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已经十点了,金田一耕助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他之所以起得晚,是因为昨晚睡得迟。
昨天佐武和佐智在那须神社取得佐清的手印后,便准备回去要求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盖下手印,以验其明身分;他们本来还要求金田一耕助以证人的身分出席,但是却被金田一耕助婉拒了。
毕竟随便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务并不是明智之举。
“是吗?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求。反正古馆先生说过要陪我们一块儿回去……”
佐武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可是——
“要是这个卷轴有问题的话,还希望你能当我们的证人,证明我们确实是从那须神社取得的。”
狐狸般的佐智仍不放心地再确认一次。
“当然,既然这里有我的签名,我就绝对会负起证人的责任。对了,古馆先生!”
“嗯?”
“就如我刚才所说,出席那种场合会让我觉得很尴尬,可是我又很想尽快知道结果。所以,不论那个人是不是佐清,都请你务必告诉我,好吗?”
“没问题,我一离开那里,就立刻到旅社来找你!”
于是他们在那须旅社前让金田一耕助下车之后,就直接开往犬神家了。
古馆律师依约来到旅社拜访金田一耕助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结果如何?佐清……”
金田一耕助见到古馆律师的那一刹那,不禁觉得十分吃惊,以致连话都只说了一半。
因为古馆律师的脸色非常难看,而且还充满了不安。
只见他轻轻摇着头说: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怎么会没有结果?”
“松子夫人不肯让佐清盖手印。”
“她拒绝这么做?”
“嗯,她非常固执,连佐武、佐智的话都听不进去。看来,再取不到佐清的手印,佐武恐怕真的会动粗了。”
“但是……但是……”
金田一耕助舔了发干的嘴唇,试图理清这一切问题。
“这样不就越发加深佐武、佐智对佐清的怀疑了吗?”
“是啊!所以我刚刚才费尽唇舌想说服松子夫人,没想到她竟还大发雷霆地把我臭骂一顿。她非常固执,根本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古馆律师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将那晚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告诉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一边听古馆律师说话,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出当时的情景……
当时,犬神家全都在前阵子公开遗嘱内容的六坪大房间里集合。
佐武、佐智、以及他们的父母和妹妹都以戴着怪异橡胶面具的佐清和松子为中心围成一个圆。
当然,古馆律师和珠世也是这个圆圈的一份子。
此时佐清的前面放着才从那须神社带回来的卷轴以及一张白纸,还有朱墨砚台与一支毛笔。
因为佐清戴着面具的缘故,所以大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不难感受到他内心的激动。
而犬神家每个人注视他的目光中,则充满了猜疑和憎恨。
“大阿姨,这么说,你仍坚持拒绝让佐清盖手印罗?”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佐武开口说话了,但他的口气却充满责难的意味。
“是的。”
松子也回答得十分干脆。接着,她目光烟炯地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说:
“这孩子虽然颜面已毁,但他绝对是佐清,这是我这个十分生气的母亲向各位所作的保证。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非要听信那些无谓的坊间传闻?总之,我绝对不同意这种……”
“但是,大姐!”
佐武的母亲竹子从旁插嘴表示意见。她的声音听起来虽平静,但语气中仍充满恶意。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叫佐清盖个手印呢?当然,我并不怀疑眼前这个佐清的身分,可是毕竟人言可畏哪!为了澄清无谓的流言,这倒不失为好主意。梅子,你觉得呢?”
“是啊!我赞成二姐的想法。要是大姐和佐清一再拒绝盖手印,只会更加深别人的怀疑……喏,各位,你们认为呢?”
“那是当然的。”
继梅子之后,竹子的丈夫寅之助也开口了。
“不,不只是别人不相信,要是大姐和佐清仍坚持拒绝盖手印的话,恐怕连我们都要起疑了。幸吉,你说是不是?”
“是、是啊!就是这样。”
梅子的丈夫幸吉有些胆怯地嗫嚅着。
“大姐,你也不希望咱们自家人相互起疑吧?要是你再不肯让佐清盖手印的话,只会……”
“只会让我们觉得这件事一定大有蹊跷!”
竹子直截了当地下了个结论。
“住、住口!”
松子气得连说话都颤抖了。
“你们这些人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总之,这个佐清绝对是我们犬神家的长孙,要不是爸爸写下那么无聊的遗嘱,犬神家的事业及一切财产,早都应该由这个孩子来继承了。他不但是长男,更是长孙,如果生在古代的话,就相当于大太子的地位;而佐武、佐智充其量不过是太子的家臣罢了。没想到你们现在已拥有那么多财产还不知足,一心只想抓住孩子强迫他盖手印、这不是太欺负人了吗?不!不可以。我绝对不让这个孩子受到这种侮辱。佐清,我们走,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松子气急败坏地牵起佐清的手,准备走出房间。
佐武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难看。
“大阿姨,我劝你还是……”
“反正我绝对不答应!佐清,咱们走!”
“大阿姨,这样我们……”
佐武气得咬牙切齿,忍不住在松子和戴着面具的佐清背后撂下狠话:
“从今以后,我们不会承认这个人是佐清。”
“随便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松子说完,便带着佐清,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出去了。
“这样啊……”
金田一耕助听了古馆这番话后,又开始习惯性地搔着头。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呢!”
“是啊!”
古馆律师神色黯然地说:
“松子夫人如此顽固,而佐武那番话说得也不很得体,毕竟他一开始就把别人当犯人看,自恃甚高的松子夫人当然会咽不下这口气了。但问题是,那个人真的是佐清吗?当然,我本身是相信他的,可是总觉得还是必须取得当事人的手印比较妥当。”
“看来,今天晚上松子夫人的态度之所以如此,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因为佐武、佐智的态度不佳,令她恼羞成怒而拒不合作;否则便是如同佐武、佐智所说,戴面具的男子并不是佐清,而松子夫人也知道这件事……”
古馆律师点点头,赞成金田一耕助的分析。
“我当然相信是第一种原因,但只要松子夫人不愿意让大家采得佐清的手印,就很难不令人联想到第二种原因。唉!这件事真棘手啊!”
当晚,古馆律师一直待在金田一耕助的房里,直到十二点才离去。
那之后,金田一耕助一个人躺在床上,虽然关灯了,却始终睡不着。
那个戴着面具的佐清,以及印在绢布上的手印,不断浮现在黑夜之中,直到天朦原亮了还因扰着金田一耕助……
放在枕边的电话蓦地响起,让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随手接起电话,原来是帐房打电话来。
“金田一耕助先生,古馆先生来电话找你。”
“哦,请转给我。”
金田一耕助一说完,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古馆律师的响音。
“啊!金田一先生吗?对不起,打扰你休息的时间,能不能请你立刻来一趟……紧急……非常紧急……”
古馆律师的声音非常激动,甚至还颤抖不已,金田一耕助听了心跳也加速不少。
“你要我去哪儿啊?”
“犬神家……快来犬神家!我派专车去接你,请你立刻来一趟。”
“知道了,我立刻赶去。古馆先生,是不是犬神家出了什么事?”
“嗯,出事了。这件事非常严重,而且……而且是用非常离奇的方法……总之,请你立刻过来一趟,你来就明白了。那么,一会儿见。”
古馆律师说到这里,便咔擦一声挂断电话。
金田一耕助随即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窗户,只见外头天色暗得如同淋上一层薄墨似的,而小雨点更是凄凉地落在湖水上……
其实,金田一耕助到此地之前,曾经手过各种案件,所以也经常接触到一些怪异的死尸。
像是在“本阵杀人事件”里,他就看过一对夫妻在新婚之夜被杀得满身是血;而在“狱门岛”事件中,他更是看到一具倒挂在古梅树上的女孩尸体;另外,在“夜行”事件里,他见到身首异处的男女尸骸;还有在“八墓村”中,他也曾目击到一些男女被毒杀、绞杀的种种惨状。
所以再怎么离奇、可怕的尸体,他都早已司空见惯。不过,即使如此,当他初次面对犬神家离奇的杀人事件时,还是不由得屏住气息、全身动弹不得。
事情是这样的,他刚挂上电话没多久,犬神家派来接他的车子就到旅馆前了,金田一耕助急忙扒了几口饭,跳上犬神家的车。
他本想从司机口中探听一些发生在犬神家的事,可是不知道是司机不愿多说,还是对方真的不知道,总之,司机的回答对整个事件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有人被杀,可是究竟是谁被杀,我就不晓得了。反正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
所幸车子很快便停在犬家的正门前。
此时警方已经派人来了,刑警和便衣警察不时一脸严肃的进进出出。
车子一停,古馆律师立刻从大门里跑出来。
“金田一先生,你来得正好。发、发……”
不知道古馆律师是否也乱了方寸,只见他紧紧抓住金田一耕助的手臂,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金田一耕助十分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得向来沉着稳健的古馆律师也如此反常。
“古馆先生,究竟是什么……”
“这边请,你看了就知道。真可怕……实在太可怕了!这根本不是正常人所做的行为。凶手不是恶魔,就是精神异常的疯子!唉!怎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呢?”
古馆律师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连紧抓着金田一耕助的手掌心也十分滚烫。
金田一耕助就这样被古馆律师拉着跑向陈尸地点。
犬神家刚开始并没有这么大,是后来佐兵卫的事业越做越大,连周边的土地也买下来,所以房子才渐渐扩建成今天这种样子。
也因此,这栋建筑物本身就像迷宫一样复杂,而且周围有几栋房舍还是独立的;如果金田一耕助独自走进这里、肯定会迷路。
不过右馆律师却对这栋宅邸了若指掌,他毫不迟疑地把金田一耕助带往府邸后面。
两人穿过西式建筑的外院之后,来到日式建筑的内院。
只见内院四周有许多刑警,不知正在雨中寻找什么东西。
而古馆律师仍没有停下脚步,他领着金田一耕助穿过内院,再走过一扇古朴的柴门。
这时,一大片美丽的菊花苗圃赫然展现在金田一耕助的眼前。
各式各样的菊花绽放出阵阵清香,飘散在孤寂、湿淋淋的庭院里。
这片菊花苗圃的美丽,令向来不爱风花雪月的金田一耕助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在那里,那里有一个可怕的……”
古馆律师紧紧抓住金田一耕助的手臂,颤抖地低语道。
金田一耕助仔细一瞧,原来菊花圃后面还有一间小房舍,而数名警官正呆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古馆律师赶忙拉着金田一耕助往那个方向走去。
“金田一先生,请看,那个……那张脸……”
金田一耕助还来不及见到现场,便急急揣测道:
“是猿藏吗?你说他是个种菊花的高手,现在正在制作菊花玩偶……”
是的,那的确是菊花玩偶,而且还是歌舞剧里“菊园”的一个场景。
只见鬼一法眼站在舞台正中央,他身旁那个穿着和服的皆鹤姬正挥舞着长袖,而额前蓄着短发的仆人虎藏和智惠内也分别跪在鬼一法眼的前面;至于他们的敌人笠原淡海则站在舞台后面的阴暗处。
金田一耕助一看到这个舞台,随即察觉一件事——
这些菊花玩偶的脸部造型和犬神家的人都非常神似。
鬼一法眼长得像已故的犬神佐兵卫,皆鹤姬像珠世,额前蓄着短发的仆人虎藏和戴着面具的佐清唯妙唯肖;而另一个仆人智惠内也很像狐狸般的佐智;至于敌人笠原淡海……
当金田一耕助把目光移向微暗的舞台后面时,不由得全身痉挛,因为……
笠原淡海——不用说,当然应该长得像佐武;但是笠原淡海应该留着“四方发”,而非像此刻舞台上的这个笠原淡海,发型左分,脸色还那么漆黑……
“那、那是……”
金田一耕助的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笠原淡海的头忽然摇晃了几下,不久,就跟身子完全分离……
“啊!”
金田一耕助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迟了一大步。
原来那竟是佐武的头颅!而且笠原淡海——不,佐武头颅被斩之处还不断涌出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液,给人死不瞑目的感觉。
“这、这是……”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吐出这几个字。
“佐、佐武被杀了……”
古馆律师和警官们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但、但是,凶手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把现场布置成这样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互相凝视着,没有人能回答金田一耕助这个问题。
“通常凶手会为了隐藏死者的真实身分而故意藏匿死者的头领,但、但是,这颗头颅为什么反而会先出现在这里呢?”
“金田一先生,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仟么打算,只知道他遗弃尸体,还割下死者的头颅,并且把它带到这里充当菊花玩偶的头。”
“凶手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动机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那须警署长——橘署长叹口气说。
他有一头斑白的短发,个头不高,微胖,小腹微凸,大家背地里都称他老狐狸。
若林丰一郎中毒身亡之后,金田一耕助曾不只一次接受过警方的盘问,而当时橘署长也曾请示过东京警视厅金田一耕助的身分,不过对方的回答对金田一耕助非常有利,因此那件事之后,橘署长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对这个外表不出色、不高大、满头浓发、说话略带口吃的男人,却也怀着一股敬畏之心。
金田一耕助再度看了一眼那个菊花玩偶,只见它如怪物般站立在微暗的舞台后面,而佐武的头颅则滚落在它的脚边,至于头颅旁边那些模仿佐兵卫、珠世、佐清及佐智的玩偶的脸部都是那么冰冷。
金田一耕助拭去额头上冒来的冷汗,转头问道:
“佐武的尸体在哪儿?他头颅以下的部分怎么样了?”
“我们也正在搜寻,不过,我想应该离这里不远吧!而且这片‘菊园’并未遭到破坏,所以犯罪的第一现场应该在别的地方,如果能找到第一现场的话……”
橘署长说到这里,忽然有两、三个便衣刑警朝这儿跑来,其中一个刑警跑到署长身边耳语一番,橘署长立刻皱起眉头,回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已经找到第一现场了,你也一块儿来吧!”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跟古馆律师并肩走在带头的橘署长后面。
“对了!古馆先生,是谁最先发现佐武的头颅?”
金田一耕助好奇是问。
“是猿藏。”
“猿藏?”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嗓门也不禁提高许多。
“嗯,是的,猿藏每天早上都会来这里修剪菊花,今天早上他照例来苗圃看花时,发现了那个头颅,因此他立刻跑来告诉我这件事……,对,当时是九点多。我听了之后也大吃一惊,连忙跑来这儿一探究竟,后来犬神一家也全都来到苗圃前,竹子夫人又哭又叫的,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唉!发生这么不幸的事,也难怪她会这样……”
“松子夫人和佐清呢?”
“他们也来了,可是他们看到佐武的头颅时,一句话也没说,佐清还是那个样子,戴着一张面具,松子夫人则仍一脸漠然,他们两人很快就回房间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看到佐武头颅时究竟作何种感想。”
金田一耕助默默点点头,没一会儿,他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
“对了,那个留有佐清手印的卷轴是不是在佐武那儿?”
“不,那个卷轴现在正由我负责保管,而且,就收在这个公事包里。”
古馆律师轻轻拍打那个夹在他腋下的公事包,突然间,他恍然大悟地喊着:
“金田一先生,难道佐武是因为那个卷轴而被杀?”
金田一耕助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脸凝重地问:
“犬神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卷轴由你保管吗?”
“是的,除了松子夫人和佐清之外,大家都知道。因为他们离去之后,大家才商量要由我来保管。”
“所以松子夫人和佐清并不知道这件事?”
“是的,除非有人说出去。”
“有人说出去?应该不会吧!他们不是跟其他人处不好吗?”
“我也这么想。不过,难道那两个人……”
这时,一行人已来到面向湖面的船坞旁。这个船坞就是公开遗嘱当天,猿藏带着金田一耕助来过的地方。
这整个船坞完全由钢筋混凝土建造,呈长方形,顶楼则是一个辽望台。
他们爬上狭窄的楼梯来到了望台;就在踏上了望台的那一瞬间,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张大眼睛。
只见了望台上有个圆形的藤制茶几,茶几周围有五、六把藤椅,其中一把藤椅倒了下来,叶上还有许多血。
(看来第一现场应该在这里,但是尸体呢?了望台上并没有任何尸体啊!)
金田一耕助越来越纳闷了。
“署长,命案是在这里发生的。凶手杀了佐武,割下他的脑袋之后,便从这里把尸体扔下去。喏,请看……”
一位刑警指着一滩血迹叙述着。
血迹从藤椅旁一直延伸到了望台边,而下面正是那须湖湖面。由于下雨的缘故,湖面上不断产生一圈圈的涟漪。
“这样啊!那我们得在湖里打捞看看了。”
橘署长看着湖水,忍不住打个冷颤。
“这一带的湖水很深吗?”
“不,不会很深。你瞧!”
橘署长指着湖面说道:
“问题是,这一带的湖水通常呈旋涡状流动,所以这个时候只怕尸体早已不知漂向何方了。”
这时,一位便衣刑警来到橘署长的身边。
“署长,我们找到这个东西……”
那是一枚直径约一寸左右的菊花形状胸针,黄金制的菊花上,还镶了一颗大红宝石。
“这枚胸针掉落在那张倒下来的藤椅旁边,我们……”刑警还没说完,古馆律师就发出一声大叫。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只见古馆律师正张大眼睛看着胸针。
“古馆先生,你认得这枚胸针吗?”
棍署长疑惑地问。
古馆律师这才拿出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他还来不及喘口气,橘署长又再次追问道:
“你看过这校胸针?”
“嗯,那枚胸针是珠世的。”
古馆律师不得不说出真相。
“珠世?”
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向前踏出一步。
“就算这是珠世的胸针,也不能确定她和这桩命案有关,或许她在几天前就遗失了这枚胸针……”
金田一耕助哑着声音,企图帮珠世说话。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我记得非常清楚。珠世昨天晚上还把这个胸针别在胸前。因为昨晚我要离去时,无意间撞到她,当时这个胸针还勾到我的背心……所以我才会对这个胸针印象特别深刻。”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闻言,不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大概是十点左占吧!”
(这么说,珠世应该是在古馆律师离去之后才来到了望台。
但是,那么晚了,珠世会来这种地方吗?)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皱起眉头。
这时,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猿藏那张丑陋的脸便出现在了望台的楼梯口。
“古馆先生,请过来一下。”
“哦?找我有事吗?”
古馆律师走到猿藏身边,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后,古馆律师随即对大家说道:
“听说松子夫有话告诉我,我去去就来。”
“好的,麻烦你顺便转告珠世小姐一声,请她来这儿一趟。”
橘署长面色凝重的交代。
古馆律师下了楼梯后,猿藏并没有立刻离去,反而站在楼梯中央,不安地看着了望台。
“猿藏,还有事吗?”
金田一耕助关心地问。
“有件事很奇怪,但我不知该不该说……”
“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
橘署长催促道。
“家里少了一艘小船。”
“—艘小船?”
“是的,我每天早上起床之后,总会习惯性地巡视一下家里的情形,可是今天早上我却发现水闸是开着的。因为昨天傍晚以前、水闸都是关着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便来船坞看看,没想到有一艘船不见了。”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吃惊地互望了一眼。
“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有人把小船划出去?”
“我不清楚,总之,家里就是少了一艘小船……”
“而且水闸还是开着的?”
金田一耕助补了一句。
只见猿藏不高兴地点点头。
金田一耕助于是回头看着湖面,然而湖面上除了从天而降的雨点外,一艘船影也没有。
“犬神家的小船上有没有特别标记?”
“有,我们的船上都会用黑色的油漆漆上‘犬神家’三个字。”
橘署长低声交代几句话后,三个便衣刑警立刻离开了望台,前去寻找下落不明的小船。
“猿藏,谢谢你。以后要是又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请随时通知我。”
猿藏笨拙地向橘署长鞠躬答应之后,就咚咚地下楼了。
橘署长回头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难道凶手用小船运走佐武的尸体吗?”
“这个嘛……”
金田一耕助迟疑地望着一片烟雨朦朦的湖面。
“这么看来,凶手有可能是外人,因为他划船离去了。”
“不,他也可能是中途将尸体投入湖中,然后份份上岸,越过小山回来。”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他既然敢将死者的头领放置在‘菊园’里,就没有必要刻意掩藏尸体啊!”
“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橘署长茫然地望着那滩骇人的血渍,过了一会儿,又无力地摇摇头。
“金田一先生,这件命案实在令我百思不解。凶手为什么要割下死者的脑袋,又为什么把菊花玩偶的头换成死者的头呢?唉!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这时,珠世正好慢慢这边走来。
只见她脸色惨白,连眼神都黔淡了许多。然而,尽管如此,依然不损她美丽的丰采;而且那种胆怯、顿失所依的表现;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丽,就好像雨中的花朵,让人忍不住想疼爱她。
橘署长轻咳一声,挤出笑脸对珠世招呼道:
“啊!真不好意思,把你叫来这里。请这边坐!”
珠世看了一眼地上那滩可怕的血迹,不由得吓得张大眼睛,然后立刻别过脸,心神不宁地坐在藤椅上。
“珠世小组,请问你认得这个胸针吗?”
珠世看了看橘署长手中的菊花胸针,整个人突然僵硬起来。
“这……我认得,这是我的胸针。”
“这样啊!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遗失它的?”
“嗯……大概是昨天晚上吧!”
“在什么地方?”
“我想,应该是在这里遗失的。”
橘署长看看金田一耕助,继续问珠世:
“这么说,你昨天晚上来过这里?”
“是的。”
“几点钟?”
“十一点左右。”
“那么晚了,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珠世两手揉着手帕,摇摇头不答话。
“珠世小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希望你能跟我们配合,把真相说出来。”
“事实上,昨天晚上我在这里跟佐武见过面,因为我想跟他谈些私事。”
珠世的声音微微颤抖,肩膀也不断抽搐着。
“昨天晚上你曾在这里跟佐武见面?”
橘署长的眼神充满了疑惑,金田一耕助也十分讶异地皱起眉头,凝视着珠世苍白的侧脸。
她美丽的脸庞仿佛隐藏了极大的秘密。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是佐武约你出来的吗?”
“不,不是的。”
珠世语气坚定地说:
“是我拜托佐武,请他十一点左右来这里。”
她一说完便将视线移到湖面上。
此时湖面正好刮起一阵微风,打在湖上的雨点似乎也渐渐增多。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再度四目交接地看着对方。
“哦,原来是这样……”
橘署长清了清喉里的痰,然后说道:
“你刚才说是些私事,但究竟是什么事?”
珠世幽幽地把视线拉回橘署长的身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老实说了。”
她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朗声说道:
“犬神爷爷非常疼我,就像是疼爱自己的孙女一样;这件事你们应该都非常清楚吧?”
金田一耕助和橘署长都不约而同点点头,毕竟看过佐兵卫的遗嘱后,就不难了解已故的佐兵卫是多么疼爱珠世了。
“爷爷有一只附表壳的金质男用怀表。小时候,我非常喜欢这只表,所以总是央求爷爷把表拿出来让我瞧瞧。直到有一天爷爷笑着说:‘如果你喜欢这只怀表,爷爷就送给你。但这是男表,你长大了以后就不能用它了。对了!到时候你可以把这只怀表送给你的丈夫。’
“当然啦!这只是玩笑话,不过爷爷这么说了之后,便把表给我了。”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到这里,不由得一脸疑惑地凝视着珠世的侧脸。
(昨晚她找佐武究竟和这只怀表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为了怕打断珠世说话的情绪,他们两人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只是耐着性子,专心的听下去。
而珠世依然望着远方,继续说:
“我得到这只怀表之后,真是喜出望外,从此便把它放在身边,连睡觉时也不忘把它放在枕边,听着它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当时我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那只怀表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还是会有弄坏它的时候,有时候发条转过头,要不就是碰到水……这个时候佐清总是会为我修好它。”
一听到佐清的名字,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脸上不禁流露出紧张的神情。
“佐清大我三岁,从小就对机械方面非常感兴趣,像是组装收音机、玩具电车等等,都非常拿手,所以修理我的怀表对他来说,根本只是小事一桩。
“虽然他每次看到我把表弄坏总会板起面孔训诫我,可是当他看到我悲伤的样子时,就会立刻改口说:‘唉!放心吧!我帮你修好它。今天晚上我就动手修理,明天再交给你。’到了第二天,他把修理好的怀表交到我手中时,总不忘以嘲笑的口吻对我说:‘你得更加宝贝这只怀表才行哪!因为等你长大当新娘时,不是要把这只表送给新郎吗?’说完,他还会用指戳我的脸颊……”
珠世说到这里,脑上蓦是飞上一抹红晕,那水汪的美丽眸子中也充满了神采。
金田一耕助这时则试图在脑海里描绘出佐清的影像。
佐清现在虽然面目全非,整天戴着面具,可是从“犬神佐兵卫传”里附的照片看来,以前的佐清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
(现在珠世提起的这段插曲,应该是她小时候的事。只是,那个时候在这对两小无猜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情感呢?
而佐兵卫先生看在眼里,又会什何感想呢?)
这时,金田一耕助突然想起刚才见到的“菊园”。
“菊园”里的鬼一法眼把兵书、六韬三略秘笈(吕尚著六韬、黄石公著三略)送给虎藏时,也把女儿皆鹤姬许配给他。
从鬼一法眼神似佐兵卫,虎藏和皆鹤姬分别像佐清和珠世看来,佐兵卫似乎早就打算让佐清和珠世结为夫妇,并且把笈——也就是代表犬神家继承权的斧、琴、菊赠给这对佳偶。
不过,菊花玩偶是猿藏的作品,所以并不能代表佐兵卫的遗志,再说制作菊花玩偶的猿藏有些智能不足,所以……
可是话又说回来,愚者的感觉感受,有时也能凌驾正常人之上。
(难道猿藏猜透了佐兵卫先生的心意吗?
或者是佐兵卫先生喜欢猿藏的憨直,所以私下告诉他这个计划呢?否则猿藏怎么会突然制作出那些玩偶?)
暂且不管这是不是佐兵卫的遗志,至少在猿藏眼里,珠世的结婚对象应该归这两个人所有。
但是,这个佐清已不是昔日的佐清,他原本出众的美貌如今已经毁损了……
金田一耕助想起之前看到那个残破不堪、令人作呕的肉块,除了心惊胆战之外,也非常同情他的遭遇。
珠世则又开始叙述她的故事:
“这只表后来在战争其间坏掉了,但由于能为我修理它的佐清已经随着军队到遥远的前线,而我又不想把这只表送到钟表店修理,理由之一是我常听说有些人把表交给钟表店修理,结果表中的零件却被调了包,所以……而另一个理由是,我始终觉得除了佐清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修好这只表,因此我不想把表交给佐清以外的人修理。于是这只表就一直坏到现在,直到佐清最近返家团圆……”
珠世说到这儿突然止住了,但是她随即又提起精神继续往下说:
“四、五天前,我跟他聊天的时候,曾经把表拿给他,请他为我修理……”
金田一耕助一听到这句话,立刻精神为之一振。
各位应该还记得他的怪癖吧!只要他对一件事感到特别有兴趣,就会忍不住直搔头;所以他现在正不停抓着自己的一堆乱发。
“佐、佐清为你把那、那只怀表修理好了吗?”
珠世缓缓地摇着头。
“不,佐清拿着表看了一会儿,只说现在没有心情修理它,过阵子再说,然后就把表还给我了。”
珠世说到这儿,又不说话了。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都屏住气息,望着珠世,可是珠世一直面向湖水,迟迟没有开口。
橘署长困惑地用小指头搔搔发鬃。
“请问……你现在说这些,和昨天晚上的谈话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珠世没有回答署长的问题,只是沉重地说:
“昨天晚上佐武和佐智拿出佐清以前供奉在那须神社的手印,想要证明佐清的……佐清的真实身分……”
珠世说到这儿,双肩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他们希望能验明正身,没想到却引起一阵骚动。松子阿姨根本不肯让佐清盖手印,令大家都很失望。这时,我突然想到,刚才我不是说过吗?前几天我才拜托过佐清,请他为我修表,所以后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表盖一看,竟发现背面有一枚佐清右手大拇指的指纹。”
金田一耕助一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把五根手指头伸进头上的鸟巢里乱抓一番。
橘署长则整个人都呆住了,隔了一会儿他才重新面对珠世。
“但是,你怎么能确定这就是佐清的指纹呢?”
(啊!真是傻问题、蠢问题!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珠世一定一开始就故意设计让佐清在怀表的某处留下指纹。)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里,心中不禁隐隐作痛。
(珠世真是个聪明、狡猾的女人啊!)
“我想应该不会错。因为我把怀表拿给佐清之前,已经事先将表面擦拭干净,更何况除了我和佐清之外没有人碰过这只怀表,而且表上那枚指纹也不是我的。”
(看吧!果然不出我所料,珠世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所以才会事先把表擦拭干净,让对方在表背面留下指纹。
这一招真是高明啊!)
橘署长好不容易才理解似的点点头。
“原来如此,因此……”
“昨晚在那种激烈的气氛下,根本不可能采到佐清的指纹,但如果就这么搁置不理的话,只会越发加深佐武、佐智、以及他们父母心中的怀疑。因此我想请佐武把表上的指纹和卷轴上的手印加以比对一下。”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谈这件事,所以约佐武来这里见面?”
“是的。”
“当时是十一点几分?”
“我离开房间时正好十一点。因为这件事如果让猿藏知道的话,他一定会跟来,这样恐怕不太方便;所以我一回到房间就一直待在房间里,等到十一点时,才悄悄离开房间。”
“啊,等一等……”
一旁的金田一耕助赶忙开口问道:
“详细时间能不能说得更确切一点?你离开房间时正好十一时,所以到这儿应该是十一点两、三分的事。那时,佐武已经来了吗?”
“是的,他已经来了。他就站在这边,一面看着湖水,一面抽烟。”
“那么,你上来这里的时候,附近有没有其他人?”
“这个……我没有留意。因为昨天晚上天色相当黑了,所以就算附近有其他人,只怕我也看不到。”
“这倒是,那么你就把怀表的事告诉佐武了?”
“是的。”
“后来呢?”
“佐武知道后相当高兴,他还说明天要把表交给古馆先生,请古馆先生调查看看。”
“那只怀表现在哪里?”
“我交给佐武了,他好像放在背心的口袋里。”
“那么,你们大概谈了多久?”
“大概不到五分钟吧!我不喜欢单独和佐武在这种地方待太久,所以很快就结束谈话了。”
“这么说,你和佐武差不多十一点七、八分就分手罗?你们俩是谁先离开这里的?”
“是我先走。”
“所以,佐武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佐武待在这儿呢?”
只见珠世的脸颊立刻胀得通红,过了一会儿,她才一边揉手帕,一边用力摇着头,以非常气愤的语气说:
“佐武想非礼我!我跟他告别的时候,他突然扑向我……当时,若不是猿藏及时赶到,不知道我会受到什么样的侮辱。对了!我想胸针大概是那个时候掉落的。”
橘署长和金田一耕助闻言,随即异口同声地问:
“这么说,猿藏也来过这里?”
“是的。原本我打算一个人悄悄来这里,没想到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所以他也尾随我来到这里。不过还好他跟来了,否则……”
“猿藏有没有对佐武怎么样?”
“详细情形我不太清楚。因为当时我被佐武抱住,只能拼命挣扎,后来我听见佐武大叫一声,然后就倒在这里了。对,没错,这张椅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倒下来的。佐武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后,我这才有机会仔细一瞧,原来猿藏正站在那里,而佐武则跪在地上,嘴里骂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我们随后便匆忙离去。”
“原来如此,那之后凶手又来到这里,杀了佐武,同时割下他的脑袋,对了!你离开这里的时候,真的没有注意到附近有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这附近一片漆黑,再说当时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一点……”
“啊,真谢谢你,特地把你找来,实在是……”
珠世回了一句“没什么”之后便站起来,准备离去。这时,金田一耕助忽然又唤住她。
“啊!对不起。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你觉得那个戴面具的人真的是佐清还是……”
这时,珠世的一张脸忽然变得非常惨白,她盯着金田一耕助好一会儿才说:
“当然,我相信那个人是佐清;佐武和佐智怀疑他,实在太不应该了。”
(既然如此,珠世又为什么会设计采下那个人的指纹呢?)
金田一耕助心里虽然觉得纳闷,但还是笑着说:
“啊!非常谢谢你,请慢走。”
珠世微微行个礼,便走下了望台。
没一会儿,古馆律师也上来了。
“啊!你们还在这儿啊!松子夫人请大家过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
古馆律师迟疑了一下才说:
“松子夫人想叫佐清在大家面前盖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