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陷空岛,南侠寻剑落猫窟

景祐五年。

江南一带晴朗的日子才过两日,又开始仿佛无尽的阴雨连绵。不过清明毕竟是仲春与暮春之交,先有萍始生,再有五日鸣鸠拂其羽,又有五日戴胜降于桑,谷雨时节紧随而至。所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正是雨生百谷的时候,天气自然是回暖了,李太白有诗曰杨花落尽子规啼,又见牡丹吐蕊、杜鹃夜啼,暮春便近了。

农家都谨记一年之计在于春,自然不会耽误了这播种的大好时节。江南一带的阴雨绵绵不仅给人们的心头埋上阴云,反倒各个头顶着斗笠草帽,仰着脑袋露出笑容来。

开封府倒是与江南不同,久等不来一场畅快的甘霖,春意盎然的时节不是天气晴朗就是阴云密布,至多偶尔下场小雨。

开封府衙里头,小丫鬟提着水壶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灯笼里点起了灯火,后头厨房里传来大娘的叫声,炊烟袅袅而起,饭菜香自然就从后厨传到前头来了。小丫鬟摸摸咕噜响的肚子,放下水壶要往后头去,结果一头撞上了一个黑影。

小丫鬟哎哟一声,一抬头,眼前穿着一身黑漆漆的常服就能没入夜色的不就是他们包大人么。虽还未彻底入夜,但都说黄昏见鬼多,包大人站这儿跟鬼影似得,一张黑脸上还有月牙儿,简直索命的鬼怪,一吓一个准。

“包大人,您这会儿怎么不去用饭?”小丫鬟撞了人也不怕,笑嘻嘻道。

包拯捻了一把胡子,笑着摇摇头,“这便要去了。”

“包大人有心事啊。”小丫鬟瞧了一会儿问道,虽然包拯一张黑脸看上去面无表情,可她在开封府衙也有几年了,哪能看不出来。

包拯瞧了一眼小丫鬟,一脸愁然道:“本官确实是心事重重。”

不等小丫鬟说什么,包拯又道:“今夜的菜是那个潭州来的厨娘烧的罢?”

“是啊。”小丫鬟眉开眼笑地说,还板着手指报起了菜名儿,“罗大娘的手艺一绝,腊味合蒸、走油豆豉扣肉、板栗烧菜心,还有楚酪醢豚烝凫煎鲫鱼……大人为何发愁,这些都很好吃,难道包大人不满意?”

“满意,所以本官才愁。”包拯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怕是这般下去,本官上朝都要困难了,明儿官服都得做新的了。”

小丫鬟立马嘻嘻哈哈起来,“那我去和罗大娘说,让她把包大人的那份儿分我一半。”说着就挤眉弄眼地跑开了。

包拯在走廊站着摇头,又看了一眼渐渐散去的阴云。

“包大人。”公孙策开了窗,桌上是未干的纸墨,正是刚写完的卷宗。他迎着夜风眉宇间亦是紧皱的愁容,“展护卫入官府不久,多少还有些江湖习性,且又是年轻好玩的年纪,如今离了开封已然将近一月,怕是并未停留常州府。”

“他既留了信鸽,想必是能寻着人,至多是多等几日。”包拯倒是舒展开了眉头,不显着急,“展护卫原是个自由自在的南侠客,如今愿留身官府,倒是本官……”他顿了顿,终究只有一声叹息。

“原想着为官几日展侠士虽说应付自如也多少能看出几分不自在,若不是托于本官情面,他怎会无故为些官府琐事心忧操劳。”话到此时,包拯又如过去那边唤展昭为展侠士,那个四次救他于性命攸关之际的江湖侠客。

“展侠士是有心为包大人行事,以学生拙见,包大人引见他于今上不也是为了能叫他行事方便,省了背后嚼舌根、胡乱试探。”公孙策道。

“说来惭愧,本官也是趁势而为了。”包拯说道。

“展侠士武功高强,若有小人借此参包大人一本,怕是官家难免另有想法,不如过了明路的好。学生看来展南侠还有藏拙,汴京怕是没有多少能拦住他的人,哪怕是……”公孙策平静点出包拯心思,最后却只是看了一眼宫门方向。

包拯许久未言。

“展侠士因投身官府,短短几日又是应付江湖挑事,又是抓捕逃犯,还调解民事,更别说这朝堂暗波汹涌,多得是人试探他这个江湖侠客在明面上站到本官后头行事是为何由。展侠士虽比一般年轻人多几分豁达,到底是光明磊落之人,难免要被久经官场、心思深沉的几位搅出火气来,大人是为此才趁着展侠士告假还乡多给些时日的罢。”公孙策低声道。

灯火摇曳中,公孙策扶着窗与包拯站了一会儿。

“展护卫聪颖,大人的心意,学生想展护卫是明白的。”公孙策侧头笑道。

“年纪轻轻思虑过重,他既无心仕途,此事便该由本官给他料理。”包拯说着也笑了一声,“只是不知这告假还乡一趟,可有好些。依本官之见,他这肚子里积压的不顺若能发出来才好,难为他这般年纪又可靠稳重,隐忍久了怕成了心病。”

“这才开始,包大人就想远了。”公孙策道。

“这般出色的年轻人,总该照顾一二。”包拯笑着又轻声叹气,仰头看了一眼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还有被公孙策抚顺毛后放飞的白鸽。

“眼见着要四月了,此事来的不是时候啊。”他背过身慢慢往书房去了。

白鸽随着那声低叹,在空中展翅而起,亮出单边翅膀上的三道黑痕。它越过家家户户的屋檐,再一转眼就飞出了城墙往南边去了。

城门不远的茶铺里坐着两个青年人,一个是病弱的书生公子哥,一个是背着书篓子的伴当,年纪要小些。

那满面病容、身形削瘦单薄的公子哥在这春日里也穿着厚厚的大氅,披了裘皮毛领的披风。他若有所觉的一抬头就瞄见了那高飞的白鸽,想了一想,又垂头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什么,一个铜板从他手心脱落,掉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不等他细看,他身旁的伴当小厮握住了他的手。

“少爷。”伴当冷道。

“星象变了。”公子哥说。

“你不要命了!”伴当压低了声音急道。

公子哥仰头指了指天色,乌云渐褪,在这傍晚时分露出几颗星星来,“你急什么,我既不算紫微星,又不算自己的寿命。”他微微一笑,淡然的眉眼显得风雅十足,“只是春日里却见能参星高挂中天,好奇哪家姻缘天注定罢了。”

“……”伴当可不听他的话,把桌面上的铜板一掌收了回来,将茶杯倒了新茶推上前。

公子哥托了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又望了一眼将要隐入夜色的汴京城,“才过清明,中元施孤尚早,鬼门却大开,又添群魔乱舞之象,有趣。”

“少爷您多喝两口茶,少说两句话,也不显得无趣。且便是再有趣,明日我们也得离了汴京。”伴当说道。

公子哥耸耸肩,垂着头笑,“子青你真是年纪越大越古板了,等及冠之年怕是会因为这样讨不了小娘子欢心。”

伴当只是瞥了公子哥一眼,依旧是冷着脸,仿佛很不高兴的模样。

公子哥饮着热茶继续笑,“谷雨的大好时节,愁眉苦脸的人还真不少。”

白鸽飞越山河,缓慢而笃定地闯进夜雨中。

远在松江府还有一人没几分笑容。

牵着马站在江岸边的年轻人眉间微蹙,长相斯斯文文,穿着妥帖挺拔,江风扬起他的一枚和发丝只有风流俊朗之气,不显轻佻反而十分平和稳重,可那分明温和的面容连半个笑容都无,愁字都快写到眉梢去了。

其人正是前不久入朝为官、又告假还乡祭祖、摸空杭州一游,后偶遇丁氏双侠中的丁兆惠因而前来茉花村拜访又意外入了套,还被人夺了佩剑的……展昭。

而夺他佩剑的,自然就是个了松江那陷空岛上嚣张之名如雷贯耳的白五爷、白玉堂。

展昭眼前这松江以芦花荡为界,荡北是华亭县茉花村,荡南便是陷空岛了,这漫天芦花随风飘撒,又被绵绵细雨打落,将隔江的陷空岛衬得比水墨画还好看。

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他这上陷空岛也不是三回四回了,展昭却在上岛一途上踯躅起来。

仔细说来,他也有三年未来松江府,那三回四回的接连几日上岛也是三年前的事。

卢珍曾与他相约叫他以后来陷空岛要教他些功夫的事还历历在目,白玉堂院落里埋的酒说是畅饮几坛、不醉不休的笑语亦是仿佛昨日,再往前还有少年同桌笑对杯,你来我往见真章……可昨日茉花村一见竟有几分难言的生疏,也不知他这一朝入朝为官,又被唤做什么“御猫”,平白压了五鼠的名头,他想不想接都叫天下人听着名了,这陷空五鼠一见该是如何心绪。

江湖人笑他骂他的,展昭早有耳闻,只是生性豁达,自然不甚在意。只是到了白玉堂这儿,难免想着往日情谊,便觉得若是当真绝了交情有几分可惜不能言,甚至偶尔还会生出些为个朝廷差事少个真心朋友太不值当的念头来。

如今想想他这三年来四处奔波为履约寻人,除却江宁府与白玉堂小聚几日,且又是一番不欢而散,而后各忙其他、不曾相见,那时白玉堂的赌气之言竟仿佛一语成谶。

萍水之交……

展昭单手顺了一把马的鬃毛,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无奈。

犹若浮萍随水漂泊一聚罢了,江湖人若不是拜把子兄弟多是这般交情,见面抱拳一礼,随后各奔东西,他与白玉堂算算相处之日其实也就几十日罢了。

展昭正想得出神,就听童言稚语之声。

芦苇荡边有几个七八岁小童举着伞往家里走,应是刚下学不久,还正拍着手儿、摇着脑袋,一遍遍念着背着学堂里刚教的诗经,满脸正经又十分天真可爱。

这边一个念叨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那边一个念叨着:“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还有个完全背串了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你背错了,背错了!”另外两人一边拍手一边取笑他。

“没关系,娘说顺溜就行。我爹也说古人之言要懂得恰如其分地引用,你看他不就和我背的一模一样。”另一个小童一点不羞恼,反倒振振有词地反驳,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也不知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展昭牵着马,听着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一回头却见那几个打伞的小童挤眉弄眼地瞄着他,笑嘻嘻的。

还有个蹦蹦跳跳地跑上前来,正是那个背串了的诗经的小孩儿,抓着展昭腰间的衣角往下扯了扯笑着叽里咕噜道:“夫子说刀光剑影、铁汉柔情,就是说英雄也会因为情而皱着眉头满脸愁绪,比下雨天还要愁人,所以,大哥哥你是不是在想伊人啊?”

展昭被这颠三倒四的话问了个懵。

其他几个小童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随后又怕被怪罪,快步举高了伞跑开了。

展昭缓缓扭过头,又看了一眼那烟雨朦胧中静得能装进水墨画中去的陷空岛,轻咳一声也径自低笑起来。

“哪是伊人啊,分明是个玉面修罗。”

展昭远远眺望着那江风中微微摇晃的铁链,上马调头去寻船家。

那时情非得已之下白玉堂曾于他说明陷空岛有一独龙桥可上岛,唯有陷空五鼠方知,今日他来寻剑,若是从独龙桥悄然上岛自是更能出其不意,可展昭在这岸边思来想去还是暗叹自己得堂堂正正地登岛拜访才是。

快入夜时,乌云反倒散去了,雨势自然而然就停了。

展昭抬眼看了天色,东边中天正有明星高挂。

他在卢家庄门口站了站,想着今日冒然来访,卢大爷那儿也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开口就说白玉堂抢了他佩剑罢?若是卢大爷又说起当年之事,展昭才是真的惭愧,这才是他几番犹豫未能上岛的缘由。

展昭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就见卢家庄哨门的大栅栏突然开了。一个庄丁从卢家庄里头的西面来,迎上了展昭,嘴里原先还嘟囔着什么,有几分不乐意,一见展昭倒是话改得快:“这位可是南侠称御猫,护卫展大人?”他的声音里有几分醉态,又是从卢家庄内西面来,想来便是平日给白玉堂看门的醉李了。

展昭一听这话三分嘲讽,七分促狭,一时不知话接还是不接。

“若是,您可就进来罢,江风吹得人迷眼。这会儿大爷二爷三爷四爷都在用饭,五爷推了,就独自在厅里等着您来。”醉李又说道。

展昭挑了眉,心道白玉堂这是长了天眼了还是得了卜测之术了?

不过他又想起他今日在松江府徘徊一整日,对松江府的消息了若指掌的温殊怕是早就知晓了,以温殊与白玉堂的交情,定是将他何时寻的船家都清清楚楚告知白玉堂。

展昭想罢,也不客气,同醉李进了卢家庄便往西侧走,先是过了那广梁大门,又上了台阶,只觉得那高挂的铁丝灯笼和影壁上写着迎祥的绢灯都在闪烁中提醒他什么。

展昭隐约觉得眼皮一跳,正如在茉花村那回一般。

醉李迎了门就不往里了,只让展昭独个儿踩着台阶往上。白玉堂这楼依山势而建,是越走越高,可那白玉堂也不知躲哪儿去了,说是迎客却鬼影都不见一个,四周更是静得可怕。展昭望了一眼那厅堂,摆好了一桌酒菜,灯火摇曳中还有酒香传来,确有迎客之意,只是不见主人家。

展昭站住了,平平稳稳道:“白兄。”

他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这贼猫倒是聪明。”

那声音仿佛是顺着耳垂窜进去的,展昭一个激灵,正要侧身躲开白玉堂起手一招,不成想一脚踩空。地上的石阶竟是挪了位,他整个儿掉了下去,连忙单手抓住边角。

一人蹲在边上,扬着一根眉毛得意洋洋地看着展昭,“可惜猫大人还不够机灵。”

灯火衬得他眉目如画,比灼灼月色更显几分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洒脱狂放,可不就是折腾人还一脸嚣张的锦毛鼠白玉堂。

白玉堂的话音刚落,展昭便觉不妙。

果不其然,他支撑着身体的手一软,随之整个人坠落在一张绷直的渔网上,被包饺子一般一兜。展昭下意识地要随地一滚起身,却发现中计了,这一滚竟是直接压中机关,所靠的石壁翻了个面,再抬头就只有一间黑漆漆密室、冷森森的寒气和顶上一条见天的缝了。

这机关一环接一环,显然是料定了他会有此反应,这会儿才真叫被请君入瓮了。相识三年,展昭倒是头一回知晓心思颇多的白玉堂还有这本事,虽说他成了入套之人,可依旧忍不住暗中叹服一声厉害。

白玉堂这心不知如何长的,别人练就一身武艺被叫做莽夫,可他偏偏还通音律、懂诗文、写的一手好字,比书生公子哥还要文雅,哪日考个状元也使得,当真是文武双全,而不是随便的奉承;别人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或是金榜题名、权谋在手就叫活得快活了,他还要吃食讲究、穿戴考究,样样精品,纨绔子弟若是花钱如流水,他就是洒银子如洪水;别人学刀剑、练轻功、精内力已然耗费全部心神,可他还要腾时间瞎折腾些独龙桥、五行机关,还一学就通,十分高明,而不是略懂皮毛,叫常人不知该是羡慕好还是暗恨好。

这每隔一段时日再相见,展昭总觉得已是有些了解,却发觉白玉堂又添其他本事。

想着想着,展昭的心思就拐到三年前去了。在陷空岛之案中白玉堂做起假人来十分难辨,做起戏来神鬼不知,还通口技、能仿字造假,说是他得天独厚也不为过,不怪白玉堂总是仗着天赋异禀嚣张万分。

他正想着,就听石壁那侧传来声响。

白玉堂随手敲了敲石壁,在石壁这侧盘腿坐了下来,混世魔王般的尾音一挑,便是十足的挑衅之意,“展大人,白爷这饺子包得如何?准备了好几日就等着展大人大驾光临,展大人仔细瞧瞧,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猫窟可还满意?”

展昭闻见这话就抬头一看,正对上了一块匾,上头又写了十分潇洒的三个字。

“气死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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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又回来啦!!!

别的不说,先撒糖就是了√

扶朕起来,朕还能磕。

一小时后第二章:两相斗,通天窟里气死鼠

终于回到三年后,醉交梨花白之【乱·阴阳开封】

开封七子要齐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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