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玉潋心三人行走在人潮拥挤的观山楼外城街道上,郭禹边走,边四处张望,笑说:“这外城人越发多了,人多的地方就乱,总是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阙清云语气平静地附和一句:“得亏少庄主打点外城,替郭伯父分忧。”
郭禹被阙清云夸奖了,竟不好意思地抓抓脑门,跟在他们身侧的玉潋心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说着,他们便来到一家热热闹闹的酒楼。
郭禹走在前面,与迎面而来的小二对了一句暗语。
那小二眼神微凝,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汗巾往肩上一搭,领着三人穿过大厅,行入内院,招手唤来院中的伙计,吩咐道:“贵客登门,入天字雅间。”
伙计神色恭敬地向阙清云等人抱拳见礼,随后引着他们前往侧楼。
侧楼“天字雅室”门口有两名金丹修士看守,阙清云三人要想入内需挨个验明身份,便是郭禹也不得枉视规章。
玉潋心等将随身携带的腰牌拿给他们勘验,待通过后,看守方掀起门帘,对阙清云几人告罪道:“观山楼规矩如此,还望诸位见谅。”
阙清云摆手示意他们无妨,遂领着玉潋心和郭禹步入内室。
雅室内布置寻常,正面墙上整壁嵌着一幅水墨画,画上有山川江河,还有一座观山看海的高楼,景观巍峨壮阔。
左上角有题字:观山楼。
郭禹走在前面,于画前停步,朝阙清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阙清云从容不迫地行过去,一步迈入画中,不仅身影匿于墙后,连气息也一同消失了。
玉潋心扬了扬眉,原来这张壁画还藏着此等玄奥。
“走啊,愣着做什么?”郭禹瞧见机会,不客气地冷笑,“怎么?该不会是害怕吧?”
玉潋心闻言斜睨着他,笑道:“哟,少庄主,还没吃够教训呢?”
郭禹脸皮一抽,拂袖放下狠话:“玉潋心,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再同玉潋心纠缠,转身撞进画中。
玉潋心扬了扬唇角,也迈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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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山楼内城活动的人数不及外城百分之一,但内城的重要性却高出外城百倍不止。
能在观山楼内城盘下店铺经营买卖的商人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魔门修士,第二类则是江湖散修,不允凡人进入。
陌衍山庄自主经营的山海楼及其附属楼阁占据内城四成的土地,玉州境内大大小小的魔门魔宗外派修士瓜分另外四成,江湖散修所属的商铺则占了余下两成。
各魔宗及散修代表组成议事阁,共计十三位成员,其中陌衍山庄六人,各魔宗代表四人,散修代表三人。
所以在观山楼,陌衍山庄几乎有绝对的话语权。
内城城主之职虚位以待,由曲衍魔尊举荐,再由议事阁决定是否取用被举荐之人。
此前阙清云和郭禹来过议事阁,已经与众位要员商定好了,将由阙清云代理城主之位,今日再来,不过就是处理交接手续,由议事阁代理长老转交城主印。
玉潋心状似随意的跟在阙清云身后,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环境。
相比于外城,内城商铺明显更为零散稀疏,人烟稀少,而且沿街的铺面大都关着门,即便正在经营的店铺,门口也没有招牌招揽生意,看上去凄清寥落,一点也不景气。
玉潋心以前去过听澜宗名下的听澜仙坊,其建筑规模比观山楼大两倍有余,驻居的宗派代表和江湖散修的数目也更多一些。
魔门中人相比于正道修士,向来是没有人数优势的。
稍有名利之心的人便欲以正义标榜自己之所行,也懂得趋利避害擅长处世之道,不动声色地俘获人心,但普天之下,究竟多少真正清正廉洁一心向道的有志之士,却不为人知。
在玉潋心看来,听澜宗那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甚至比不上陌衍山庄这些穷凶极恶的真小人。
内城中吹起的风有些冷,玉潋心忽然掀起眼皮,眸心微凝,她从那缕风中闻到些许异样的腥气。
周遭街道昏暗的阴影中潜藏着可疑的行迹,从他们入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着。
玉潋心暗自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和目的,听澜宗和阙清云提及的神秘人,哪一批更具可能。
阙清云这时忽然出声,询问郭禹:“少庄主,这内城中可有规模比较大的药坊?”
“那自是有的。”郭禹自信满满地回答,“清云姐姐需要些什么药材,知会于我便是,回头便遣人将东西送往姐姐的玉清居。”
阙清云神色平静:“现下天色尚早,倘若这附近就有药坊,此行顺道看看有无所需,便不必少庄主再跑一趟。”
郭禹虽不明白阙清云何故非要现在改道,但既然阙清云已经开口了,他无意拒绝,便快行两步到前边引路:“便请清云姐姐随我往这边去。”
玉潋心跟在二人身后转过巷口,双耳同时捕捉到几道细微的破空之声。
最近的药坊距离他们仅有百来步,阙清云和郭禹走在前面,玉潋心紧随其后。
一名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客人从坊间行来,与阙清云错身而过,眼看就要步下小路口的青石阶,忽然迎面一道红影撞在他身上,却是玉潋心一脚踩空,惊叫着跌进他怀中。
这一撞之下,听得啪嗒声响,从蓑衣人袖口中掉落一只画卷,落地时系带松散,滚轴滑开一尺有余,露出半张人脸,粗略一扫,该是个男子的画像。
玉潋心视线扫过画中人发间饰物,眸色幽晦,起身时语调娇软地向对方致歉,那人却不为所动,匆忙之中一把将她推开,然后俯身捡起地上的画,三步并作两步离开药坊。
阙清云二人听闻动静,回头便见到这一幕。
郭禹眉梢一扬,见状乐了,吹着口哨说起风凉话:“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怎么平地都能摔跤?”
他话音未落,玉潋心突然扬手朝他扔出一支飞镖。
锐气破空,转瞬间已掠过数丈空间,后者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往后退开一大步。
没来得及感到惊怒,忽听得叮当声响,玉潋心抛掷出去的飞镖击飞另一支来路不明的暗器,锋利的刀刃擦着郭禹喉咙飞过,但凡再进半寸,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这些人的目标是你,蠢货!”玉潋心压低声叱骂,不理会受到惊吓的郭少庄主,上行几步拦在暗器飞来的行迹上。
被玉潋心看到那张画像,部署于暗处的黑衣人被迫提前动手。
“山海楼不能去了,快撤!”
话未说完,忽然衣领子被人一把抓住,阙清云左手提着玉潋心,右手擒住郭禹,足尖点地朝来时方向疾行,几个起落便将身后匆忙追来的一众神秘人甩开百丈之遥。
城墙边汇聚了一众高手拦截他们,隶属于陌衍山庄的守卫全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这批人马训练有素,应变能力很强,见玉潋心识破他们的杀局,立即改变了策略,抽调了部分人手抄近道赶来必经之路阻截,为埋伏于山海楼的杀手前来支援争取时间。
郭禹今日来观山楼是临时起意,没带护卫在侧,知晓其行程的人也不多,由此可见,山庄中有内鬼。
这内鬼在山庄中地位不低,对方不仅能在观山楼内城安插众多眼线,更是对城中布局了如指掌。
黑衣人陆续现身,人数众多,阙清云不得不松开玉潋心二人与来敌短兵相接。
她浑身笼罩锋锐剑芒,凡近其身者,皆非一合之将,霎时间血雨腥风,剑招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黑衣人一簇簇惨叫倒地,尸横遍野。
玉潋心被这一幕惊呆,猝然之间有些晃神。
除了前世被人追杀那段时日,玉潋心从未见过阙清云与人交手展露如此杀机。
清云仙子远近闻名的不止是她的美貌,还有她的仁善之心。
阙清云虽然性情清冷,可心肠并不狠毒,因一心向道,素有怜悯苍生的心肠。
前世她为魔毒侵蚀心智,复遭同门迫害,不得已举剑杀人,事后为此日夜揪心,彷徨月余方渐渐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可眼下,玉潋心幽晦的瞳眸之中,阙清云杀伐果断,穿行于众多黑衣人间,一身白裳竟滴血未染。
她仿佛一尊魔仙,所行之处以至纯剑意开出一条血路,这些黑衣人显然没有料到阙清云的修为如此之高,三位元婴境的高手联手,依然被她周身剑气逼得节节败退。
局势岌岌可危,此次行动可能面临失败,三位高手对视一眼,当机立断改变阵型,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围击阙清云,不求将之击败,只尽可能拖延时间,给其余黑衣人创造动手的机会。
阙清云实力虽强,一人之力终是有限,愈来愈多的黑衣人有如杀不尽的蚊蝇,嗡嗡瓮瓮地环绕四方,他们并不正面进攻,从两侧绕行,伺机对郭禹出手。
郭禹自身有金丹修为,在同龄人中并不算低,但对这些有备而来的黑衣人来说,仍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玉潋心。
在玉潋心看来,郭禹讨厌归讨厌,若是在外遭了难,随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她都不会多过问一句。
但今日这种情形,倘若郭禹被刺身亡,魔君痛失爱子,必定迁怒于与之同行的玉潋心和阙清云,任他天灾人祸死去多少无辜之人玉潋心都不在意,可牵扯了阙清云就是两说。
玉潋心不得不出手击退接近郭禹的黑衣人,十数黑影在四周徘徊,交替组织进攻。
他们在寻找玉潋心的破绽,支援也陆续赶来,玉潋心已经觉察到远处传来好几道令人心悸的灵压,拖得越久,郭禹就越危险。
恰在此时,玉潋心耳中灌入一道传音:
“你带郭禹先走,为师断后。”
玉潋心招式一顿,险些被迎面划过的刀刃劈中。
她仓惶回头,与被黑衣人重重包围的阙清云隔空对望。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阙清云红唇轻启,无声念了几个音。
玉潋心瞳孔骤缩,心神震动。
那一串字符仿若在她识海中形成印记,刻印于她的魂魄,驱策她行动,务必达到阙清云的要求。
后者击退环绕于身侧的元婴高手,长袖一舞,御万千剑气破开人墙,为玉潋心二人创造逃生之机。
玉潋心眼神一利,咬紧牙关,抓起郭禹飞身扑向高耸的城楼,一头撞入城墙之中。
壁画上漾起褶皱的波纹,两道人影不分先后地出现在“天字雅室”。
雅室门帘处淌进一滩鲜血,不出意料,守门之人已经命丧黄泉。
玉潋心落地后眼珠一转,一掌震破窗户,随即带着郭禹转身躲进一旁木柜的阴影。
几道黑影从壁画中追了出来,以为玉潋心二人从窗户逃走,便立即追了上去。
玉潋心便趁此机会带郭禹从正门出去,越过院中守卫的尸体,翻.墙而走,混入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
“清云姐姐还在里面!”郭禹终于反应过来,红着双眼斥责玉潋心绝情寡义,“她是你师父,你竟狠心抛下她独自逃生!”
话音未落,他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比他此前遭玉潋心戏耍时承受的巴掌重得多,以至于他的脑袋偏向一侧,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破了条猩红的口子。
“闭嘴!”玉潋心抓紧他的衣领,平日风情万种的美眸此刻只剩一片猩红,“你懂什么?!”
这些人冲着郭禹来,要取他的性命,若不是要庇护郭禹,给他提供逃生的机会,阙清云怎会一人断后,陷入敌围?
倘使不是郭禹拖她的后腿,她又怎会放任阙清云独自涉险?
玉潋心心情躁怒,封了郭禹几处大穴,拎着他横穿闹市,直奔陌衍山庄。
身后数道黑影飞快追来,其中有一道气息浑厚,几近分神境。
玉潋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数里外的山庄,脑中回荡着临别前阙清云对她说的那句话。
——潋心,你不能死,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