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聪明。”开着车的怀婷半开玩笑地说。
林源干咳两声:“我夸张了一点,但整体过程大致如此错不了的。”
怀婷无言。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林源明知对方无法给出答案,还是忍不住问。
“这个问题应该问林晓夕。”
“然而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林源有些沮丧。
“所以我们要尽可能让她想起来。”
林源点点头,接着谈之前的话题:“子午塔内部,利用了彭罗斯楼梯的原理,把我们困在其中。在光线充足的前提下,这个数学悖论原本不能实现,但在黑暗又不是完全不可见的环境中,通过巧妙地使用阴影和特殊标志,加上本来坡度小,台阶大,长度又足够,从而造成上坡和下坡感觉不分明。整体构造,应该是一个圈。”
怀婷点点头:“没错。其实第二层那个画像也给了我们提示,就是那幅既是少女,又是巫婆的图。它暗示我们,从不同角度去观察与理解,结果就会不一样。当时我们所考虑的都是上下楼的方向,只有你想到了平面高低。”
怀婷这话已经是称赞了。但现在的林源早已不是当初那孩子,不会因为别人的夸奖而感到丝毫得意。
“我现在又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晓夕敲开那扇墙的方法。”林源摸着下巴。
“哦?”
“她用两种不同的指法,在墙上一共敲了十下。现在想来,那又是摩尔斯电码,意为‘open’。”
“你……你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敲的?”
“我也是这会儿想起来的。”
“黄院长还说你记性不好……”
“得具体看是什么事。”林源接着道,“也就是说,晓夕之前一定是去过子午塔,否则她也不会知道开门的方法。摩尔斯电码的使用,也恰巧说明子午塔和‘透明人’,或者说子午禅师和‘透明人’之间,应当是有关联的。”
怀婷点头:“继续说。”
林源苦笑道:“我现在脑子也乱得厉害。可能要了解更多在那里发生过的事情,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倒还想问你,‘鬼城公交’上,你让晓夕走前面,究竟几个意思?你会有夜盲?”
“我怎么知道那会儿是怎么想的?毕竟我可什么都不记得。”
“毕竟那是你本人,你连你自己的想法都捉摸不透?”
“我想,那时我不认为她安全吧……”
“那我就安全?”
“你救过我。”
“哦,对哦。还不止一次呢……喂,小心前面那车啊!”
“你再贫嘴,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哈哈!”林源大笑,他总算让怀婷说了句比较搞笑的话。他一直认为这样可以更好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怀婷哭笑不得。
林源止住笑声,感觉说了这么多,也的确是累了:“还是讲前晚吧。”
“前天夜里,城北区停电,大环境和当时的魅之鬼城十分相似。陈教授开夜间公交323,在市中心接到了孤身一人的林晓夕。他打电话通知黄院长和我,而我们也都清楚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
“‘鬼城公交’这个场景可以模仿,我们又想到‘无尽楼梯’。由于静庐大楼不可能按照子午塔那样设计出彭罗斯阶梯,也就只能在楼层号上做文章。接到电话后,我穿上隐身斗篷,在静庐9楼以上,全部贴上了‘9’的标签。学校摄像头本身就烂,更不会捕捉到一个看不见的人。”
“接着,黄院长和我都上了陈教授开的公交。由于林晓夕认识黄院长,所以他当时穿着隐身斗篷,也就是说林晓夕只能看到我一个人上车。然后我坐到了她旁边,就像在‘鬼城公交’上那样相邻而坐。感觉她当时有那么一瞬间,对这个场景有所触动,也不知她可是想到了什么。”
“在这中间,我们还说了一些曾经说过的话,做了一些曾经有过的举动。比如我退出一步让她走前面,自称夜盲,比如在她下车后陈教授那句‘小心哪’,都是为了让她想起曾经发生的事。”
“下车后,分道扬镳。其实我和黄院长都穿着隐身斗篷紧跟在她后面。由于电梯无法使用,林晓夕只能选择走我们布置好的楼梯。静庐大楼有两个楼梯,一个在进大门的口,一个在中间位置。我和黄院长兵分两路,他跟在林晓夕后面,以防她看到重复的楼层后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而我则带着之前准备好的物品走中间楼梯。”
“你可能猜到了,我带的是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塑料人以及数十只蟑螂。这是激起她回忆的最后一招,因为这是魅之鬼城第五天,你目睹的最后一幕,也必定就是第六天,林晓夕所目睹的第一幕。可那东西直接把她吓晕了过去……整件事的过程就是这样了。”
林源点点头:“和我想的差不多,但是有几点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选择九而不是七?”在子午塔内,不断重复的是第七层,理论上要让林晓夕想起那时的事,用“7”似乎更为合理。
“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词,就是林晓夕口中所述的‘无尽’,实现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九和七并无分别。之所以选择九,是因为黄院长推断,林晓夕在三次看到这个数字后,就不会再往上走,而是进去一探究竟,而她走进的楼层,正是你当晚所住的十一楼。”怀婷回答。
“原来你们打听到我在我女朋友那儿……可是,为什么要把她引到我那里?”林源还是不太明白。
“因为考虑到林晓夕当时的疲劳情况,以及她看到那些蟑螂的反应……”
林源轻轻击掌:“我懂了,你们已经考虑到她会晕厥过去的情况。一个女生晚上倒在走廊里,将引起不必要的轰动,所以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处理。但是你们自己不行,无论是否穿隐身斗篷,背着个人被楼道上的摄像头捕捉到都会有麻烦,也就是说你们不能带晓夕去经过楼道。所以这个担子推给了我,外公也知道我必定不会宣传出去。也就是说,那天我在寝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是你故意制造的?”
“没错。”
“那假如她看到那些蟑螂大叫出来了怎么办?”
“我会及时遮住她的嘴。”
林源点头,他知道以怀婷的反应,做到这点不难。并且林晓夕被一个看不到的人遮住嘴,恐怕不晕过去也不行了。
“这样未免太对不住她……”不管怎么样,林源还是很难接受林晓夕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结果。
“没办法。再说你也是知道她是你妹妹,才说这种话的。”
林源很惊讶,怀婷怎么能这样想?他不想争执,说:“还有,那天我外公也在公交车上,有什么用意吗?”
怎么想都觉得,黄远山披着隐身斗篷在她们两个女生旁边,并没有起任何作用。
“陈教授做出隐身斗篷,是因为他觉得,‘透明人’可以来无影去无踪,也是用了这样一套衣服。隐身斗篷的出现,可以进一步对‘透明人’做出研究。”怀婷答非所问。
“然后呢?”
“虽然大家都不愿意相信,但是谁会知道,‘透明人’究竟是谁?”
“你在说什么?”林源好像懂了,冷汗直冒。
“你还不懂吗?”怀婷语气越来越冷,“‘透明人’可以在十三年前布出这样一个局,把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可以在十三年后的今天继续‘游戏’,让我们陷入惶恐之中。他对我们,是有多了解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林源已经完全理解了怀婷的话,只是本能的,他在抗拒这个结论。
“那我就直说了!”怀婷毫不顾忌林源此时的心理,“所谓的‘透明人’,很有可能就在我们几个中间!”
H大,大学生综合活动中心。
现在这里正在举办艺术学院毕业会。
H大艺术学院有个传统,无论是迎新会还是毕业会,都不在晚上举行,所以对他们来说没有“晚会”的说法。
陈斌教授似乎对这个会很有兴致,就邀林源一起来看。
“陈教授在第五排左侧第二个位置。”怀婷站在活动中心门口,告诉林源。
“你不进去?”
“太吵了,没兴趣。”怀婷说完就欲走开,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对林源说,“对了,你说想去看陈教授的弟弟,就今晚怎么样?”
“没问题。”
林源告别怀婷,走进了这栋建筑。
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常,再次让林源感觉不适应。
他苦笑,怀婷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难道他就喜欢?
陈斌教授正戴着一副眼镜,架着一条腿在舞台下静静观看表演。他身旁那个空位置,不用说就是留给林源的了。
难以想象,陈斌怎么会选择在这种地方给他讲魅之鬼城的事情?
“我外公没来?”林源坐了下来,他没有看到黄远山。
“他有事处理。怀婷呢?”陈斌问。
“不想来……你应该了解她。”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抬头看表演。
此时舞台上是一名帅气的男生在唱《五星红旗》。他身后,无数面五星红旗在舞台上迎风飘扬,伴随着五彩缤纷的灯光,蔚为壮观。
“五星红旗,你是我的骄傲”
“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
“为你欢呼,我为你祝福”
“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
林源认出,唱歌的男生是“校园十佳歌手”之一汪正辉,也是林源最喜欢的校园歌手。他的歌声不算嘹亮,声喉也不是上佳,但永远都饱含激情,充满着对音乐、对生活的热爱。
林源听得出神,不禁赞叹:“唱得真好!”
早知道有汪正辉的歌,林源自己也会来听听的,何况这首《五星红旗》本身也是他很喜欢的歌曲。
“是好。”陈斌赞同,可随即话锋一转,“你觉得他爱国吗?”
“倘若没有对国家的极度热爱,又怎能如此饱含深情地唱出这首歌?”林源依然陶醉在歌声中,尽管他早发现四周大多学生对这曲子并不感冒。
“未必吧……”陈斌淡淡一笑,也没有后文。
但他这三个字却把林源硬生生从歌声里拉了出来。
林源想到来这里的目的,无心再听歌。
想起怀婷说的那句话,林源就不能自已。虽然他早就隐约有了这个念头,但本能地用大脑去否决。当怀婷把这个推论说出来后,左思右想,又觉得并非不可能。
那么,果真如此的话,“透明人”是谁呢?
七个人。
怀炎已经死在魅之鬼城里面。
陈宏得了精神病。
怀婷、林晓夕还有他,在十三年前都只是孩子。
外公黄远山?还是面前的教授陈斌?
感觉可能性都不算太高,因为全部不像。
然而越是每个人可能性都很低,就越显得每个人都有可能。
其中要挑出一个最可疑的,那就是陈斌了。此人聪明绝顶、天纵之才,却是赛车手出生,因时运不济而选择了司机,之后通过外公举荐进入H大并成功当上了教授。魅之鬼城第一天,外公黄远山就险些丧命在他手里,况且之前不是他开火引爆汽车油箱,他们就不会坠入激流之中,也很可能不会有魅之鬼城的事情。
还有一点,陈斌是极少数林源完全看不透的人。正因如此,林源也认为他最有可能做出意料之外的事,也最有可能是“透明人”。
正当林源在深思的时候,陈斌忽然问:“今天上午你怎么了?”
林源想了想,如实将经过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你室友能完全置你的安危于不顾,不得不让人惊讶。”陈斌竟把重点放在这上面。
“他以前不这样的,最近实在太忙了。”讲到乐小豪,林源还能感觉到心中的痛楚。
“陈教授!”林源也不等陈斌下一句话,忽然转头看着陈斌,“怀婷对我说,‘透明人’就在我们中间,你认为呢?”
林源之所以忽然这么问,是想看到陈斌的第一反应。
这个反应,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印证林源方才对“透明人”的猜想。
并不明亮的多个聚光灯下,林源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人,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的动作。
“结束了……”陈斌只说了三个字,然后轻轻鼓掌。
结束了?
林源一愣,然后听到了四面八方响起的掌声和喝彩。
他这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节目结束了。
“我给你讲两个……不,讲三个故事吧。”陈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却说了一句特别的话。
林源越发觉得奇怪,不知陈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静听下文。
“这三个故事,都是我最近听说、了解的,也都是真的。第一个,说的是狗。在一个偏僻的院子,住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老人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偌大的院子只剩她一人。老人养了一条狗,相依为命。一天,老人踩板凳取高处的暖袋,不慎失足摔倒在地,当场即亡。那狗被困在院子里,无食可觅,最终啃掉了它主人的尸体。”
“第二个,是我初中一同学,成绩顶尖,品格优异。如今,他在一所著名高中担任思想品德课老师。家有老母,重病难愈,不久前在医院去世。然而我前天秘密打听到,真相是我同学不愿支付疗养费用,用药毒死了自己母亲,并和医院内部人员沟通好,打出了一份假的检查报告。”
“第三个,刚才那名学生起初拒绝唱这首《五星红旗》,他认为当下喜欢这种歌的学生少之又少,所以无意义。后来是艺术学院院长亲自出面,他才不得已答应。前段时间的地震,他甚至说出过‘为什么没有多死几个人’的言论……”
“陈教授!”林源打断了陈斌的话,“你说的这些,我无法去辨别真伪,其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陈斌很自然地笑了,“都说狗是人最忠诚的朋友,但结果它还是可以把你吃掉。人和动物,某些性质极为相似。一个颇具修养的思想品德教师,在课堂上声情并茂教导学生,百善孝为先,万事恩为本,背地却冷酷残害生母,视所谓道德如无物。一个能将《五星红旗》唱得催人泪下的学生,实际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感情,他只是在台上负责完成他的任务,从而将激情伪装于本质之上。”
“你说的只是特例,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与刚才的抵触不同,林源要找出一个说法,用这个说法来解释不合理的人与事。
“并不是特例。”陈斌摇摇头:“如果需要,我可以说一整天这样的故事,而且每一个都必然真实。实际上随便找出一个人,不管再怎样熟悉,在众人印象中再怎么好,你也不知他想过什么,做过什么。不过人比动物聪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会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心。”
“你错了!”林源斩钉截铁:“魅之鬼城七天,在只拥有本我的前提下,没有人选择去伤害别人,连怀婷的哥哥也没有!”
“那是因为,我们还有退路。假使这个游戏把七个人关在一个绝无可能逃出的笼子里,并要求十分钟内必须杀死笼子里的其他人,否则时间到后将没有一个活口。这样的话,结果最多只会有一个人从笼子里走出,而非像今天这样。当然,这样这个游戏也未免少了太多趣味……所以,我刚才说的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没有被逼到绝路罢了。没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谁不想正义凛然?”
林源觉得自己被问住了。他需要自问,如果真被逼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做到正义凛然吗?
不过很快,内心的愤慨压制住了疑问。
陈斌刚才一番话,已经过分到不能再过分了!他居然能把这种疯狂的做法真正当成一个游戏,并津津有味地去描述与评论!
林源几乎就要下定论:“透明人”真在他们几个之中的话,必是陈斌无疑。
“陈教授,请注意你的措辞。”林源压制住愤慨。
“我说错了什么吗?”陈斌依然带着笑意,“你自认为非常要好的哥们儿,可以为了看书这点小事而置你的安危于不顾。我知道你此刻在怀疑我,可我清楚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所以你尽管怀疑。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来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
“因为需要在生活中扮演角色,所以人们用道德伪装自己,用修养涵盖自己。真诚、正义、孝顺、清廉……社会需要这些标签,因而人们理所当然把它们贴在脸上。然而事实是怎么样,不得而知,原因在于,人懂得伪装。可以说,人都披着一件‘衣服’,一件透明的‘衣服’,让世人看不清你本来的面貌。”
“你说‘透明人’就在我们中间,我丝毫不会怀疑。因为事实上,我们都是——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