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布山上使命俱乐部的黄樟木工作间不外乎就是一个密室。密室有两扇门,对外一扇窗户,墙面的每块地方都铺满了用相框装裱的旧金山陈旧的黑白照片——旧金山经历地震和大火的照片;科伊特塔拔地而起和最终竣工的照片;处于建设中的两座大桥的照片;1913年市场大街的照片;吉拉德里广场的照片;各种各样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士大概曾经都是社交圈里家喻户晓的人物。
亨特心情紧张,无法长时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在密室里小而空的壁炉前踱起步来,两边来回不过三步的距离而已,放着两把安妮女王椅,这是室内唯一的家具。时间是4点45分,他到这儿已经有15分钟左右了。和居尔分手之后,他首先跑到办公室,在那儿给过去一周忽视的几位客户做了一些补救性的工作,然后回家换了一身合适的装扮——一套深褐色带条纹的西装,白色衬衫,柔和的小红莓领带以及意大利的系带鞋——来赴这个会面。
她迟到了至少15分钟,亨特开始担心她可能根本就不来了,除了找了虚假的借口之外,他还一再强调见面的紧迫性。亨特在电话中告诉她,在对朱迪斯·布莱克在俱乐部成员身份是否合适的问题上进行追踪调查之后,自己突然碰到了一些可能是记账方面不合标准的问题,她可能想了解并尽快解决这些问题。这些东西太敏感了,自己认为在电话上说不大方便——也许他们可以悄无声息地在俱乐部的一间密室里见个面呢?
亨特第十次看时间,正为对方一定看穿了自己临时编造的借口而懊恼之时,终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接着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她随手关上门,转过身,脸上带着容光焕发的格蕾斯·凯利式的笑容,朝他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怀亚特,你是这儿的常客了,女人会习惯看见你的面容。”
事实上,她露出轻浮的外表,一套马上就能讨人喜欢、让人无法抵制的把戏又上演了。亨特想,要么她相信自己编造出来的关于俱乐部的一派胡言;要么她还将厚颜无耻地假装自己对于发短信之事一无所知;要么是自己弄错了,她根本就不是发短信的那个人。
可亨特知道自己没有弄错,就是她。
多迪·斯宾塞,是兰斯·斯宾塞的妻子,私人飞机服务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他握着多迪的手,说很高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见到她。
“哦,你说得神神秘秘的,我怎么能拒绝呢,是不是?”
“我想你不会拒绝。”亨特说,“为什么不坐下来谈呢?”
“为什么不呢?”
可两人刚一落座,亨特就朝她笑了一下,继续伪装下去是不可能的了,他一定在脸上露出了端倪。
“亨特先生,你的神情太庄重了,有那么严重吗?”
“非常重要,”他说,“不是关于俱乐部的事。”亨特看着对方的眼神,“我想你是明白的。”
亨特不得不佩服她的控制能力。她面带一副莫名其妙、温和可人的表情,把可爱的脑袋歪向一边,接着更加灿烂地笑起来,“很抱歉,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多迪,你知道,”亨特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你为什么害怕,你有害怕的理由,可事实是你到这儿来和我见面,告诉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出去,那就是你得从幕后走出来。”
她不大确信地看着亨特,模棱两可地说:“不。”
“这就是你来得这么晚的原因吗?”亨特问,“还是决定好了,到这儿来和我见个面,接着又改变主意了?你徘徊多少次了?”他向前弯下腰,双肘落在膝盖上,“多迪,看着我,听我说。”
她直起身子坐着,噘着嘴唇,眼睛朝屋子的各个角落望去,依然非常镇定,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迹象。她在等待机会。如果她什么也不说,如果她不承认自己明白亨特在说些什么,她依然可以顺理成章地矢口否认。现在,计划中出现任何一点小偏差,在亨特面前露出任何一丝口风,都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屈膝投降。她得坚持下去,让自己在决定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之前可以有一些挽回的余地。
亨特用舒缓的语调说:“你知道,你依然坐在这儿本身就是一个答复。”
她依然没吭声,目光又回到亨特身上,用嘲弄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嘴唇颤抖着,看不出是要微笑还是要道歉。最后,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想我得和人谈谈这事,”她站起来,“我很遗憾,你觉得有必要做这样的事吗?你用一个虚假的借口把我骗到这儿来,还在吓唬我,我想我们这儿不再需要你效力了,我先走一步。”
她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多迪,求你了。”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亨特听见了她转动把手时齿轮啮合的声音。
“这儿谁也听不见我们说话,”亨特冲着她的后背说,“这就是我选择此地的原因,没有人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在我母亲的墓前发誓,我在一切神圣的事物面前发誓,可他的行为必须得到阻止。”
她的肩膀耸起来,然后落下去,反复几次。最后,她低下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亨特没有再说下去,他不知不觉地也跟着站了起来。现在,他就这么站着,满怀期待地站着,等着她承认一切。
最后,她朝两边轻轻地摇摇头,挤出一丝微笑,转过身,说道:“你知道,他确实是恶魔的化身,可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亨特坐回去,浑身紧张起来。他不想催促多迪,他什么也没说,就等着多迪说话。
她最终坐了下来,以一种非同一般的镇定和傲慢的神情看着亨特,“当然我希望你能阻止他,你一定明白我不可能危及自己的安全。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给我发短信说不是莱昂内尔干的,我了解到还有一个叫兰斯的,答案就不言自明了。我想在某种程度上,你知道如果你漏掉了斯宾塞这个名字,你是在告诉我那就是另外一个斯宾塞干的,不是莱昂内尔罢了,我想也就在这个时候,你开始希望我能找到你。”
她发出了一声简短而冷漠的笑声,“不,我从不希望你能找到我。现在也不想,我只是不大确信该怎么做罢了。”
亨特突然意识到自己惹了麻烦。如果对方希望自己离开,他会转身就走。
“好吧,”他说,“当初你在怀疑我母亲案子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报警呢?”
“我没有怀疑。”她的嗓音从容不迫,很是低沉,“我知道这事,”她说,“是他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
她点点头,“三年前,也许是四年前,他打我,是真揍我。之后我连路都走不了了,有两个星期,我哪儿也去不了。”她停下来,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三次这样打我了,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带着吉米搬出去,然后起诉他,得到我能得到的一切。”
“吉米是谁?”
“我的儿子,不是兰斯的儿子,是我第一个丈夫的儿子。詹姆斯死了,吉米现在14岁了,我的快乐就寄托在他的身上。”她看着两扇门——门锁着吗?他俩在这儿安全吗?——目光又落回到亨特身上,“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要离开你的丈夫。”
“对,对。接着兰斯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如果我要离开他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他会把我们两个都杀死,先杀了吉米,”她用双手捂住脸,“哦,我的上帝啊!真发生过这样的事吗?不管怎么说,我说我不相信他说的,他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来。他只是嘲笑我,对我说如果我知道他的本领有多大的话,我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又朝两扇门看去。
“没有人到这儿来。”亨特说。
“是的,我知道。只是……”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吧,我想第二天他去上班了,我开始收拾起来。我要到学校接吉米,然后我们离开。
“后来情况表明,兰斯没有去上班。我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他跑回来,非常镇定地坐下来,开始告诉我杀人对他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重要的是我相信了他的话。他在越南至少杀死了100个越南佬,还有几个是他自己的长官。他们笑嘻嘻说着话,然后很友好地就开火了,哈哈!
“如果我认为杀女人有什么不同的话,也许我可以查一查一个叫玛吉·卡森的女人,她在1970年被杀了,是他干的,就这么简单,不过是做一件事而已。
“他说他不想杀我,他爱我,不管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如果我真要走的话,他会马上杀了我。他会找到我们母子,杀了我们,先杀吉米。”
亨特忍了一口气,“那你就留下来了?”
“我想我别无选择,因此就和他讨价还价。他不能再打我了,不能再打吉米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真不敢相信我跟你讲这事。”
“干得不错,”亨特说,“接着说下去,谈谈玛吉·卡森的事。”
“玛吉·卡森的名字很容易记,”她说,“有一天,我查了一下,知道了这个谋杀案,知道了这一家人,知道了两次审判,一切都搞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兴趣,玛吉的孩子叫怀亚特,这件事我一直到四个月前才真正考虑过,当时我遇见了你。”
“我记得。”
“在面试中,我了解到你被人收养过,就是在谈话中突然想起来的。之后,还记得我问的多是个人隐私方面的事情吗?你记得自己的生身父母吗?你当时多大?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开始有种感觉,你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玛吉的儿子。”
“我是玛吉的儿子。”亨特说。
“我知道,”她又短促地呼了一口气,从沉思中走出来,“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人们通常都不知道。”怀亚特答道。
“我是说,其他的谋杀案……”
亨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多迪,我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报警,不明白你为什么现在不去。”
“为什么不去?”她尖声笑了一下,“你真相信一旦我报警了,警方就能让我置身事外?”
“为什么不能呢?你是警方的主要证人。如果他向你坦白过,那就是直接的证词,不是道听途说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那我和吉米怎么办?”
亨特耸耸肩,“警方会保护你们,你的丈夫永远地离开了你们,你们摆脱他了。”
多迪似乎再一次发现亨特的观点有点好笑。
“你真不明白?”她问道。
“明白什么?”
她在椅子上朝前弯下腰,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着话,好像在给孩子解释问题,“怀亚特,我不要改变自己的身份,我不会让我和儿子经历这一切,毕竟我是通过努力才成为现在的我,我是为了支持吉米,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你在跟我开玩笑吧,警方保护?任由白痴的政府官僚们摆布,他们认为自己能告诉我该生活在什么地方,该如何应对?我的余生就这么过?你真的认为我会让自己走到那个地步?不会,绝对不会,这不可能。而且……”
“而且?”
她停了一下,“哦,得了吧,你一定意识到你忘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什么因素?”
“钱,怀亚特,就是钱。”
亨特摇摇头,“我不明白。”
“兰斯一旦发现我参与进来了,就算是警方为了保护我把我藏了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和吉米排挤出他的产业。怀亚特,我们说的可是5000万美元财产的舍与得问题。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如果我干了什么事让兰斯听到了风声,我就失去了这份财产。他有律师,我就别想要回一丁点的财产了。和他断绝关系之后,我投入的时间,付出的个人牺牲——我想你可以想象出来——我是不愿意让这一切发生的。如果我报了警,这些就是确确实实要发生的事。此外,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一刻也不会考虑让警方保护我和吉米的安全。”
亨特坐回去,对于她如此不加掩饰的想法感到难以置信。他跷起二郎腿,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因此你选择了我?”
显然,不管是从道德方面还是从其他方面来说,多迪认为这个决定没什么问题,她甚至热情地点点头,“这是个理想的解决办法,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想恐怕不是那么一目了然吧。”
“算了吧,怀亚特。如果要立一个案子来对付兰斯的话,你可是专业的侦探人员。你可以立这个案子,毕竟事关你母亲的死亡,因此你的动力肯定是无需担心的。如果你成功了,兰斯被逮捕了,甚至被定罪了,从他的角度来看,我依然是他忠诚的妻子。”
“依然名正言顺。”
她冲亨特不满地噘起嘴,“我不知道是否该这样说,我们谈的可是数千万美元,怀亚特,不是工作干得不错拿的那么一点点奖金。这是我儿子的未来,也是我的未来。”
亨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有礼貌一点,“这也让我的一个手下没有了未来。”
她低下头,好像确实为伊万·奥尔洛夫的死感到同情,“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确实为那个孩子,为他的家人感到遗憾,但这不是哪个人可以预测到的,当然不能算是我的错。这一切都始于兰斯,看待这件事的一个好方法就是你的朋友只是他的另一个牺牲品而已。”
“你知道得清清楚楚?”
“清清楚楚。”
“你想告诉我你是怎么搞得这么清楚的吗?”
“哦,他接到了莱昂内尔的电话——事实上是两个电话——那天晚上吃完饭的时候他匆匆忙忙跑出去了,一直到午夜时分才回来。第二天晚上——他回来杀了莱昂内尔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从床板上拿出枪,第二天枪就不在那儿了,以后也看不到了。他把他们都杀了,那是怎么回事?”
“多迪,开局不错,可我们面临着你一开始面临的同样问题,还加了一个新问题。”
“都是些什么问题?”
亨特长叹一口气,“唉,第一个问题就是没有证据。我可以相信你说的一切,但我依然没有办法给警方提供任何证据。你自己承认他拿走了那支枪,唯一真正存在的证据就是你。如果你不愿意出庭作证,这案子就不存在了,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多迪明显失去了耐心,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她微微摇着头,“我不会出庭作证,眼下绝对不行。”接着问道,“新问题是什么?”
“多迪,这个问题说得可就有点露骨了。伊万·奥尔洛夫打电话给莱昂内尔的时候,你认为你丈夫过了多久才意识到伊万不是一个人在调查这个案子?”
这个不容置疑的解释给多迪带来了打击——或许她意识到,正如怀亚特所合计的那样,一旦兰斯搞清楚或者感觉到了她和亨特之间的联系,她自身的安全可就处于危险之中了。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伊万在为我效劳,”亨特说,“他不是真正的威胁,我才是。真有趣,我现在依然还是他的威胁。”
“如果他想到了,他肯定已经下手了。”
“除非我跑到其他州去了,跑到国外去了,他找不到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但现在他可以找到我了。”
“哦,那这样的话,似乎你真的碰到了问题,”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戴着宝石的手指,“我想你不会主动解决这个问题的,这会让你安全,让我安心,你会发现我既感激又大方。”她抬起头,紧紧盯着怀亚特的眼睛不放,“我们说的可是5000万美元,怀亚特。”
亨特也紧盯着她,“多迪,我们谈的可是我这条命。”
她不屑一顾地耸耸肩,“唉,如果你不愿意依靠自己的话,那我不知道还能告诉你什么。”
亨特伸手拉了拉领带上的领结,领结似乎突然之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放下二郎腿,身子向前朝椅子边上移去,直视着她的眼睛,“多迪,求你了,你得去报警,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他们可以到学校接了吉米,今天晚上就可以把兰斯收监。这是多起杀人案,情况特殊啊!他得不到保释,这是可以做到的。不仅如此,这是唯一的方法。如果你不做的话,我就自己去报警。”
她鼻孔哼了一声,怒不可遏,“你不能这样做,你答应过我的,你在你母亲墓前发过誓的。而且,我会否定你说的一切,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你就像傻瓜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我以前就像傻瓜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但至少还算得上是对付兰斯的一个筹码。如果警方知道他是我的嫌疑人,我最后死了,那他就遇到了问题,是不是?至少得让他缓一缓。”
她断然摇摇头,“你不知道兰斯的为人,缓一缓并不能让他罢手,你依然还是会死。”
“你愿意让这一幕发生?”
“这不是我的错,如果你带我去报警的话就不是我的错了,我跟你说过不要那样做。我不会出庭作证,我是他的妻子,他们拿我没有办法,你需要自己去找证据。”
“你不认为我一直在找吗?”
“你得更加卖力地去找。”
亨特坐回去,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对这位漂亮女士的贪婪感到震惊。她心甘情愿地继续生活在人生的谎言之中,甚至眼睁睁地对他走向死亡袖手不管,只要能保住她的钱就行了。
亨特站起来,多迪也站了起来,出乎意料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脸上庄重地吻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会做错事,”她说,似乎要确认一下如果这事就掌握在万能的他手中,他这样做显然是不切实际的,“现在,如果你让我先出去的话,因为我俩没有一起离开,就没有人评头论足,这可能要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