这里的掌教钟九陵也是一个很高的人。
他仍旧在笑着,笑容慈祥且温和,花白的眉毛随风轻轻飘起,被掀翻的棋盘坠落了山巅穿过了云海一层,百余枚黑白子掉落不知何处。
“现在看来,殿下应该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的脸上有着赞叹,那双眼带着欣赏,唯独没有意外,就像王不二,就像子非,每个人都不意外李休的改变和决定,因为他们总是相信这个青年能够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无论未来如何,过好眼下。
李休点了点头,说道:“天人二界之间的门户已经打开,应对天上的一切的确很重要,但我现在还没有资格去查收天上的事情,所以目光还是要放到人间。”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现如今的人间并不是铁板一块,众多势力也没有达成一致,李休要做的就是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使得所有的势力都认清并且走在一起。
而如今的人间最大的阻碍只有两个,阴曹,万香城。
阴曹乃是神仆,其存在的目的便是为了迎仙,自是不必多说。
万香城则是与李休有私怨,而且行事霸道惯了,此番插手唐国的事情更是结下了大仇不说,同样损兵折将。
死了数位五境。
再加上苍山负雪以及圣宗的事情,可以说李休与万香城之间已经没有了调和的可能。
如果万香城能够深明大义联手对抗天上的话,或许能够暂时放下恩怨,这种可能性在两可之间,因为雪无夜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的人往往能够做出足够恰当的选择。
钟九陵站了起来,一身道袍随着清风微微而动,太阳破空云层,阳光穿透了那些门户落在了山巅上。
老道士伸了一个懒腰,口中所发出的声音破开了脚下云层,回荡在天地之间。
“既然已经决定了,老头子就不在这碍你的眼了。”
脚下云海翻腾,一阵清风徐徐拂过,李休仍旧站在这里,老道士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以前听老头子提过钟掌教,说他很高,我没有见过院长,无法将他们两个相提并论,但现在看来真的很高。”
一只仙鹤划破了云海漫步其中,在它的身后跟着数只展翅飞着。
目光透过云层能够看见半山腰的湖水轻轻闪烁着亮光,倒映着金黄的太阳,冬天早已经到了末尾,一点春意随着风扑面而来。
李休想着刚刚钟九陵的话,然后说道。
他口中的老头子指的自然是柳然。
身后的裴子云点了点头,钟九陵自然是一个很高的人,他在这武当山生活了很多年,对于这一点自然是有着很深的感悟。
李休走到了老道士刚刚所在的位置坐下,将两条腿探出山崖,垂在空中,静静地看着脚下的云海,厚厚一层,像是棉花。
天上的门探出了一抹仙人的气息,王知唯没有拔剑,也没有睁眼,那一抹气息刚刚落下便被抹除干净。
门后再次恢复了平静,这只是上面的一次试探,并不会出现结果,起码现在不会。
武当山本是世外之地,此处山崖也是难得的能够让李休暂时静下心来的地方。
裴子云也离开了这里,山崖之上一片清静,就只有李休和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许骄人。
武当山并没有杀他,但他也不可能离得开武当山的掌心。
云海山风拂过身上,李休就这样安静坐着,感受着内心深处所带来的平静,小道童中途来过几次,李休与他说了些关于徐盈秀的事情,小道童站在身后安静的听着,然后转头跑了回去。
“看来世子殿下终于是做好了准备。”
许骄人看着他,微笑说道。
李休站起身子,淡淡道:“唐国还在。”
许骄人沉默了会儿,点点头然后道:“大唐还在,雪国和荒人都已经败了,阴曹此次损失近二十位五境宗师,子非和你都还活着,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看大唐都是笑到最后的势力。”
他了解的消息很多,李休多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被困在山崖上修身养性,还能够知晓这么多的消息。”
许骄人笑道:“鸟儿困在笼子里,站在断枝残木上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从窗外吹过飘起的是落叶还是花朵,对于走在牢笼之外的人来说或许是再简单平常不过的东西,但对于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儿来说,那都是足够让人新奇和陌生的存在。”
这话很突兀,李休皱着眉头,并不理解。
许骄人注视着下方这片云海,问道:“世子殿下觉得,谁是这被困在笼中的鸟儿?”
李休微嘲道:“难道不是你?”
许骄人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问道:“长林在唐国存在了很多年,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会消失的这么快,被清除的这么干净?”
今天的许骄人显得很不一样,与其说是被囚禁在此地,莫不如说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状态。
李休没有说话。
许骄人自顾自的说道:“那是因为我想让长林消失,殿下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知白亦是如此,你们将彼此当做自己命中注定的对手,你们的眼里装不下其他人,可这世上的聪明人,可是很多的啊!”
他咧嘴笑着,笑容之上带着特殊的笑容,那是自己的谋划成功之后的笑容。
李休看着他,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了许骄人的不同。
许骄人学着他的样子将双腿放入云海当中,轻声道:“当年长林将王知唯剑锁巫山,逼着武当山入世,所以导致了长林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我也成为了阶下囚。”
他的声音顿了顿,偏头看着李休,笑道:“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其实都是我故意如此,长林覆灭也好,与知白合作也好,重伤薛红衣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谋划当中,目的就是为了打开天上这些门。”
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放回了云海之上。
“殿下,未来就想这些仙鹤,在某一刻轻轻地煽动了翅膀,你所种下的种子就会在适当的时候开出芽来,囚笼中的鸟儿并不是我,而是人间的所有人。”
他抬手指着苍穹之上,平静道:“这偌大的世界,就是最大的囚笼。”
牢笼的定义其实很简单,他们用枷锁困住一个地方,然后将人关进去,活动范围仅限于笼子里的范围,这就是所谓牢笼。
在外人看来,困住许骄人的武当山是一座牢笼。
但对于许骄人来说困住天下所有人的这个世界才是真正的牢笼。
人间是一个鸟笼子,人们就是笼中的鸟儿,困于囚牢而不自知。
打破这份禁锢,毁掉这个笼子,让人们能够行走于更加广阔和庞大的乾坤当中,不在单纯的受限于整个人间,这就是许骄人要做的事情。
这就是许骄人从一开始将王知唯剑锁巫山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的打算。
李休看着他,目光缩成一点,心中有着惊涛骇浪翻滚涌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的惊讶,这是他内心当中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类似于骇然的情绪。
许骄人是长林首脑,率领长林成为了大唐的影子,但就是这随着大唐成长了数百年的影子却很容易的就被清除了一个干净,就连许骄人也迫不得已远赴荒州被逼与知白联手。
天下人都小看了他,李休也是如此。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许骄人的谋划,他在谋天。
这样的手笔很大,大到了即便是李休一时之间也忍不住有些恍惚。
许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王知唯拔出那把剑,引得天上开仙门。
将两个世界连通到达一起。
将人间这个最大的鸟笼子生生凿穿。
这就是许骄人的最终目的,他被困在武当山无法离去,但这件事还是达成了,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以前所做的事情就像是一颗种子,你并不确定它会在未来的哪一天生根发芽,但你一定能够确定无论过去多久,总有一日它能够真正的盛开成长,那一刻就是你功成的时候。
就像现在。
再如何美丽的云海也无法让这一刻的内心平静下去,李休看着他,认真道:“即便是你打穿了这座笼子,但你有没有想过,失去了这座牢笼的保护,笼中的鸟儿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每一个世界都是独立存在的,这就是道,自然有其道理。
许骄人说道:“如果没有这座笼子,或许鸟儿本就可以变得更强,这是一场机缘,也是一场劫难,挺过去,天高任鸟飞,挺不过去,那便让这些鸟儿随着破开的笼子一同消失,又有何不可?”
他看着飞翔在云海中的仙鹤,继续道:“这世界不该如此,它应该变得更加美好。”
李休依旧在凝视着他,认真道:“你是个疯子。”
许骄人的确是个疯子,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是一个疯子?
他想要人间变得更好,他想要天下人都能够挣脱这份枷锁,无论这条路有多么困难,要么成功,要么死,没有任何后路留下。
这就是许骄人做的事情。
他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殿下,这方天地存在太久太久,外面的世界又要如何呢,外面真的就只有仙人吗?那扇门的背后又是怎么样的?平静,安定,这方世界就只有如此,人们的目光为何不能放的更远,看得更高?”
他坐在山崖之上,武当山很高,就像是俯瞰整个人世间。
那张棋盘已经落下了山底,不知去了何方,但这个世界却都在他的棋盘之上。
李休站在他的身侧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有些人下棋宛如狂风骤雨,有些人下棋却是润物无声,如果你能够活的长久一些,或许真的有机会去天上看一看。”
后续发生的这些事情,直到王知唯拔剑这当中许骄人并不是完全充当一个棋手,他更像是一个影子,明明看不到任何他出手的地方,但仔细想想,后续的所有变化都是基于他最先落下的那枚棋子。
这就是细雨无声。
“但如果你当初没有将王知唯锁剑在巫山,没有去邀我去姑苏城送死,没有替知白将六境妖尸引入大唐,这扇门出现的时间会晚很多年,那时候的我会做好准备,整个人间也会做好准备,笼子里的鸟儿将不会再有危险。”
他的声音顿了顿,旋即继续道:“在你谋划整个人间破釜沉舟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们并不需要破釜沉舟就可以做成这些事情?”
许骄人轻声道:“有些事只有当你在做了之后才会得到答案。”
山巅的风景依旧很好,一望之下顿生豪气,但李休却没有了继续留下的兴趣。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之后忽然问道:“以后的你,打算如何?”
许骄人笑了笑,回答道:“老道士说过,武当的人会看着这些门,我现在也在武当。”
李休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他也会看着这些门的意思,而且一个谋划人间的人,又怎么会不想看到最后的结果呢?
所以许骄人也会尽最大程度帮助笼子里的这些鸟儿去飞出去,他也想要看看这些鸟儿究竟能飞多远。
这个答案并不出人意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许骄人对于笼中的鸟儿会不会死并不关心,他所关心的就只是自己的计划最终会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李休并没有在说话,迈步走下了山崖之巅,朝着山下走了过去。
二人之间的谈话并不需要去特意转告给裴子云又或者钟九陵,因为在许骄人身上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老道士的耳朵,对于他们之间的交谈,老道士自然也是听的清清楚楚,但他却没有出现,也没有阻拦,这就证明了他所抱着的是和李休一样的打算。裴子云没有再出现,王知唯始终坐在天上,李休去了半山腰与陈知墨还有青鸾汇合到了一起,然后便下了山。
小道童趴在仙鹤的背上一路往下送着他们几人离去,然后依依不舍的回到了半山腰。
站在徐盈秀的坟前发着呆,许久之后抬头看向了王知唯,看到小师叔仍旧是那副模样后失望的嘟了嘟嘴巴,跑到湖里揪着仙鹤的翅膀生着闷气。
钟良就等在山下,站在那真言石碑之下,九字真言乃是武当山上的至高武学,这么多年来就只有裴子云领悟成功。
在看到李休三人下山之后钟良便走了过来,无奈的耸了耸肩膀,他没有感悟出任何东西。
李休只是看了一眼九字真言石碑,并没有前去尝试,即便那是世上一等一的杀伐之术,因为他修的是剑道,无论是后来觉醒的命魂还是魔种所带来的增幅对于他来说都是能够增幅剑道的手段。
关于许骄人的谋划李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到了如今已经没有了说出口的必要。
陈知墨看着钟良开口问道:“听雪楼来人了吗?”
钟良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玉简递了过去,说道:“昨日听雪楼弟子前来送消息,都在这玉简当中。”
李休伸手接过贴在额头上,然后递给了陈知墨。
陈知墨看过之后还给了钟良,然后钟良也看了一遍便将玉简捏碎。
倒不是不给青鸾看,而是青鸾对这方面并不感兴趣。
看过上面的信息之后,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着喜色。
听雪楼所送过来的消息内容很全面,自从之前红衣卫去往了徐州城后,再加上陈先生等众多五境宗师相继赶去,配合上梁小刀完美调动防守,可以说已经失了士气的荒人军队已经没有了破城的可能。
就那般僵持了十日之后,唐国一方又有数位宗师赶到了徐州城,分别是听雪楼楼主柳然,听雪楼卫二爷,倾天策诸葛十三,荒州皇甫理,叶开,还有棋魔。
信息当中并没有提到小白龙,想来是直接回到了书院后山偷起了懒。
柳然等人的加入为荒人和阴曹一方的五境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在力战不敌之后便有了撤退的打算,而就在想要撤退还未曾撤退的时候,晋城太守崔崖思依岐山郡还有四九城安荆城等地的援军陆续赶到,徐州城不再是一味地防守,反而是吹起了反攻的号角,开始主动攻伐了起来。
面对着增援而来的唐军精锐,荒人根本就无法有效抵挡,尤其是还有如同杀神一般的红衣卫行走在最前头。
荒人大军溃败,三十几位五境宗师被斩三分之一,余者还在继续逃亡。
正在原来返回南雪原的路上竟然又遇到了唐国宗师,正是陈落,苏声晚,白玉汤和吕轻侯等人,几人的实力本就强大无比,再加上陈临辞的救治这一路上的实力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竟是硬生生截住了逃窜而来的二十位五境宗师,陈落的刀在他们的身前斩出了一条沟壑,竟是无人敢向前一步。
苏声晚脚踏墨海,凝聚画中世界,撒豆成兵凭空生出了十万大军拦住了荒人军士逃窜的去路。
配合着追赶而来的唐军在小南桥前斩开了一场堪称惊天的杀戮。
这一战的惨烈程度很难形容,并不亚于徐州城前的尸山血海,六百余万荒人被当场斩杀半数,在往南雪原逃窜的路上再次被斩杀百万。
唐军一路纵马不停追杀,到最后逃到雪原深处侥幸逃得一命的荒人就只剩下了不到百万。
来时千余万,走时不到百万,九百万的尸体留在了唐国和这一路逃亡的土地上。
没有一个俘虏。
无论你是否放下武器投降,所迎接的都是一把唐刀。
当你当初选择了举起武器的时候,就注定了没有放下武器的这一天,对于侵略者,唐人们所迎接的答案也只有一个。
你死,我亡!
一路上所留下的尸体足以填平世上九成的湖泊。
这是人间惨剧,但握着刀的唐军的内心却没有任何的波动,为了以后唐国边境的安宁,为了以后唐人能够生活的更好,这些事情都是必须要做的。
这场追杀持续了很长时间。
那二十几位宗师也是尽数战死,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柳然和卫二爷从李四爷的口中得知了徐盈秀身亡的消息,于是二人杀起人来手段更狠,更快。
这场追杀还在继续,陈玄策和梁小刀还有崔崖思等人率军追杀荒人,柳然等众多五境宗师为了以防万一在身后远远跟随。
天上的那扇门已经出现了数日的时间,只是他们始终都没时间去理会。
“这一天还是来了。”
慕容二爷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门户,看着坐在门户之下的那个人,轻声说道。
凤祖变成了一只鸡趴在他的肩上。
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显然这一战耗费了不少的心神。
熊胖儿并没有在人群中,应该是回到唐国去寻了李休。
柳然开口道:“希望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慕容二爷沉默了会儿,苦涩道:“如果兄长还活着,我们所面临的事情或许会变得轻松一些。”
柳然点了点头,慕容英杰身死,那的确是一件非常让人遗憾的事情。
如果慕容英杰没有选择死亡,他会比萧泊如更先踏足六境,面对这样的事情,人间多了一位六境,无疑会有更大的胜算。
只可惜老剑神死了,慕容英杰只能跟着死。
就像李文宣一样,他剥离血脉会身受重伤,会沦为凡人,但起码能够活着,只是因为自己这么做会导致皇后死,而他毕竟是皇后的儿子,便也只能死。
晋王李广也是如此,他是真的杀不了萧泊如吗?
那与陈落交手的最后一击还是顿住了一瞬。
这些都是可以活却非要死的人。
这偌大的广阔人间,即便真的只是一个鸟笼子,同样有着属于鸟儿的悲欢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