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柱擎天将相功”。景公统治下的齐国,因文有晏婴、武有田穰苴,从而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但是,要使齐国真正成为一个强国,又谈何容易!
一个白天。天不停地下着雨。
在从北方通往临淄的一条大路上,一辆马车正在冒雨行进。马车前后各有两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兵器、骑在马上的差役。因道路十分泥泞,车、马都只能缓缓而行。
时值深秋。道路两旁的野草早已枯黄,与其下面的泥土混为同一种颜色。树上的叶子已经几乎掉光,仅存的几片黄叶在秋风秋雨中摇曳、挣扎,但终难逃脱离枝而去的命运。
雨越下越大。路越来越泥泞,并出现许多小水坑。
赶车的人虽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但是下半身已经湿透。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握着鞭子,两眼注视着前边的道路,不时调整着马车的前进方向,以便避开前边的小水坑,从而保持车身的平稳。
忽然,前方不远处隐隐显出一个小村庄的轮廓来。
“大人!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庄,咱们到那里避避雨吧!”赶车的人惊喜地向车厢中坐着的人报告。
“好啊!”车厢中传出李垚的声音。
雨仍在不停地下着。
齐宫内宫客厅中。
在乐师们的伴奏下,宫女们边歌边舞。
景公左拥右抱,正在饮酒作乐。
雨中的小村庄。
李垚一行车马停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外面。
在窄小的门洞里,站着两名手持兵器的差役。
在院内仅有的一排三间茅草屋内,李垚正坐在一明两暗的明间,和这家的男主人谈话。李垚眉头紧皱,右手无意识地捻着颔下的胡须,专注地听着这家的男主人说话。
李垚的车夫和两名差役正靠墙坐着歇息,眼睛闭着,似是已经睡着。
李垚问道:“大哥,大雨下了这么多天,村里的房屋有倒塌的没有啊?”
这家的男主人语调沉重地答道:“大人,咱这小村子,总共不到二百间房,却今天两间、明天三间的,陆陆续续地塌了有二三十间了。像我家这种夯土墙、茅草顶的房子,最怕连阴天了。要是再不晴天,恐怕撑不了几天,也得塌啊!”
李垚心情沉重,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这家的女主人从左首的暗间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陶碗,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民妇本想请您喝口热水,可是柴草太湿,点不着火,只能委屈您喝口凉水了!”
“多谢大嫂!”李垚欠起身,用双手把碗接过来,然后继续问这家的男主人,“大哥,村里百姓都还有饭吃吧?”
这家的男主人一边看着李垚喝水,一边答道:“大人,今年咱这儿收成不好。虽然秋收刚过没多久,但是像我家这样的柴米不多、却还有点儿的人家,从村北头数到村南头,恐怕连四成也不到。唉,现在还是秋天,要是到了冬天,那可怎么过啊!”
李垚放下手中的水碗,似是发现了什么,向这家的女主人问道:“大嫂,你家有小孩儿吗?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哦,孩子们哪,都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家就在村南头,是去年新盖的房……”这家的女主人答道。
“轰隆隆——”正在此时,传来一阵沉闷的房屋倒塌声。
“坏啦,准是南院王大娘家的房子塌了!”这家的男主人听到“轰隆”声,“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人先坐着,我得过去看看伤了人没有!”
李垚闻言,也“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哥,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家的男主人和李垚一前一后跑出屋去。
雨仍在不停地下着。
齐宫内宫客厅中,灯火辉煌。
景公仍在饮酒作乐,并不时哈哈大笑。
就在同一时刻。
晏婴家餐厅中。
在一盏油灯下,晏婴、翠玉、李邦三人正围坐在饭桌旁吃饭。晏婴的须发均已斑白。翠玉的双鬓已现银丝。李邦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显得更加结实、粗犷。
“唉!”晏婴吃着吃着,忽然停下,叹了口气,把碗筷放在桌上。
“大人,碗里还有饭哪,您怎么不吃啦?”李邦奇怪地问道。
“我吃不下呀!”晏婴语调沉重地答道,“这雨已经下了十六天了,全国不知有多少户百姓,或有米无柴,或有柴无米,或柴米皆无,正在忍饥挨饿呀!更不知有多少户百姓,房倒屋塌,正在深秋的风雨中苦苦挣扎啊!”
“你今天不是又去宫中了吗?都已经是第三次了,难道国君还不同意向灾民发放救济吗?”翠玉问道。
“头一次去,国君没有同意我的请求;第二次去,国君很不高兴,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把我挡了回来;今天第三次去,国君竟连见都不肯见我啊!唉!”晏婴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气。
“国君、国君,一国之君。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这叫什么国君!”李邦放下手中碗筷,愤愤地说道。
“唉!”晏婴看了李邦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你身为一国之相,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挨饿受冻,却见死不救吧?”翠玉见状,心中未免有些急躁。
“唉!国君不同意,相国能奈何!看来,我只能尽力而为,能救济几家,就救济几家了。”
说到这里,晏婴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翠玉、李邦二人说道,“夫人,铁蛋,明天咱们和越先生一起,把家里的钱和柴米油盐都清点一下,看看总共还有多少,算算一户给多少合适,做好救济附近特困百姓的准备。”
“大人,您……”李邦闻言,想要劝止,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翠玉知道丈夫的心思,体谅丈夫的难处,没有出言劝阻,而是明确表态支持。
次日白天。
雨虽然仍在下着,但是比前些天要小多了。
李垚一行车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行进。
“陈虎,雨小了,咱们得尽快赶路,争取天黑之前回到都城!”李垚对车夫大声吩咐道。
“是,大人!”陈虎一边答应着,一边扬起了鞭子,“驾!”
傍晚掌灯时分。
雨终于停了。
晏婴家客厅中。灯光明亮。桌上堆放着一堆刀币。地上摆着十几只箩筐,每只箩筐里都盛着多半下粮食。
晏婴站在箩筐旁边,看看这只箩筐,又看看那只箩筐,摇摇头,叹口气。
正在此时,越石父走了进来。
越石父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轻声问道:“大人,家里的钱和柴米油盐全部清点完了,账也算完了,您看何时给特困百姓送去,或是请他们来取啊?”
晏婴答道:“越先生,今日天色已晚,街上又泥泞不堪。若是派人去送,家里人手少,哪里送得过来?若是请他们来取,又怕这天黑路滑的不方便。我看还是明天吧!明天一早,你让李邦带着几个家人,分头到附近百姓家看看,看哪家生活特别困难,就请哪家派人来取。你看好吗?”
“如此甚好!”越石父一边点头,一边答道。
“大人!大人!我二叔回来啦!”李邦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笑容。
“是吗?”听说李垚巡视归来,晏婴略显惊喜,连忙朝客厅门口走去。
还没等晏婴走到门口,李垚便已走了进来。
“大人,越先生,”李垚拱手朝晏婴、越石父各施一礼,然后对晏婴说道,“李垚奉大人之命到各地巡视,只因连日大雨,一路泥泞,所以回来晚了。还望大人见谅!”
“你栉风沐雨二十余日,实在是太辛苦了!还没回家吧?”晏婴问道。
“是的。我想先把此次巡视的情况向大人禀报一下,然后再回家不迟。”李垚答道。
“好吧,那就坐下说话!”晏婴说道。
“二位大人先说着,石父去通知厨房多做些饭菜,好为李大人洗尘!”越石父朝晏婴、李垚各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李邦见晏婴、李垚二人要谈公事,便跟在越石父身后走了出去。
天大黑了。
晏婴家客厅中。灯光明亮。
晏婴、李垚二人还在谈话。
“‘轰隆’一声,房倒屋塌,王大娘老两口都被埋在泥墙之下。等乡亲们赶来把他们扒出来时,老两口都已气绝身亡了!”说到这里,李垚已是泣不成声。
晏婴神情专注地听着李垚说话,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大人,您可得好好劝劝主公,让他救济救济饥寒交迫的穷苦百姓啊!”李垚哭诉着。
“虽然我已三次进宫,请求主公开恩救济百姓,但是都没能奏效。看来,我明天必须第四次进宫,力谏主公开恩。若主公开恩,则百姓得救;若主公仍执意不肯救济百姓,则晏婴只好辞去相国之职,重返东海之滨!”晏婴语调沉重地说道。
“大人,您怎么能辞职呢?”李垚闻言,有些不解。
“晏婴身为相国,却不能救百姓于饥寒,哪还配做相国啊!”晏婴老泪纵横,语调悲怆。
次日上午。
天终于放晴了。在阵阵秋风的吹动下,空中的几片残云正在徐徐散去,已难以继续遮蔽太阳的光芒。
晏婴沿着泥泞的大街,步行来到齐宫大门口外。
四名手持兵器的士兵正在齐宫大门口站岗。
四名士兵中的一名小头目见晏婴到来,连忙迎上前去,鞠躬施礼:“晏相国,国君有令,今天仍不设朝。请大人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你去禀报国君,就说晏婴有重要事情,需要立即向主公禀报。”晏婴对那名士兵头目吩咐道。
“是!”那名士兵头目向晏婴再鞠一躬,然后转身朝宫内走去。
那名士兵头目刚走不久,便从宫内匆匆走出一个人来。晏婴定睛一看,只见不是别人,乃是景公近臣、内宫主管柏遽。
柏遽见晏婴站在宫门口外,感到有些诧异,连忙满脸陪笑,拱手施礼:“晏相国,今天不设朝,您怎么来啦?”
“哦,是柏大人!”晏婴拱手还了一礼,然后神情严肃地反问道,“天刚放晴,柏大人就要出宫,可是有什么重要事情急着去办?”
“晏相国,不瞒您说,”柏遽神秘兮兮地靠近晏婴,用近乎耳语的低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在下雨这些天里,主公日夜相继,喝酒、听歌、看跳舞,好象已经有些腻了。今天一早,就冲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是歌唱得不好听,舞跳得不好看,而且没有一个长得漂亮的,于是派我趁着雨后天晴,速到全国各地去,挑选年轻漂亮、能歌善舞的女子进宫。我这个内宫主管,哪里知道什么地方有这种女子呢?幸好,我有一个朋友对这方面比较在行,而且就住在这临淄城内。我现在出宫,就是要去找他商议此事。”
晏婴听着这些话,越听越生气,脸色越来越难看。
待柏遽说完,晏婴强压着内心的气愤,语气平和地说道:“柏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尽管去找朋友商议此事,但是今天暂且不要出城,明天再出城去办。若是主公的意见发生变化,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
“相国是说……”柏遽听了晏婴的话,似乎有些不解,想问什么,却又没问,而是爽快地答应道:“好吧,卑职就按相国说的去办。卑职告辞了!”
柏遽向晏婴拱手施了一礼。
晏婴向柏遽拱手还了一礼。
“唉!”望着柏遽转身离去的背影,晏婴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那名进宫禀报的士兵头目回来了。
“回禀晏相国,国君请您到内宫书房说话!”那名士兵头目朝晏婴鞠躬施礼,大声禀报。
“辛苦你了!”晏婴向那名士兵头目拱手还了一礼,然后径直朝内宫快步走去。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喝茶。
一名内侍走了进来。
“启禀主公,晏相国到!”这名内侍走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请!”景公听说晏婴到来,连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遵命!”这名内侍拱手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晏婴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面带倦容,嗓音有些沙哑。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右侧座位坐下。
“先生此来,莫非还是为了让寡人发放救济之事?”景公先发制人,一开口就直接切入正题。
晏婴没有正面回答景公的问题,而是从容言道:“主公,这一次全国范围的降雨,一连持续了十七天。据了解,每个乡都有数十家房屋损毁,甚至有房倒屋塌压死人的事情发生;每个里都有数家饥饿之民。特别是那些年老体弱的百姓,冻寒而没有御寒的布衣,饥饿而没有充饥的糟糠。他们就像跛脚的人一样步履艰难,四处张望却没有诉说灾难的地方。”
说到这里,晏婴看了看景公,见景公虽然无动于衷,但毕竟还在听着,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恕臣直言:眼下,百姓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而君王不但不怜悯百姓,反而日夜相继地饮酒作乐,命令全国选送能歌善舞者没有休止。君王的后宫妻妾都有充足的粮食和肉吃,就连宫中的马匹都吃着府库的粮食,甚至猎狗每天吃牛羊肉都吃腻了。君王对待自己的妻妾和犬马不是太丰厚了吗?对待百姓不是太刻薄了吗?要知道,乡里的百姓贫穷而无处投诉,就不会喜欢君王了;饥寒而无处求援,就不会拥戴君王了……”
“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景公越听越不耐烦,终于打断了晏婴的话,“说了半天,先生的意思还是要让寡人发放救济啊!寡人总不能为了救济百姓,而让寡人的妻妾犬马饿肚子吧?”
“主公,”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继续说道,“除了今年遭灾歉收之外,齐国已经连续三年丰收,府库充实,不至于因救济百姓而让主公的妻妾犬马饿肚子啊!”
“先生,寡人之意已决,先生再怎么说,寡人也不会改变。”景公语气强硬,不容置辩。
晏婴闻言,“噌”地一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景公面前,跪倒在地。
“主公,臣身为一国之相,却让百姓饥寒交迫而无处投诉,使君王沉湎酒色而抛弃百姓,真是罪莫大焉!晏婴请求辞去相国之职!”说罢,晏婴再拜稽首,然后不顾景公是否同意,站起身来,转身朝门外快步走去。
“先生!先生!”景公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辅佐自己二十余年的晏婴,竟会辞职而去。待他反应过来,大声呼唤“先生”时,“先生”早已出了书房门口。
“齐国不能没有他,寡人不能没有他!”景公一边叨念着,一边站起身来,朝书房门外跑去。
齐宫院内。
“先生,等等我!先生——”景公一边喊着,一边朝宫门口跑着。
几名内侍见景公边喊边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在后面追赶。
景公跑着跑着,一只鞋被粘在泥里拔不出来了,只好停下来,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几名内侍赶了上来,见此情形,连忙抱腿的抱腿,拔鞋的拔鞋,帮助景公把鞋从泥中拔了出来。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寡人备车,去追晏相国!”景公气急败坏地下达着命令。
晏婴家院外。
院门紧闭。院门两侧,沿着墙跟摆放着十几只盛粮食用的空箩筐,泥泞的路面上散落着一节节秫秸、一绺绺茅草。
在前后各四名武士、左右各两名内侍的护卫下,景公的马车驶近晏婴家门前。
“开门!开门!”一名内侍上前敲门,并大声喊着。
门从里面打开了。越石父走了出来。
“老先生,这里是晏相国家吗?”那名内侍一边向越石父拱手施礼,一边问道。
“正是。”越石父拱手还礼,从容答道,“不过,我家主人已经辞去官职,把钱粮分给附近特困灾民,举家前往东海之滨了。”
“相国一家走多久了?”那名内侍又问。
“大约半个时辰吧!”越石父答道。
“多谢老先生!”那名内侍向越石父拱手施了一礼,然后转身跑回马车跟前,向车中的景公禀报着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快!出东门,走大路,往东追!”那名内侍根据景公的指示,急切地下达了继续追赶的命令。
临淄城东门外。
在从城门一直通往东方的大路上。由于路面泥泞,晏婴的马车一摇一晃地缓缓行进。
李邦坐在驾手的座位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鞭杆,两眼注视着前方的路况,不时调整着行进的方向。
车厢内。可能是太劳累了,晏婴、翠玉夫妇二人依偎在一起,正在闭目养神。
在晏婴的马车后面大约一里处,景公一行车马正急急追赶而来。
两辆马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过了一会儿,景公一行终于追上了晏婴的马车。
景公的马车停下了。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走下马车。
景公下车后,紧走几步,走到仍在行进中的晏婴的马车旁边。
“车内坐的可是晏婴晏先生么?”景公高声问道。
听到景公的问话,李邦连忙把马车停了下来。
“大人,大人!醒一醒,醒一醒!国君来了!”李邦大声呼唤着车厢内的晏婴。
听到李邦的呼唤,晏婴、翠玉夫妇二人都睁开了眼睛。
“什么?国君来了?”晏婴向李邦问道。
“是啊,寡人来了!”没等李邦回答,景公便把话接了过去。
听到景公的声音,晏婴连忙在李邦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小民晏婴不知国君驾到,罪该万死!”晏婴见到景公,连忙拱手施礼。
景公见到晏婴,情绪有些激动:“先生!有罪的不是先生,而是寡人啊!寡人有罪,先生抛弃了我,不愿再辅佐我,我是不足以屈请先生的。但是,难道先生不考虑国家和百姓吗?希望先生看在国家和百姓的份上,原谅我,保全我!我请求拿出齐国府库的粮食和财物,来救济受灾的百姓。至于给多给少,谁轻谁重,完全由先生一人决定!”
听了景公一番话,晏婴颇受感动。“先生,恳求您看在国家和百姓的份上,留下来继续辅佐寡人吧!”说完,景公向晏婴躬身施礼。
晏婴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主公切莫如此!晏婴留下来就是了!”
景公直起身来,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晏婴的双手。
“好,好啊!先生能留下来,真乃寡人之幸,齐国之幸,百姓之幸啊!”景公欣喜地上下摇动着晏婴的双手。
六天之后。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等文武百官分列两班。
晏婴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六天前派往各地巡视的官员都已按期返回都城。根据他们调查掌握的情况,全国需要救济的灾民共约两万家,其中:贫困灾民一万七千家,共需发放救济粮九十七万钟、柴草一万三千车;房屋毁坏的两千七百家,共需发放救济款三千金。恳请主公恩准!”
“好,就依相国之言,速派官员前往各地传达寡人命令:打开府库,救济灾民!”景公大声宣布。
“主公圣明!”晏婴向景公拱手施礼,高声称颂。
“主公圣明!”文武百官随声附和。
盛夏的一个白天。艳阳高照。
位于临淄城南约十余里处之牛山。此山状若一头俯首北向、翘尾南伸的卧牛之首,虽不甚高,却林木茂密,花草繁盛。鸟语蝉鸣不绝于耳。
牛山北麓,有一高大的土冢,冢前朝北方向立一高大的墓碑,上面刻着“齐相管夷吾之墓”几个大字。
在晏婴、裔款二人的陪同下,景公正在瞻仰这位曾经辅佐齐国先君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贤相之墓。
百余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分成若干小队,或在景公君臣的三辆马车旁边守卫,或在附近往来巡逻。
“唉!”景公在墓前瞻仰良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晏婴、裔款二人说道,“我们上山吧!”
半山腰处。
在十余名士兵和数名内侍的簇拥下,景公、晏婴、裔款君臣三人正在沿着一条石砌的山路拾级而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并不时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主公!主公!歇一会儿吧!微臣实在走不动啦!”走在最后面的裔款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呼唤着走在前面的景公。
听到裔款的呼唤,景公、晏婴都停下了脚步。
“你呀你,喝酒不是寡人的对手,爬山也不是寡人的对手啊!”景公转过身来,指着裔款,笑着责备了几句,然后说道,“好吧,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吧!”
听到景公说要“歇一会儿”,随行的内侍们连忙将三个锦垫分别放在路边的三块大石头上,请景公君臣三人坐下。
景公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微笑着对晏婴、裔款二人说道:“二位爱卿,听说这牛山乃是一座神山,来这里的人都要说一说自己的心愿,而且是非常灵验的啊!”
“是吗?竟有这事?”裔款笑着问道。
“寡人也是听别人说的。裔爱卿,你不妨先说说你的心愿?”景公笑着答道。
“好,那微臣就先说!”裔款一边思考着,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色,忽然来了灵感,“微臣的心愿是:愿主公和这山上的松柏一样长寿,愿齐国比这山上的草木还要繁荣兴旺!”
“好啊,裔爱卿的心愿很好啊!”景公听罢,笑着称赞。
裔款听了景公的称赞,笑得嘴都合不拢。
晏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先生,寡人也想听听先生的心愿!”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主公,臣没有什么心愿。”晏婴语气平淡地答道。
“嗐,一个人哪能什么心愿都没有呢?先生不妨说出来,也让寡人听听!”景公微笑着催促道。
“如果主公确实想听听臣的心愿,那么臣就说说看。只是一样,臣说出来,主公可不要见笑啊!”晏婴微笑着答道。
“晏相国,您就快点儿说吧!”裔款也在旁催促。
“晏婴的心愿是:有国君而圣明,有妻子而有才能,有家而不贫困,还要有好邻居。”说到这里,晏婴略一停顿,然后详细解释道,“国君圣明,我每天就可以顺君之意行事;妻子有才能,就可以使我不会妄为;家不贫困,有能力周济朋友,朋友就不会愠怒;有好邻居,我就能每天看到君子啊!”
“好啊,先生的心愿实在太好啦!”景公听罢,笑着称赞。
“晏相国的心愿实在太好啦!”裔款笑着随声附和。
“主公,臣等都说了自己的心愿。您有什么心愿,可否也说出来,让臣等听听呢?”晏婴微笑着问道。
“好,好,寡人也说说自己的心愿!”景公笑着答道。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沿着大路向山脚下飞驰而来。
景公君臣三人不约而同地向山下望去。
“咦?这是谁来了?”景公自言自语地说道。
“除了梁丘据,还能有谁!”晏婴说道。
“先生,车离这么远,人又在车里,您怎么知道会是他呢?”景公觉得有些奇怪,连忙问道。
“这么热的天,驾着马车飞快地奔驰,严重的会把马累死,轻的也会把马累伤。除了梁丘据,谁还敢这样做?”晏婴答道。
“嘿嘿嘿!”景公有些尴尬,干笑了几声,然后对晏婴说道,“先生,您看,梁丘据与寡人之间应该算是和谐的吧?”
“主公,梁丘据与主公之间只不过是相同而已,哪里谈得上和谐呀?”晏婴答道。
“什么?难道相同与和谐还不一样吗?”听了晏婴的回答,景公显得很不高兴。
“主公,相同与和谐是不一样的。所谓和谐,就像调制羹汤一样,用水火、醋酱、盐梅来烹调鱼肉,用柴火烧煮,由厨师用各种调料来调和味道,使味道适中。哪种味道太淡,就适当添加相应的调料;哪种味道过重,就用其他调料将其冲淡。这样调制出来的羹汤,人喝了以后,才能心情平和啊!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的。国君认为可行之事,其中可能会有不可行之处,而作臣子的指出其中不可行之处,正是为了促成国君认为可行之事。反之亦然,国君认为不可行之事,其中可能会有可行之处,而作臣子的指出其中可行之处,正是为了放弃国君认为不可行之事啊!这样一来,政治清平而不相抵触,百姓也没有你争我夺之心。正像《诗经》上所说的:‘美味调和好羹汤,五味齐备又和平,精诚感动神来享,一致肃敬无争论。’”晏婴说道。
“先生,请接着说下去!”景公正听得入神,见晏婴停顿下来,连忙催促。
“主公,梁丘据与主公之间,跟刚才所说的和谐是不一样的。主公认为可行的,梁丘据也说‘可行、可行’;主公认为不可行的,梁丘据也说‘不可行、不可行’。这只不过是相同而已,哪里谈得上和谐呢?其实道理很简单。主公不妨想想看:如果用水来调剂水,谁去喝它?如果琴和瑟只弹出单调的同一个音符,谁去听它?君臣之间只是相同而非和谐,又怎能治理好国家呢?”晏婴深入浅出,侃侃而谈。
“好啊,寡人明白了!”听到这里,景公终于转嗔为喜。
“主公!主公!”梁丘据一边喊着,一边快步赶到景公等三人休息的地方,累得满头大汗,直喘粗气,“微臣接到通知后,便快马加鞭往这里赶,谁想还是来迟了一步。还望主公恕罪!”
“行啦、行啦,爱卿免礼吧!”景公见梁丘据正要拱手施礼,连忙劝止,并微笑着说道,“寡人与晏先生、裔大夫三人已经在这里休息好半天了,正要继续往上走。你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呢,还是跟着寡人往上走呢?”
“梁丘不休息,跟着主公往上走!”梁丘据接过内侍递上的布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笑着答道。
“主公,臣说得没错吧?梁丘大人跟主公就是‘相同’啊!”晏婴说道。
“哈哈哈哈!”景公闻言大笑。
“哈哈哈哈!”晏婴、裔款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梁丘据一边擦着汗,一边看着正在大笑的景公等三人,虽然不知所以,但也咧着嘴笑了起来。
山顶上。
晏婴等三人紧跟景公身后,到处观看,欣赏着远近的美景。
忽然,景公停下脚步,面向北方,手搭凉棚,朝临淄城的方向望去。虽然临淄城距此山约有十余里之遥,但因天气好的缘故,城墙、门楼等都清晰可见。
“唉!”看着看着,景公长叹一声,潸然泪下,悲切切地说道,“先君桓公,您为何要离开这盛大的都城而死去啊!”
梁丘据、裔款二人见景公落泪,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只有晏婴一人,在景公等三人身后掩袖而笑。
听到晏婴的笑声,景公等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
景公用手抹了一把泪水,神情严肃地看着晏婴,责问道:“先生,寡人今日游山,触景生情,十分伤心。梁丘、裔款二人都陪着寡人一起哭泣,而唯独先生一人在笑,却是为何?”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主公恕臣直言:假使圣贤之人能长久地守住君位,那么太公、桓公将长久地守住君位了;假使凭借勇力能长久地守住君位,那么灵公、庄公也将长久地守住君位了。但是,如果以上几位先君都长久地守住君位,那么主公您又怎能得到这个位置而成为国君呢?难道说不是因为以上几位先君更迭着处在都城,又更迭着离开都城,这才传到主公您的名下吗?而现在,主公却为先君死去离开都城这件事流泪,实在是不明事理啊!一个不明事理的国君在流泪,居然还有两个同样不明事理的臣子在陪哭,这难道不是很可笑的事吗?”
“你……”景公闻言,十分生气,用手指了指晏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太阳西下。夜幕降临。
景公君臣四人仍在山顶上游逛。
忽然,景公停下脚步,朝太阳落山的方向张望。
“主公,天黑了,路又崎岖坎坷,还是早些下山吧!”晏婴劝道。
“好,寡人这就下山。”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仍在继续朝太阳落山的方向张望着,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用手指着西面的天空,大声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是彗星!”梁丘据顺着景公手指的方向望了望,也惊叫起来。
“彗星出现,必有亡国。”景公严肃地对梁丘据说道,“等一会儿回到宫中后,立即召柏常骞来见寡人!据说他能通过祈祷除去彗星,就叫他连夜祈祷,速为寡人除去彗星!”
“是,主公!”梁丘据连忙答道。
“主公,祈祷也没有用啊!”晏婴在旁说道。
“为什么?”景公问道。
“彗星出现,这是上天的告诫啊!据说,日月的云气,风雨失调不依季节,彗星的出现等等,都是上天为了百姓的离乱而显现的,是以凶吉的先兆警告来告诫怠慢不慎之人的。如果主公推行正确的制度,任用贤人,接受谏言,那么即使不派人祈祷,彗星也会自行消失的。但是,如果主公酷好饮酒、放纵享乐,国政不修治而宽容作恶的人,亲近阿谀奉承的人且喜好歌舞乐工,厌恶正确的制度而疏远贤人、拒绝谏言,那么岂止彗星出现,恐怕茀星也将出现了啊!”晏婴借题发挥,苦口婆心地劝谏景公。
“哼!”景公听罢,很不高兴,仅用鼻子“哼”了一声,便转身朝山下走去。
“主公,天黑路险,慢点儿走!”梁丘据一边说着,一边快走几步,赶上景公,搀住景公的一支胳膊。
裔款见状,连忙赶上前去,搀住景公的另一支胳膊。
在梁丘据、裔款二人的搀扶下,景公沿着下山的小路缓缓而行。
“唉!”晏婴望着前面三人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数日后的一个下午。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案后面。晏婴坐在景公右侧的座位。君臣二人正在谈话。
“先生,您可知道寡人为何请您来吗?”景公面带微笑,语气平和。
“主公,您大概是要告诉臣,彗星已于昨夜自行消失了吧?”晏婴答道。
“非也!”景公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接着说道,“那天,先生陪寡人一起游牛山。一天之内,寡人受到先生三次谏责。当时,寡人听到先生的那些话,感到很刺耳、很难堪,心里很不高兴。通过几天来的反复思考,寡人才终于认识到:先生的话是对的,而寡人是错的。寡人对自己当时的态度感到非常后悔,想向先生表示歉意!”
“哦,原来主公召臣,是想向臣表示歉意啊!”晏婴说道。
“非也!”景公又摇了摇头。
“臣越听越糊涂,实在不知主公为何召臣啊!”晏婴实话实说。
“寡人请先生来,是想和先生探讨一个问题。”景公笑着说道。
“什么问题?”晏婴问道。
“那天,寡人在牛山北麓瞻仰了贤相管仲之墓,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想:当年,先君桓公任用管仲为相,仅凭三百辆战车,就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一番霸业。如今,寡人任用先生为相、田穰苴为司马,已有战车上千辆,再从全国选拔一些勇力之士,想步先君桓公之后尘,成就一番霸业。先生以为如何?”
“噢!原来主公召臣,是想和臣探讨称霸之事啊!”听到这里,晏婴才恍然大悟。
“正是。不知先生以为如何?”景公催问道。
“如果主公一定要问晏婴的看法,那么恕臣直言:齐国一定要富强,绝对不可再称霸!”
“为什么呢?”
“主公认为,先君桓公之所以能成就霸业,是凭借三百辆战车之力。其实,主公并没有看到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德。先君桓公以德报怨,任用自己的仇人管仲为相,励精图治,短短数年间,便使齐国民富国强。并且,他薄身厚民,以德治国,用自己的美德言行教诲诸侯,用慈爱恩惠对待百姓。所以,海内归之若流水,‘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啊!”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现在的情况又是怎样呢?且不说齐国尚不富强,单就德来说,主公就做得很不够啊!主公外傲诸侯,诸侯不悦;内轻百姓,百姓不亲。而没有诸侯和百姓的谅解与支持,仅仅凭借上千辆战车,又怎能让别人口服心服,像先君桓公那样成就霸业呢?”
“先生,请接着说下去!”
“臣以为,齐国即使具备了先君桓公时的那些条件,也不要称霸。”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称霸或当了诸侯盟主之后,不仅要管许多本不该管的闲事,操心费力,劳民伤财,还会使人变得骄傲起来。而一旦骄傲起来,也正是失德、衰败的开始啊!主公可能也听说过,先君桓公当了诸侯盟主之后,开始那段时间还谨言慎行,不仅受到诸侯的拥戴,而且受到周天子的奖赏。但是,后来就变得骄傲起来了,甚至连管相的建议也不肯听了。最后结果如何呢?不仅民苦其政,世非其行,诸侯颇有叛者,而且连自己也被佞臣逼死在寝宫之中,死后多日无人收敛,尸体腐烂生虫,虫子爬出户外。对于那些想称霸的人来说,这不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吗?”
“先生所言,寡人虽然也曾听说过,但是早已淡忘了啊!”
“臣以为,一个国家如果根本不具备先君桓公时的那些条件,就更不要自不量力地去争霸。”
“寡人愿闻其详!”
“这样的事例简直不胜枚举。不说别的国家,也不说远的事情,就拿主公的兄长、臣的先君庄公来说吧!恕臣直言:先君庄公崇尚勇力,傲贤轻民,刚愎自用,荒淫失德,却不顾齐国国力和百姓死活,穷兵黩武,连年征战,以图威当世而服天下,成就一番霸业。但是,最后结果如何呢?不仅给齐国百姓造成了深重的灾难,而且连自己也被佞臣所杀。对于那些想称霸的人来说,这不是又一面很好的镜子吗?”
“先生所言之事,虽然当时寡人年纪尚幼,但是也耳闻目睹,记忆犹新啊!”
“主公,臣真诚希望您能记取桓公、庄公二位先君的血的教训,放弃争霸、称霸之心,以德自守,以德治国,任用贤能,疏远佞臣,对外结好于诸侯,对内施恩于百姓,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好让我们齐国早日富强起来啊!若真能如此,则百姓幸甚,齐国幸甚,主公的英名也将百世流芳!”
“先生,寡人听了您的一番教诲,实在是受益匪浅啊!特别是您所说的‘齐国一定要富强,绝对不可再称霸’这句话,寡人已铭记于心。不过,要让齐国早日富强起来,先生身为齐相,还得鼎力辅佐寡人啊!”
“辅佐主公乃臣职之所在,臣定当尽心竭力,纵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冬天到了。
北风怒号。大雪飘飘。
临淄城内外一片洁白。街上虽有行人,但很稀少。
齐宫内宫客厅中。
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客厅中间,八名宫女正在乐队的伴奏下边歌边舞。
客厅正面,景公坐在主位,裔款、梁丘据二人分别坐在左右两侧座位。君臣三人正在饮酒。
“烦!”忽然,景公不知想起了什么,“啪”地一下,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蹾到面前的桌上,并冲着乐师和宫女们吼道,“你们有没有新歌新曲?如果没有,就给寡人滚出去!”
听到景公的吼声,乐师、宫女们都吓得停了下来,一时不知所措。
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扬起一只手,朝乐师、宫女们作了个“出去”的手势。乐师、宫女们连忙退出了客厅。
“主公,喝酒喝得好好的,您怎么突然发起脾气来啦?”梁丘据笑着问道。
“寡人心烦!每天都是这么几首曲子,来回重复,没有新腔,寡人早就听腻了!”景公虽然不再大吼,但是余怒未消。
裔款见状,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对景公说道:“主公,既然主公对这些歌舞已经感到厌倦,那么微臣倒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派人找些莱人来,让他们为您唱歌,为您跳舞。莱人歌舞粗犷豪放,充满阳刚之气,很好听,很好看哪!”
景公闻言,脸上露出喜色:“哦!好,好,寡人已经好久没有听莱人唱歌,看莱人跳舞了!”
“主公,现在就派人去找么?”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躬身问道。
“现在就去!”景公命令道。
“遵命!”那名内侍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主公,您心烦,微臣也心烦。您看这样好不好?等冬天过去,春暖花开时节,微臣陪主公到野外游玩几天,一边游玩,一边打猎,解解闷,散散心,就不会感到烦了啊!”梁丘据笑着对景公说道。
“嗯,爱卿这个主意不错!”景公听罢,连连点头。
“主公,您心烦,是因为除了宫中,您就没有其他好玩的去处了。宫中再好,住久了也会烦啊!刚才梁丘大人说到‘春暖花开时节’,倒让微臣想起一件事来。”裔款笑着对景公说道。
“什么事啊?”景公笑着问道。
“那年冬季修筑大台,才刚干了不到一半,就被停掉了。如今,楚有章华台,晋有虒祁宫,我们齐国为什么就不能修筑一座大台呢?以微臣之见,不如接茬儿干下去。等把大台筑好了,主公不就多了一个好玩的去处了吗?如果说冬季天寒地冻施工困难,那么‘春暖花开时节’,不是正好施工吗?”裔款答道。
“主公,刚才裔大人所说楚之章华台,微臣没有见过,只是听说:楚有一宫,名曰章华,广袤四十里,中筑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名曰章华台。裔大人所说晋之虒祁宫,那年微臣赴晋送亲时,曾专门去曲沃汾水之畔参观过,虽然其广袤不及章华,但是其精美之程度,据说已超过章华。以微臣之见,我们齐国修筑大台,可取楚、晋两家之长,宫之广袤、台之高峻不下于章华,而其精美之程度,则应超过虒祁才是啊!”梁丘据接过裔款的话茬儿,笑着说道。
“好,好啊!二位爱卿所言,正是寡人昼夜所思啊!待到春暖花开时节,梁丘爱卿陪寡人到野外游猎,裔爱卿就为寡人操办筑台之事。来、来、来,为了游猎与筑台,寡人与二位爱卿共饮一杯!”景公显得十分高兴。
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见状,连忙上前将景公君臣三人的酒杯斟满。
景公君臣三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十余名莱人男子在一名内侍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几名莱人男子用随身携带的乐器奏起音乐。
在音乐声中,八名莱人男子且歌且舞。
景公君臣三人边吃、边喝、边谈,并不时哈哈大笑。
冬去春来。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百花竞放,姹紫嫣红。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正在沿着花间小径边走边谈。
“主公,臣来这里,还有一事要向主公禀报。”晏婴微笑着对景公说道。
“先生有事,但说无妨!”景公微笑着答道。
“主公,春天到了,臣想让李垚陪臣到各地巡视一下春耕春种的情况。”
“先生,您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让李垚一人去就行了,等他回来再向您汇报,不是一样的吗?”
“主公,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坐在都城里听汇报,跟自己亲眼看一看,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啊!再说,臣已数年没到各地巡视了,真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啊!”
“先生,寡人不是不想让您出去巡视,而是想让您留在都城,代寡人处理朝中日常事务啊!”景公停下脚步,对晏婴说道。
“让臣代主公处理事务,那主公呢?”晏婴见景公停下脚步,也连忙停下脚步。
“不瞒先生,寡人已同梁丘大夫约好,明天一早就要离开都城,到各地去游猎数日。另外,寡人决定重新启动那年冬天中止的大台工程,并已派裔大夫从明天开始到各地征伕。”景公语气平淡地答道。
“什么?主公明天就要到各地去游玩打猎,并且还要征伕修筑大台?”听罢景公之言,晏婴大吃一惊。
“是的。”
“主公,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百姓春天不种,秋天就没有收成啊!主公此时到各地游玩打猎,并且还要征伕筑台,无异于夺去百姓春耕春种的宝贵时间,必然会使百姓因粮食减产而陷入困境,使国家因收不上粮食而仓廪空虚。主公,万万不可呀!”
“先生,寡人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相贤则国治,臣忠则主逸。’有先生这样一位贤相辅佐寡人,齐国怎么会治理不好呢?寡人久居宫中,十分烦闷,想借游猎之机出去散散心,并想修筑大台作为自己今后游乐之所。楚有章华台,晋有虒祁宫,我们齐国为何不能修筑一座大台呢?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实现自己的愿望,寡人之意已决。先生,您就不要再阻拦寡人啦!”
晏婴不管景公是否愿听,坚持继续说下去:“主公!过去,周文王从来不曾夺民农时而纵情游猎,所以国家昌盛、百姓安乐;楚灵王不停止乾溪的战役,又大兴土木修建章华之台,所以民怨沸腾,百姓叛离了他。现在,主公若不改变游猎、筑台的打算,则将危及国家,并被诸侯耻笑。臣曾听说过这样的话:‘忠臣不避死,直谏不违罪。’如果主公执意不肯听从臣的劝谏,那么臣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离主公而去了!”
“好、好、好,寡人听从先生劝谏,不去游猎,放弃筑台!”景公听说晏婴又要离他而去,这才慌了神。虽然心中并不情愿,但毕竟还是勉强听从了晏婴的劝谏。
春夏之交。
一个白天。阳光明媚。
在齐国西北部的一条大路边,停放着两辆马车。马车旁,除李邦、陈虎外,还有四名全副武装并牵着马的差役,正站在那里休息。
路边农田中,晏婴和李垚正在同几位农民说话。
“二位大人,咱这里一冬天都没下一点儿雪,墒情不好。种子种下都快一个月了,多数没长出苗来,少数长出苗来也都旱死了。您们看,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这样啊!”一位年纪较大的农民面带愁容,沙哑着嗓子对晏婴、李垚说道。
晏婴、李垚朝远处望去,望了好半天,也望不到一棵绿苗。
“老人家,咱这里近几年不是打了一些井吗?在这天旱的时候,不能派上用场吗?”李垚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咱这里井倒是打了不少,可是老天不降水,井里哪儿来的水呀?刚开春的时候,井里还有点儿水,到现在早就十井九干了啊!”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答道。
“去年秋冬,全国雨水不均。今春无雨,东南部墒情、苗情尚可,而这西北部却大面积干旱。看来,只能动员百姓把井再挖深一些了。如果能挖出水来,就抓紧补种;如果还是挖不出水来,就只能再等些时候,看看老天给不给雨啊!”晏婴心情沉重地说道,忽又想起了什么,向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问道,“老人家,你们村的百姓吃水有困难吗?”
“现在,村里的几口井倒还没干,近期吃水尚无困难。怕只怕再这么旱下去,村里的井也会干哪!”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答道。
“老人家,您们组织一些人,先按着一口井,再往深里挖挖看,也许能挖出点儿水来呀!”李垚对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说道。
“大人,小民等也只好先挖挖试试看啦!”那位年纪较大的农民应道。
盛夏季节。
骄阳似火。
齐国的农田:有的地面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一道道裂缝;有的虽然长着玉米、谷子等庄稼,却杆矮穗小,并已开始枯黄。
秋天到了。
一日白天。
齐宫大殿内。
景公端坐君位。晏婴等文武百官分立两班。
景公首先说道:“诸位爱卿,今年夏天,比往年格外炎热。寡人在宫中憋了整整一个夏天,几乎憋出病来。寡人思之再三,决定趁现在秋收已过、正值农闲的时候,重新启动那年冬天中止的修筑大台的工程,而且寡人连名字都已经想好了,中间大台称‘路寝台’,四周宫室称‘路寝宫’,取《礼记》中‘君日出而视之,退适路寝听政’之意。将来建成之后,每逢夏天,寡人就搬到那里去设朝听政。诸位爱卿到那里奏事议政,也可免去炎夏盛暑之苦。你们看好不好啊?”
“主公圣明!主公修筑路寝宫台,不仅将泽及臣等,而且将享誉诸侯、万古流芳!”景公话音刚落,梁丘据就连忙附和道。
“主公圣明!秋后施工,不夺农时,主公真乃明君也!”裔款挂着一脸谄媚的笑容,紧接着梁丘据后面说道。
“主公,臣以为不可!”晏婴朝景公拱手施礼,高声说道。
“嗯?”听到晏婴说出“不可”二字,景公立即皱起了眉头。
梁丘据等文武百官都将目光投向了晏婴。
“今年雨水稀少,全国大旱,东部、南部严重歉收,西部、北部近乎绝收。臣正想奏请主公,对东部、南部百姓减免赋税,对西部、北部百姓开仓救济。在百姓连饭都吃不饱甚至吃不上的时候,怎能重启筑台工程,再耗费国家之财、百姓之力呢?更何况,筑台工程繁重浩大,非一年两年可以完成,得耗费多少国财、多少民力啊!臣曾经听说过,圣明的国君不枯竭国财,不用尽民力,枯竭国财的国君不会得到好处,用尽民力的国君不会得到快乐。还望主公明鉴!”说完这番话,晏婴朝景公拱手再施一礼。
“先生所言,寡人已有所闻。只是:开仓救济,经前年救济约两万家灾民之后,国库已经大损,无力再出钱粮;减免赋税,将使国库难以为继。因此,寡人不同意先生减赋、救济之议。至于筑台工程,冬季天寒地冻不好施工,春季夺民农时不能施工,这秋后农闲时节不是正好施工吗?再说,那些吃不上饭的灾民,来给寡人筑台,不就有饭吃了吗?先生,寡人之意已决,请不要再阻拦了啊!”景公虽然心中不悦,但是语气平和。
“主公圣明!”梁丘据再次称赞。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裔款紧跟梁丘据之后,连声称赞。
“好啦,就这样吧!因筑台之事涉及全国财力、人力的调配,就由相国全权负责办理吧!”景公语气轻松地作了结论。
“退朝——”在景公的示意下,景公身后的一名内侍高声宣布道。
“唉!”晏婴长叹一口气,和其他文武百官一起退出齐宫大殿。
当夜。
晏婴家书房内。灯光明亮。
晏婴坐在主位。越石父坐在晏婴右侧座位。二人正在谈话。
“唉,主公之意已决,晏婴无力回天啊!”晏婴叹道。
“大人,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越石父问道。
“晏婴在想:今年需要救济的受灾百姓,大大多于前年之数。晏婴就是散尽私财,也难以救济百分之一啊!所以,能救百姓者,唯有国库啊!但又怎样才能说服主公,让他批准开仓呢?再次辞职吧?……”晏婴一边思索着,一边答道。
听到晏婴说出“辞职”二字,越石父连忙把话接了过去:“大人,‘辞职’二字,您千万莫再提起!您不妨想想看,您若辞去相国之职,能使国君警醒,再次改变主张吗?能使受灾百姓获得救济吗?以石父之见,您还是想想别的办法,而不要再提‘辞职’了吧!”
“身居相位,却不能救民于灾难,晏婴深感有罪啊!但是,不辞职,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晏婴仍在思索着。
“嗳,石父倒有一个办法,大人不妨试试看!”越石父说道。
“有什么办法?先生快说说!”听到越石父说出“有办法”三字,晏婴显得十分兴奋,连忙问道。
“大人,刚才听您说,今日朝中国君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些吃不上饭的灾民,来给寡人筑台,不就有饭吃了吗?’您何不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呢?”越石父答道。
“在这上面做文章?怎样做呢?”晏婴有些不解,又问。
“您想想看,有了国君这句话,您不就可以把救济灾民和筑台工程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办了吗?”越石父答道。
晏婴似乎已经明白越石父说的是什么办法了:“哦,先生是说,可以采取以工代赈的办法,征用那些无助灾民来修筑路寝宫台,然后以发工钱的名义给他们钱粮,使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是这样吗?”
“正是。不过,要想做得更圆满一些,还可以采取三个办法。”越石父答道。
“哪三个办法?”晏婴催问道。
“大人莫急,容石父一一道来。”越石父见晏婴对此兴趣甚浓,便微微一笑,娓娓道来,“第一,大人要充分利用国君赋予的‘全权负责办理’的权力,命令下边的有关官吏,给筑台民伕适当多发一些工钱,使他们不仅自己能够有饭吃、有衣穿,而且家中父母妻子也都能够有饭吃、有衣穿;第二,可将运输的路程适当加长,将筑台的竣工期限适当推迟,以便使灾民能够通过参加筑台而获得较多的救济;第三,每年秋天对民伕队伍作一次大的调整,家中收成不好、仍需继续救济者留下,家中收成较好、不再需要救济者放回,而将当年那些新灾区的新灾民补充进来。这样,既是遵照国君的命令在筑台,又不急于求成,不是可以借筑台这一项工程,救济更多的灾民吗?”
在越石父说话的时候,晏婴始终神情专注地听着,并不时点着头。
待越石父把话说完,晏婴不无忧虑地说道:“先生,你说的这些,好虽好,但若真的实行起来,却有些欺君的嫌疑啊!”
“大人,作为一个忠臣、贤相,当忠君与爱民二者难以两全的时候,他究竟应当选择哪一个呢?难道爱民不才是真正的忠于国君、忠于国家吗?”越石父见晏婴有些犹豫,便把一个更为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晏婴面前。
晏婴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但并未正面回答越石父的问题,而是答道:“好吧,事到如今,看来也只好按先生所说的去办了!”
“好啊,大人!石父追随大人,总算没有看错人啊!”越石父见晏婴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感到十分高兴,于是进一步建议道,“大人,正因此事有些‘欺君’的嫌疑,所以大人行事必须机密,特别是那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委派可靠、得力之人去办啊!”
“这是自然。”晏婴点头答道。
“灾民有救啦!百姓有福啦!哈哈哈哈!”越石父见晏婴从善如流,高兴得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晏婴见越石父哈哈大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笑声中隐约透出一股无奈与悲凉。
光阴荏苒。
转眼两年过去了。
又是秋天。
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在书案后面,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等人。
“启禀主公,晏相国到!”一名内侍悄悄走了进来,走近景公,拱手施礼,低声禀报。
“请,快请相国进来!”听说晏婴到来,景公显得十分兴奋。
“遵命!”那名内侍向景公再施一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晏婴跟着那名内侍走了进来。
“臣晏婴给主公请安!”晏婴走近景公,跪地叩头。
“先生免礼,快快请起!请坐下说话!”景公一边用手指着右侧的座位,一边说道。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景公右侧座位坐下,“主公召臣来此,不知有何急事?”
“先生,从动工到现在,已经两年了。不知路寝台已建到何种程度了?寡人日夜惦念此事,想请先生来介绍一下有关情况。”景公开门见山,向晏婴发问。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回禀主公,路寝台主台已经建好,目前正在修建台上和四周的宫殿。既是主公惦念此事,何不亲自到工地上去看一看呢?”
“寡人正有此意。”景公略一思考,便问道,“寡人现在就想去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好啊,就请下人为主公备驾吧!”晏婴爽快地答道。
临淄城西北、距城约二十里处之筑台工地。
在那年冬季停工的工程旧址上,一座长宽各约二十丈、高达三十仞的高台拔地而起。
在高台之上及其四周,数千名民伕正在为建筑大大小小的宫殿而忙碌着。
在距离工地不远的一片平地上,停着景公一行车马。
在马车旁,景公正面向工地站着,听着身旁的晏婴指指点点地介绍着有关情况。
“主公,为了不破坏附近农田,筑台所需之土都是从距此三十余里的南山脚下去取的。每取一筐土,都需要两个民伕跑上整整一天。而如此高台,得需要多少筐土才能堆成啊!”晏婴介绍道。
“规模如此宏大,寡人一看就高兴啊!”景公笑着说道。
“主公,俗话说,土木之工不可擅动。如此规模宏大之工程,只可一,而不可再。今后,可千万不要再搞这么大的工程了啊!”晏婴借机劝谏。
“是啊,是啊,今后不再搞了!”景公只顾观看工地上的庞大场面,连头都没有转向晏婴,便顺口问道,“先生,整个工程全部完工,还得需要多长时间啊?”
“回禀主公,因修建宫殿乃是精细之工,故所需时间大概不会少于筑台,估计总得再干两年吧!”晏婴答道。
“什么?还得再干两年?”景公闻言,立即转过身来,对晏婴吩咐道,“先生,寡人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请你再征用一倍于此的民伕,把全部民伕分成两批,昼一批,夜一批,昼夜不停地加快施工,力争明年此时竣工!”
“臣遵命!”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报——”正在此时,一匹快马从临淄城方向沿着大路跑来。在快到景公一行车马所停之处时,骑在马上的宫中信使大声呼唤着。
景公、晏婴二人听到呼唤,连忙转过身去,望着飞奔而来的快马。
那名信使在距离景公一行车马不远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快步走向景公。
那名信使走近景公,停下脚步,拱手施礼,高声禀报:“启禀主公,梁丘大夫家的管家刚才进宫禀报,说是梁丘大夫得暴病死了。内宫主管柏大人不知如何处理,特派小人飞马前来向主公请示!”
“什么?梁丘大夫死了?”景公闻听此言,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那名内侍答道。
“本来已经约好的,待这路寝台建成之日,梁丘爱卿要陪寡人登台庆贺的。谁知台还没有建成,梁丘爱卿竟离寡人而去了!”景公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主公节哀!”晏婴在旁劝道。
“先生,这样吧,你陪寡人立即回宫,同寡人一起商量一下梁丘大夫的后事。”景公对晏婴说道。
“臣遵命!”晏婴向景公拱手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坐在书案后面。晏婴坐在景公右侧座位。君臣二人正在商议梁丘据的后事。
“先生,梁丘大夫死了,寡人想给他举行一个盛大的葬礼,并给他修建一座又高又大的坟墓。您看可以吧?”景公问道。
“主公,梁丘大夫虽是齐国老臣,但毕竟只是一位普通大夫。您为何要厚其葬而高其坟呢?”晏婴反问道。
“先生,这您还不明白吗?是因为梁丘大夫与其他大夫不同,他对寡人忠心耿耿,并且真心爱戴寡人啊!”景公答道。
“臣实在不明白啊!主公能否将梁丘大夫‘忠君’、‘爱君’的具体表现说一说,让臣听听呢?”晏婴问道。
“有些寡人喜欢玩赏之物,宫中主管部门却没有为寡人预备,而梁丘大夫知道后,就马上把自己的心爱之物拿来送给寡人,供寡人玩赏,所以知道他对寡人忠心耿耿。每逢风雨交加的夜晚,寡人睡不着觉,派人召他来陪寡人饮酒,他总是一召就到,所以知道他对寡人真心爱戴。先生,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景公说完,反问晏婴。
“主公,”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从容答道,“对您的问话,臣若回答,则与您的意见相违背。但是,臣若不回答,则又没有侍奉好您。臣怎敢不回答呢?臣曾经听说过,作臣子的,如果把侍奉国君作为自己一人独占的权利,就叫作不忠。侍奉国君的原则应当是:劝导国君对父兄肯亲近,对群臣讲礼节,对百姓有恩惠,对诸侯守信义。这些都做到了,才能叫作忠。如今,齐国封疆之内的百姓,都是主公的臣民,而唯独梁丘大夫一人尽力爱戴主公,为何爱戴主公的人如此之少呢?齐国封疆之内的财物,都归主公所有,而唯独梁丘大夫一人用他的私财来向主公表示忠心,为何忠于主公的人如此之少呢?原因就在于:梁丘大夫企图一人独占侍奉国君的权利,得到国君对自己一人的专宠,从而不惜一切地妨碍贤路,阻塞群臣,蒙蔽国君。问题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地步。难道说这就叫‘忠君’、‘爱君’吗?”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始终神情专注地听着。
“先生,如果您不说,那么寡人怎么也想不到梁丘据竟是这等人啊!”听罢晏婴之言,景公这才似有所悟。
“主公,梁丘大夫的后事该如何办理呢?”晏婴问道。
“通知梁丘家人:寡人不予过问,丰俭由其自便。”景公语气坚定地答道。
次年秋季。
路寝宫全部竣工。这是一个大院,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建筑群。正中就是高达三十仞的路寝台。台的上面及四周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大小数十座宫殿。在大院门楼正中的牌匾上镌刻着“路寝宫”三个大字。
宫门外,有两小队全副武装、骑在马上的士兵在巡逻。
宫门口,两旁各有四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站岗。
宫门内及高台上,到处都有手持兵器的士兵在站岗或巡逻。
忽然,一阵车马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在前后各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左右各十余名宫中内侍的簇拥下,两辆马车缓缓驶进路寝宫大院。进院后,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景公从前面一辆豪华的马车上走了下来。
在李邦的搀扶下,晏婴从后面一辆简朴的马车上走了下来。晏婴快步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高声说道:“主公,您快看看吧,这就是您朝思暮想的路寝宫啊!遵照您的意见,其宫之广袤、台之高峻不下于楚之章华台,而其精美之程度则超过晋之虒祁宫啊!”
“好,好啊!”景公兴致勃勃,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就近走进了正对院门的一座宫殿。
宫殿内,虽因尚未正式启用而略显空旷,但是墙壁和地面都很坚实、洁净。
“嗯!”景公点了点头,转身走出这座宫殿,走出一小段路,又转过身来,仔细地观察着这座宫殿的外貌,并连声称赞,“好,好啊!”
“主公,请您上车吧!坐在车上边走边看,可以省些体力。等一会儿到了台上,不仅可以俯瞰此宫全景,还可以远眺都城哪!”晏婴劝道。
“好,好!”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在李邦的搀扶下,晏婴也登上了马车。
“好,好啊!”景公坐在车内,从两侧车窗向外观看,越看越高兴,一路赞不绝口。
不一会儿,马车到了路寝台下。
景公、晏婴二人下车后,站在台下,仰视高台。
“真高啊!先生,寡人去年秋天来工地视察时,未见此台竟有如此之高,是不是后来又加高了啊?”景公微笑着问道。
“主公,去年您来时,一是台上宫殿尚未建成,二是您站在工地之外,离台太远,所以此台那时看起来没有现在高啊!”晏婴微笑着回答。
“是啊,是啊!‘远看泰山小,近看牛山高’嘛!哈哈哈哈!”景公笑道。
“主公,您看是不是到台上去看看?”晏婴问道。
“好,寡人登台!”景公一边答应着,一边沿着台阶朝台上走去。
晏婴紧跟景公之后,也朝台上走去。
一见景公、晏婴君臣二人登台,马上有四名内侍跟了上来。
这路寝台高达三十仞。为了使人攀登起来省力,在修筑的时候,没有采取直线向上的方式,而是采取了沿着高台外侧螺旋向上的方式,铺设了近四百级石阶。虽然每级石阶并不算高,但是要想一口气从台下登上台顶,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啊!
“先生,这台可真高啊!”刚刚走到不足一半的高度,景公就汗流满面,有些气喘了。
“主公,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往上走?”晏婴关心地问道。
“寡人比先生年轻,还可以再走一会儿!”景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答道。
君臣二人又往上走了一会儿。在距离台顶尚有三分之一高度的地方,景公停了下来。
“先生,歇一会儿吧,寡人实在走不动了!”景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好,歇一会儿吧!”晏婴虽然也出汗了,但并未喘气,显得比较轻松。
一直在后面紧跟着的四名内侍,一听景公君臣二人说要“歇一会儿”,连忙快走几步,将锦垫铺在石阶上,扶二人坐下,并将布巾递到二人手中。
“先生,这是谁的主意啊,竟然把台建得这么高?真是害人不浅啊!”景公很不高兴,脸色非常难看,一边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质问坐在下面一层石阶上的晏婴。
晏婴停下擦汗的动作,面向景公,从容答道:“主公,现在,您想减轻自己的劳累而不希望台高。而当初,正是您下的命令,必须高达三十仞啊!您命令别人把台建得这么高,就不该再怪罪建台之人啊!台低了要加罪于人,台高了也要加罪于人。请问主公:像这样使唤别人可以吗?据臣所知,古代的君王修建宫室台榭,只求方便、实用,不求奢侈华丽,自身节俭而又教育百姓。但是,到了夏朝衰落时,它的国君桀违背德行而修建雕饰华丽的宫阙;到了商朝衰落时,它的国君纣建造高大的宫室和灵台。建得低小的有罪,建得高大的有赏。因此,灾祸延及桀、纣自身。现在,主公筑台,建低了有罪,建高了也有罪。在加罪于人这一点上,您已经大大超过了夏桀、商纣啊!主公,为了修筑此宫此台,百姓的力量已经耗尽了,却仍然难免被您加罪。臣担心齐国会危险、衰败,而主公您不能再享有了啊!”
“先生,寡人知罪了!”听罢晏婴之言,景公略带愧疚地说道,“寡人亲自下令,劳民伤财,修筑了这座高大华丽而并不实用的高台,却又因此而责怪那些筑台之人,这是寡人的罪过啊!不是先生的教诲,寡人哪能守住齐国的基业呢?”
“主公,您不必对臣说客气的话,只要您明白了道理就好啊!”晏婴应道。
景公抬头向台顶望了望,然后对晏婴说道:“先生,寡人实在太累了,不想往上走了!”
“主公,这里离台顶已经不远了。您再咬牙坚持一下,很快就能登上台顶了。高台刚刚筑好,您总得上去看一看嘛!”晏婴一边劝说景公,一边吩咐站在下层石阶上的内侍们,“你们还不快点儿搀扶主公!”
听到晏婴的吩咐,马上上来两名内侍,一左一右,搀起景公,向上走去。
走了好一会儿,景公一行才终于登上台顶。只见台顶上:正中是一座高大的宫殿,四角各有一座凉亭,宏大、精美,煞是壮观!
晏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景公,连忙示意身旁的内侍,将锦垫就近铺在旁边的一座凉亭内,搀扶景公进去、坐下。
“主公,请您先歇息一下,过一会儿再看风景吧!”晏婴站在旁边,微笑着对景公说道。
“好,好!”景公一边从内侍手中接过布巾擦汗,一边答道。
晏婴也从内侍手中接过布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向景公介绍道:“主公,梧桐树苗已经育了两年。准备明年一开春,就在这台上、台下遍栽梧桐。梧桐树生长得快,叶子又大,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成为一座梧桐台、梧桐宫。到那时,您就是盛夏酷暑来这里,也不会感到炎热啊!”
“好啊!”景公笑着应道。
有凉亭遮阳,加之台高有风,景公一行很快便感觉气爽神清,每个人的脸上都消去了倦容,露出了笑容。
景公首先开口说话:“先生,寡人原想今天请朝中文武百官一起登台,君臣共同庆贺一番的。多亏被先生劝止了。否则的话,有几个能爬得上来,又有几个在爬上来之后,还能乐得起来呢?哈哈哈哈!”
“多亏主公英明,才免去了一场肯定会破费大量钱财的庆贺啊!”晏婴说道。
“先生,咱们四处走走、看看吧!”景公一边说着,一边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在晏婴的带领下,景公走进台顶正中的宫殿。
这座宫殿与其他宫殿的不同之处在于:四面均有大门,如果同时打开,宫殿内通风、采光都非常好。
“先生,此宫虽好,但少一钟。如果铸造一口大钟,悬挂于此宫正中,一旦敲响,必可声闻百里。那该多好啊!”景公一边用手指点着,一边微笑着对晏婴说道。
晏婴朝景公拱手施了一礼,然后神情严肃地说道:“主公恕臣直言:当国君治理国家的人,决不能把百姓的悲哀当作自己的快乐。主公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刚刚修建了高台,现在又想铸造大钟。这必然会加重赋税于百姓,百姓一定会因此而感到悲哀啊!加重百姓的赋税,使他们悲哀,以此换来自己的欢乐,这不是为君治国者应做之事啊!”
“先生,寡人只是说说而已,不是并没有下令铸钟吗?先生又何必当真呢?嘿嘿嘿!”景公以干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结果却显得更为尴尬。
“主公,请您到外面俯瞰一下路寝宫的全景吧!”晏婴没有正面回答景公的问话,而是将景公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
在晏婴的引导下,景公走出宫殿,向台边走去。
“壮哉!美哉!好一座路寝宫啊!”景公手扶着台边的栏杆,从台上俯瞰着台下的宫殿,看了这边,又看那边,越看越高兴,赞美之辞脱口而出。
“主公,您快来看,那就是临淄城啊!”晏婴站在台顶东南角,用手指着远处,呼唤着景公来看。
听到晏婴呼唤,景公连忙走过来,顺着晏婴所指的方向望去。
“好哇,先生,从这里眺望都城,真是太清楚了啊!”景公高兴地眺望着都城,望着望着,不知何故,忽又悲怆、凄凉地叹息道,“唉,如果寡人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能拥有齐国,那该多好啊!”
晏婴在旁说道:“主公何出此言?臣曾经听说过,圣明的国君一定要端正自己治国的方略,多做有利于百姓的事,然后他的子孙才能世世代代拥有国家。但是,恕臣直言:主公长期以来不施德政,贪图安逸,沉迷酒色,只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现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太过分了吗?”
听罢晏婴之言,景公很不高兴,反问道:“先生,如此说来,那么后世谁将执掌齐国之政呢?”
“主公,您可能也听说过,农民家里死了一头耕牛,全家人都为此而哭泣,那不是因为他们和耕牛之间有着骨肉亲情,而是因为耕牛如果活着的话,就可以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利益啊!主公想知道后世谁将执掌齐国之政吗?那恐怕就是现在使齐国百姓得利之人吧!”晏婴含蓄地答道。
“先生,能不能用什么办法来改变这种局面呢?”景公急切地问道。
“主公,办法是有的,那就是痛改前非、施行德政。”晏婴答道。
“先生,寡人愿闻其详!”景公催促道。
“现在,主公的牛马关在圈里,许多都已经关老了,不能耕地、拉车了;车子存放在车库里,许多都已经被蠹虫咬坏了,不能乘坐了;衣服、皮袄等装在衣橱里,许多都已经朽烂了,不能穿了;醋酱存放时间过长,都已经腐败了,不能卖了;美酒长期不用,都已经变酸了,不能喝了;粮食堆在粮仓里,许多都已经发霉变质了,不能吃了。主公宁愿让那些积存之物变成废物,也不肯分给饥饿的百姓,并且还在继续加重赋税,搜刮百姓。要知道:储藏的财物不使用,会带来祸殃。死守着财物,这是下等的办法,报怨的人会接踵而至。不明白财物不该死守着,将其囤积起来不分给百姓,这是更下等的办法,百姓一定会自己前来分掉它。所以,主公与其让别人来分它,不如由自己来分啊!”晏婴一边详细地解释着“德政”的含义,一边观察着景公的表情。
在晏婴说话的时候,景公一直低头在听,直到听晏婴把话说完,才抬起头来。
“先生,您讲的道理很深刻,容寡人好好考虑考虑吧!”景公虽然不大高兴,但是说话仍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