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平静的时刻,每个人都盘坐在佛塔之前闭起双眼,侧耳倾听着圆寂大师所说的话。
似话非话,似言非言。
所谓讲经自然便是讲解佛家经。
只是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曾看过佛家经,听起来也有些云里雾里,但圆寂大师讲经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讲解经,其言语当中所包含的对天地大道的讲解才是最重要的,即便是不懂经的人听起来也是在似懂非懂之间得到了自己想象不到的大好处。
还有人更是不停地摇头晃脑一副饮了琼浆甘霖的模样,就像是坐于云海当中一般,极为享受。
浣熊爬到了李休腿上躺下,胖脸之上带着参悟之意。
李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掌一侧的小花,并未开花,只是有一个很小的花骨朵,他闭上了眼睛,放下了心中的一切杂念,开始认真的参悟着这场福缘。
初春并不温暖,总还带着冬末的冷意,即便是白天降下的小雨到了晚上都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所有人的心神全部都被圆寂大师的声音所吸引,全神贯注并不能分出白天或是黑夜,但此刻深处佛光当中却很温暖,就像是被一团光轻轻地包裹着身体,安静且祥和。
山中无岁月,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直到圆寂大师的声音停下,所有人从沉醉的状态陆续清醒过来。
天色仍然很亮,火热的太阳挂在天上,真的很热,要比初来乍到的时候热上许多。
圆寂大师的声音不再响起,慈祥的目光环视着每一个人,天地当中生出无数莲花,然后莲花在空中分成无数花瓣,一片片金色花瓣落在地上,落在了所有人的身上。
众人的身体闪烁着金色佛光,佛光照耀大地,片刻之后所有的佛光收敛到了身体当中,所有人都是睁开了双眼看向了自身四周。
然后齐齐愣了片刻。
李休也睁开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脚边,那里的小花早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根茎处残存着些痕迹,四周长满了一圈野草,最高处已经淹没了他的腰腹。
他的目光恍惚了一瞬,这才知晓这一次的讲经竟是已经过去了数月时光。
他回头看了一眼无是非,仍旧是一张冰山一般的死人脸,但李休还是能够从中看出些许的异样。
他背棺来此最缺的就是时间,但眼下竟然过去了数月时光,从春天来到了夏日。
无是非也在看着李休,并未说话。
二人都清楚,既然圆寂大师讲经数月,那就证明距离子良夜的到来还有一些时间。
金光在消逝的刹那照耀了最后的地面,长高的野草凭空消失,地面上闪烁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禅定印,四周的一切再次恢复成了众人刚刚来到无量寺之时的模样。
“谢过圆寂大师。”
所有人同时站起身子对着坐在莲花之上的圆寂大师行了一礼,由心感谢道。
这是一场大机缘,纵然不会对修为境界有着直接的提升,但却会在无形中夯实所有人的基础,并且洗涤灵魂和识海。
这还不算,最大的提升则是对心境的提升,日后的修行路将会变得平稳顺畅许多。
而且更重要的是对天地大道的感悟和亲近,可以说这一场讲经所带来的好处无法言喻。
李休的双眼重新闭上,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许多。
梁小刀和聪小小看着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浣熊都是没什么反应想来应该不是坏事。
片刻之后李休的眸子重新张开,眼中带着一抹疲惫。
这场讲经对他的提升很大,他本在很久以前便能够突破成为四境修士,只是一直在压制着自己的修为,在途中经过祖神宫和天门仙气入体,再加上现在的这场讲经,可以说刚刚几乎抑制不住破境的冲动,所幸压制住了。
他并不想突破四境,起码不想现在突破。
境界高了固然是好事,但是对于年轻一辈来说太强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有很多事情无法参与其中。
李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但他总要为此做一些打算。
无量寺的规矩并不多,待客之道也讲究自然而为,除了负责招待的众位僧人在侧守候之外,其余僧人都是做着各自该做的事情。
不戒起身走到了圆寂大师的身前行了一礼,无精打采的低着头,没敢说话。
圆寂对着他笑了笑,疼爱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无需在意旁人怎么看。”
不戒惭愧道:“弟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待着。”
圆寂大师说道:“那就待着。”
“可渡元师叔那里?”
圆寂摇头笑了笑:“只要你认为对的事情,那就用心做下去。”
不戒想了想,说道:“佛家慈悲行走天下救济苍生,这世上有很多对的事情要做。”
“那就都去做。”
“可都去做很累,弟子只想做眼前的事。”
“这天底下又有哪件事不在眼前呢?”
不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弟子有时候想要闭上眼,可闭上眼还是会看到。”
“这世上的事情很多,无论你的眼睛是否睁开或是闭上,该看见的就都会看见,该做的自然也都会做。”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也是命中注定的。
很多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但很多人都是在逃避,但最后总会面对这些事情。
不戒沉默了很久,然后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那双眸子当中竟然是流下了两行泪水,颤抖着声音道:“那会死很多人的。”
老和尚抬起头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但你可以让他们少死一些。”
“弟子并不是救世主。”
老和尚叹了口气,抬起头看了一眼长空之上,深深道:“这世上没有人是救世主,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救世主。”
不戒低着头走到了老和尚的身后安静站下,不再说话。
这世上不同寻常的人有很多。
不戒是佛子,是远古之时天地间所有的大慈悲汇聚在一起转世而成,所以他自莲池之上伴着莲花而生,生下来便注定了会是无量寺的佛子。
二人之间的对话并没有有所遮掩,很清晰的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当中,几乎所有人都听的云里雾里,并不知晓这是什么意思。
但李休和梁小刀却有所猜测,他们知晓那朵花的存在,所以他们知晓圆寂大师抬头看着天空那一眼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们同样知晓不戒拥有一些独特的能力,比如说在登上摩罗崖之时小和尚却选择留在了崖下,因为他知晓知白会来。
提前预知未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你拥有可以从漫长的时间长河当中抓取不可能的能力。
如一些推演只能猜测到一些事情,而不戒却可以切实的看到未来的一切。
这就是他从出生开始便拥有着的特殊能力。
听到这些李休也沉默了下来,然后想起了那个画上的女子,变得更加沉默起来。
讲经已经结束,又过了一日的时间众人基本上都已经将这数月以来的所有感悟都消化的差不多了之后,一双双眸子重新汇聚到了圆寂大师的身上。
只是却没有人敢开口询问。
“老衲知晓你们打算询问什么,子良夜云生双月,荒鸡时乾坤掩乱,若是从佛家的角度来看这的确可以算是一句谶语。”
“谶语很简单,会有一位大妖在子良夜荒鸡时,天悬双月的时候出现,然后逆乱天地,生灵涂炭。”
“古籍时节论当中有着关于荒鸡时的记载,这本古籍天下只有两本,一本原版五百年前被三七崖收录藏书阁里,后被老衲借出阅读,尚未归还。”
“一本手抄则收录在唐国书院当中,二百年前被听雪楼楼主柳然借读,尚未归还。”
听到这话傅云霄的眼中出现了一抹讶色,他从未听宗门长辈提过此事,但想来也是,堂堂的无量寺住持只是借一本书而已,自然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情。
其余人则是纷纷回头看向了李休,经过上次圣宗之上发生的事情之后,天下人都对这个从唐国穿过绿海不远百万里而来的陈留王世子有了很深的了解,知晓除了这个官位之外他还是唐国上的江湖巨擘,实力甚至不下于小玉山的听雪楼的少楼主。
这个青年身负三劫之体,天资高绝,身有担当,而且又通读天下,论起博学杂学程度普天之下都少有人能与之比较,有一些传闻说三七崖里的一些大儒都对这个唐国世子起了教授圣道路的心思。
他既然通读天下,时节论的手抄本又被收录在听雪楼,那么他自然也是知晓荒鸡时的。
并没有在意众人是何想法,李休的脸上始终都是面无表情,前方的圆寂大师也是继续开口说道。
“时节论中记载,荒鸡时其实指的就是丑时。”
他的声音落下之后停顿了片刻,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思考和消化的时间后继续道:“荒鸡时的说法并不常见,即便是在远古之时所使用的时间大概也只有五万年到六万年之间,在妖行录当中记载着上古大破灭之后出现的一切祸乱天地的大妖,数目很多难以判断。”
“但如果将时间点固定在五万年到六万年之间剩余的妖物便只有一百二十九位。”云南
圆寂大师看着众人解释着他们的疑惑。
许多人面露不解,忍不住问道:“住持所言大妖,意在如何?”
圆寂大师说道:“自古以来形成倒悬天的方式有许多种,但最常见的只有两种,一是天地规则所化,二则是有大能死后身化而成。”
“海域之上的那座倒悬天便是一大妖所化,此妖已经身死无数年,早已没有了意识和精神,剩余的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但即便只是行尸走肉他的实力也要在我等之上。”
许多人闻言都是有些不敢相信,吃惊道:“难道就连住持大师的实力也不是那妖物的对手?”
圆寂大师摇了摇头,说道:“天力无穷,而人力有穷。”
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有些复杂,他们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圆寂大师口中的意思,那倒悬天乃是妖物极凶所化,日后必定重见天日,失去了意识只剩下躯体的大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没人知道。
“住持,这荒鸡时指的是丑时,那子良夜所指的是哪一天?”
圆寂大师想了想,说道:“时节论囊括大破灭之后的一切日期记载,但其中却并没有关于子良夜的记载。”
众人有些诧异,却并未说话。
阳光从空中照在地面,残存的金光一点点的渗透到脚下,阳光照在四周佛院的廊檐上,折射在无量寺里的每处角落,小和尚们穿着青衣扫着永远不会干净的落叶。
“子良夜指的其实并不是单纯的时间,荒鸡时是五万年和六万年当中的特殊称呼,我曾翻阅过妖行录上在这期间的一百二十九位祸乱天地的极凶,最终寻找到了答案。”
“在五万三千五百年之时,妖域之上出现了一位极凶,乃是圣龙一族的族长,他本是一个和善之妖,但有一日圣龙一族的圣心泉被污,无法祛除污秽,圣龙族长当时被誉为是最有潜质破除六境的大妖,只是为了族群的繁衍圣龙族族长选择了用自己无限接近六境的圣龙洗涤圣心泉。”
“污秽被洗涤干净,但他的圣龙心却被沾染了邪恶无法祛除,从那以后便心志全失,所过之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后来他来到了荒州之上,一路前行杀了千万人,所过之处血气冲霄弥漫天地,后儒圣子良破关而出,断绝了自身入六境的契机,将其镇杀在海域一侧,在那之后儒圣子良也随之身死。”
“也就是那一天被称之为子良夜。”
所有人听着这个故事,震惊的无法言语,即便是已经过去了五万年仍旧是感到震撼。
千万人。
千万人是一个什么概念恐怕很多人的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单纯的数字。
但从妖域一路前行到荒州,在大妖的身后和脚下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怨气和死气冲霄而起盘旋天地久久不散。
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无数城池成为脚下灰泥。
如此场面只是想想就觉得凄惨无比。
圆寂大师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转着,淡淡的金色佛光照耀着众人身躯,驱散了那些不寒而栗。
“子良夜的时间便是六月初九。”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是从晃神的状态当中清醒了过来,抬头看着圆寂大师,静候下。
“如今是四月十一,距离子良夜还有一段时间,足够你们考虑要如何做。”
许多人都是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圆寂大师的身份自然不会说谎,那也就是说在六月初九那一天的丑时,天空之上会出现两个月亮,而在月光的照耀下大妖便会苏醒。
如今再也没有儒圣子良,那么谁还能阻止这个大妖灭世?
那可是五境以上的大妖。
很多人一时之间都是陷入了迟疑当中,并不知晓该如何做,倒悬天是宝藏,宝山在前却不能取,这无疑让人很难接受。
方良和梁小刀回头看向了无是非,此刻他们方才知晓为何这位圣龙族的人会知道关于这大妖的事情,原来这即将苏醒的穷凶极恶竟然是五万年前圣龙一族的族长。
怪不得他会背着棺材不愿千万里从妖域前来。
“住持可有办法收服这名大妖?”
有人出声询问。
荒州之上的强者很多,诸天卷上的人更是无比强大,倘若是排名前十的人出手,想要斩杀那区区一具妖身,应是不难。
圆寂大师摇了摇头,说道:“诸天卷前三位如今并不在荒州之上。”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便没有再继续解释,其余人还想再问却突然想到了眼前这位住持大师便是排在第四那个人,他都不是那名大妖的对手,之后的自然也不会是对手。
如此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与这件事的后果比较起来,倒悬天内究竟隐藏着多少宝藏似乎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起来。
没有人是绝对的好人,也很少有人一心想要惩奸除恶行侠仗义,但他们不是傻子,在这时候想要做的便是将那名大妖重新镇压,否则的话谁又能保证大妖现世之后摧毁的不是自家宗门?
有人已经是神情凝重无比的起身对着圆寂大师行了一礼,告了声罪,然后也顾不得旁人在场从怀中取出纸笔将这一切记录完好后放入随身玉佩当中,伸手捏碎。
玉佩破碎化作一道光束夹杂着那页白纸向着远方飘飞而去。
数百只白纸飘在空中看起来就像是成群的白鸽。
“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只能等死不成?”
“大妖出世但只有妖体并无意识,他并不会主动杀人,也没有弑杀的欲望,只会漫无目的的行走,然后在行走之间摧毁一切阻挡道路的东西,无论是山川还是城池。”
圆寂大师解释道。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是稍稍放下了心,但旋即再度变得急迫起来,话虽如此,但谁知道那大妖会朝哪边走?
万一走的是自家宗门方向,难不成为了躲他要所有人都搬离山门不成?
山门之内的建筑等等倒还没什么,但护宗大阵可是绝对无法舍弃的东西。
场中有些沉默,寺院深处响起了淡淡的鼓声,接着便是响彻群山的敲钟之声,钟声宛如雷霆一般将众人从担忧和恐惧当中唤醒。
圆寂大师抬手捏起了一朵金莲,金莲隐没于掌心之中消散成了一缕金光。
这是寺庙晚上的钟鼓之声,天空中的太阳以及隐没到了深山之内,露出了一点赤红色的边缘。
火红的阳光落在莲池上,映照在了木桥然后折射在了佛塔之上。
苍老但却祥和的目光透过人群看向了最后方的无是非。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看了过去。
“如果说有机会能够在子良夜将苏醒的大妖重新镇压,那么这个机会就掌握在少族长的手里。”
圆寂大师起身对着无是非轻轻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无是非即便性子再如何冷漠也不敢受圆寂大师的礼,急忙起身回了一个大礼,说了句不敢。
“解铃还须系铃人,圣龙一族的事情,便交由圣龙一族去处理,才是最好。”
听到这话,那些盘坐在地上的人纷纷都是站了起来,惊讶的看着无是非,他们这才发现这是一个蓝发蓝眸的人。
他的脚下放着一口棺材,一口死气之浓郁足以沾染莲池的棺材。
“圣龙一族,少族长,无是非。”
见到众人看向自己,无是非开口说道。
众人没有说话,荒州之上的人对于圣龙一族谈不上好感或是憎恶,只是如同路人一般有些淡漠。
当初圣龙族现任族长也就是无是非的父亲来到荒州欲要水淹七十六城。
但那是因为刘先生偷了圣龙心,算是情有可原。
而且虽说这即将苏醒的大妖乃是圣龙一族的远古族长,但那毕竟是五万年前的事情,总不能因此怪罪到现在的圣龙族身上,但即便如此,众人的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你有办法镇压那大妖?”
心中别扭,说话自然也就不痛快,人群中有人开口问道。
无是非淡淡道:“有。”
那人将目光放到了他脚下的棺材上,挑眉问道:“你难不成想要将他装进这棺材里?”
“棺材自然是用来装人的,装妖也无不可。”
那人讥笑道:“难道你想要他自己走进这棺材当中不成?”
无是非看了他一眼,说道:“他自然不会自己走进这副棺材,所以我需要一样东西作为诱饵。”
“什么东西?”
“我要那座佛塔。”
无是非抬手指了指众人身后的那座巨大佛塔,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