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回 叶衬花,君影摇曳草上行

明月高照,树影婆娑。

府衙内,下方灯火通明,有不少衙役提着灯笼、打着哈欠在来回巡逻。

而展昭坐在一屋顶上拧眉细思。

又多一个柳眉。

那庞昱身上的伤痕确实是鞭伤,虽只是堪堪擦伤却依旧皮开肉绽可见持鞭之人武艺之高强,用鞭之熟练,想来庞昱今日所言也充不得半句假话。

展昭能猜到的便是这位对柳眉动手的连翘姑娘,与昨日当街行凶欲杀鹿铃之人是同一人,一来二人同为持鞭伤人、功夫也不弱,二来巧在这会儿出事、相互间又仿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说那人的鞭子被展昭断了,但庞昱身上的伤痕不像是习武之人的鞭子更像行车所用的马鞭,多半是随手拣来用的。

这些都能对的上。

唯一令展昭心存疑惑的是执鞭之人的伤势。照展昭的估计,那人受他剑气所伤,应当没这么快有动武之力,更遑论将柳眉伤的如此之重,这也是为何展昭有所猜测还是要详细问于庞昱。且阿昌传来消息,并未见到这人去江宁府的医馆药铺,如果问话于人还有几分可能是被胁迫说了假话,然而满城的乞儿俱是耳目,怎能躲得过去。

江宁府虽大,怎会藏了两个人就一点踪迹也寻不得了,又不是不吃不喝、大门不出的泥人。今日连翘与柳眉在客栈打斗,又被人拦下,乞儿是有所见,但一转眼竟又失了踪迹。

不过多了一个重伤的柳眉,加上死去的含笑、栀娘、木莲、白菊、杏儿,还活着的霍黎和鹿铃,一个可能名叫连翘的持鞭之人,已有十人,再算上白玉堂怀疑的下毒之人,十一位才不足二十的韶龄女子。案子越往下查,牵扯的人就越多,仿佛没个尽头。

此外,白玉堂怀疑的人……

正这么想着,展昭侧过头,对上一只要拍他肩膀的手。

“白兄可是问找着了?”

“含笑的洗衣丫鬟和送信的信使都确实说过含笑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只印了一朵花。不过他二人都看了,十分笃定不是这种阴刻的海棠花,而是阳刻的莲花。”白玉堂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开口道,“这事你猜错了。”

展昭一挑眉,没有猜错的尴尬和可惜,只等着白玉堂下一句。

“但是在信封内的装着的书信末端,确实印着一模一样的海棠花。那洗衣丫鬟瞧着新奇,便多看了几眼,还问了含笑,只是含笑当时心思重并未作答。”白玉堂眯着眼睛缓缓说道。

信是在开封府的木莲寄来的,可木莲得知有异却极有可能是从柳眉口中得知。

“看来白兄心里有了计较。”展昭低语。

白玉堂在展昭身侧一坐,那把许久未见的长刀又搁在他的腿上。

“计较?”白玉堂的尾音上挑,仿佛有几分难言的火气,“柳眉若与金钗之案有关,前年陷空岛之案,她与其中的干系……呵。”话到最后徒留一声冷笑收了尾,可话语中的意味确是明明白白,陷空岛平白无故遭了算计,白玉堂更是被算准了性子蒙入局中,说不准就与柳眉有关,甚至柳眉插了一手或者起因正是柳眉。

白玉堂对当年齐骅说他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一事耿耿于怀、印象深刻。

“也未必,庞昱并未见过柳姑娘有刻字金钗不是吗?”展昭温声道。

“信上同有印花一事可是你提醒爷的,更别说四哥那边佐证了柳眉亦是八年前突然冒出来,又与陷空岛搭上关系的,如今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罢了。再往下细查,引荐她的人竟是早就死了。”白玉堂冷冷道。

那金钗与她们这些女子的身份底细有联系,柳眉但凡有心掩盖都不会平白无故拿出来让人看。

“你倒是猜猜那庞昱所言柳眉在江宁府相熟之人是谁?”

展昭未答,也知白玉堂指的就是在江宁府前前后后死去的女子。

柳眉到底是因着白玉堂在江宁府才来的,还是另有目的,如今是说不得准了。

展昭想了想,虽说这其中的联系与揣测都是他见着庞昱和重伤的柳眉后才胡乱压在一起的,可他与白玉堂便是心里千千万种狐疑和猜想也得不到一句两句的印证,除非柳眉将此事亲自说个明白。

然而柳眉正躺在他们屋顶下面的厢房里,昏迷不醒。公孙策神医再世,也只是勉强将她拉回一条命来,失血过多非人力可回转。公孙策说唯一庆幸的是她并非被刀剑所伤,瞧着满身鲜血实则流血不快,不至于早早丧命,当然现如今命垂一线也不算什么好事,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她自己的了。

“白兄如何看安乐侯庞昱一事?”展昭转了话头。

“……”白玉堂侧头瞧了展昭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展某的错觉,”展昭的眸子在夜色下更是黑沉沉的,只是又有细细碎碎的银白月光,十分明亮,声线平静沉稳仿佛能将所思所想皆与白玉堂娓娓道来,“每当这金钗之案有了些许眉目,凶手眼见着就被抓住问明白幕后缘由,被怀疑之人不是死了,就是出现了新的线索、搅入了另一些原本仿佛于此完全无关的人。”

只论含笑、栀娘夫妇以及开封府的木莲之死,这案子应当是早破了,可白菊却死了。松江府醉花楼的杏儿死在半年之前,时隔太久且如今不能断定杏儿有同一样式的金钗,那连翘或者说持鞭之人到底是不是杀死杏儿之人都还不能断定。

“完全无关?”白玉堂慢慢重复道。

也不知他是在冷呵还是在嗤笑,意味或许也相差不了多少,反正展昭这话语中的意思他是听得明明白白,“你当真觉得这背后的关联都是爷瞎想来的?”

“若白兄是瞎想,展某也不过是胡猜了。”展昭说,仿佛一点儿不觉得被白玉堂这般冷嘲热讽是冒犯。

白玉堂的视线从展昭的脸上错开,落到自己的长刀之上,最终还是抬眼与展昭的目光相对,口中只落下一句:“庞昱在安平镇的时候就遭到了追杀。”

那时陈州案虽出,但官府尚未张贴缉捕文书,庞昱的长相亦是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那么,是谁在追杀庞昱?

引得柳眉为护庞昱离了安平镇,又一路往江宁府来。尽管二人相识又同行应只是意外,但柳眉既然知晓安乐侯的底细,这追杀究竟是另一拨人针对庞昱,还是柳眉有意借安乐侯的名头行事。

前者且先不论,后者又是否与今日金钗之案的幕后、当年陷空岛的真正设局之人息息相关?

这才是他们一路追查下去的缘由。

而不是仅仅抓住两个可能犯案的嫌疑对象就够了。

“刻字金钗查到了一个已死的铁匠,白兄可觉得他们的联系真就是一个采花贼?”展昭说道。

“你也说了时间有疑,九年前消失了踪迹,五年前又出现,其中与她们有关系的几年里,他却没有犯案。刻字金钗许是那铁匠所为,可她们之间的联系远不止金钗,不过铁匠死的太过巧合,其中蹊跷……”白玉堂顿了顿,“要么是障眼法,要么是他确实知道什么,所以被人先灭了口。”

最初得到消息时,他们确实差点就有了对此的进一步猜想,可细究起来却十分古怪,处处都说不通。

展昭轻声叹息:“展某知晓,单单是这事,她们不应该会留着金钗,今日相残也毫无缘由。”

夜风扫过一阵寂静。

“幕后之事说不准早有人知晓了却装傻充愣,闭口不言。”白玉堂说。

毕竟在江宁府的府衙里头明摆着就有两个清醒人知晓真相,陆离揣着明白装糊涂,仿佛问了话也还是与他们一般所知不多,又能糊弄得过谁。

陆离的本事,如今他二人都门儿清,绝不会因为外头的传言而小觑陆离。

那么是什么能让一个目前看来算不上奸恶狗官的知府明明有了线索却装起糊涂来,一句也不多说?

早知就不应将霍黎直接交由官府处置,而是自己先讲话问问明白才是,还有那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不为所动的鹿铃也该拎出来当面问话才是。最初也未曾想到有资格问案于人的陆离在的了线索后不声不响。不与他二人言明未必无理,可在公孙策那边亦是一点消息也不透露。

白玉堂这转念一想,忽的撇过头,笃定道:“你是此意。”

展昭扬了扬眉,意味不言而喻,好似又在促狭白玉堂反应慢了,隔这么半天才明白他这是在问什么。

“庞昱与此案并无关系。”白玉堂道。

月光下展昭那张一看就是温厚纯良的面容所带起的唇角笑意比白玉堂还要张扬几分,仿佛在夜里总是容易瞧见温润如玉的南侠露出江湖人的狂狷和年轻的真实来。

他提起安乐侯庞昱本就并非是避而不谈金钗之案。

“以白兄之见,在明知白兄嫉恶如仇、眼底揉不得沙子的性情时,柳姑娘为何会带着安乐侯庞昱来江宁府见白兄?”展昭正色道,“柳姑娘尽心尽力护得庞昱平安将近两年之久,又从扬州数位江侠客手中费心思救得他性命,对他如何虽说不能一言概之。可庞昱待她却是真心实意、做不得假。”

若不是庞昱为柳眉性命之忧流露真情,而前前后后的是又叫他们皆是起了疑心,这会儿庞昱早在被认出之时就成了白玉堂剑下亡魂,哪里还有机会坐在府衙里头喝茶吃点心。

“柳眉并不蠢。”白玉堂说道。

这句话在他白玉堂口中几乎可以算得上大半是夸奖了。

“事实上,展某去过陈州,与安乐侯庞昱有过一面之缘。”展昭说。

“你今日在城门看缉捕文书……”白玉堂这回一下就回了神,微蹙着眉头道,“难道千年在陈州犯案的并非……”

“长相上并无差异。”展昭说,仿佛也有一丝不解,“那日我所见的安乐侯庞昱确实与今日所见的少年相貌相同,所有的体型特征一致,甚至年龄也对得上。”他停顿了片刻,“只是展某今日查看通缉文书时起了疑惑,直至再见这位安乐侯,才隐约觉得二人眉眼一致可气质神态相差甚远,因而仿佛是两个人。”

“只是仿佛?”白玉堂点出此意。

展昭只是温和笑笑。

“你就不猜他是装的?”白玉堂说道。

“论做戏,”展昭轻咳一声,“展某尚未见过比白兄更胜一筹的人。”

“……”白玉堂一时被哽住了。

展昭撇过视线不瞧白玉堂,只一本正经道:“当日所见的安乐侯形容猥琐,眉眼自有恶相,可见心思不纯,虽同为少年却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紧随着,他又同还细细讲述了当年陈州所见所闻。

“你怎不一剑捅死了算,也省了今日苦恼。”白玉堂道。

“原有此意,然闻他意欲派人行刺包公。”展昭原无意解释,但还是多言了一句。

当时所想无非是杀庞昱这等奸恶之人总有机会,然而为此叫包拯赔上性命得不偿失。

“你倒是说对了一事,当日这个庞昱如果在陈州大不必从安平镇走,直接走水路上京更为方便,也免于被包拯逮个正着。虽说这都是你我的猜测,但白骨案发时,庞昱应是未到安平镇,更别说独自一人在山野里滚成了一个泥球。”白玉堂缓缓道。

“倘若当日另有其人,”展昭说道,“或者说当年陈州案另有隐情,不说幕后之人的目的,当可见此人敢拿安乐侯做局……”

“陆离沉默不言是因所顾忌之事——”白玉堂这话未完,就听他们身后一阵上蹿下跳的动静,越来越大。

他们及时断了谈话之意,先是瞧一眼尚有人巡逻的府衙,公孙策和柳眉都在底下的厢房里安然无恙,随后二人径直往后头的陆府去。

离得近了才听到有人在大叫:“往那头去了!”而不远处还有女子的哭声,含糊不清地哭喊着:“鹿铃夫人、鹿铃夫人……”

展昭赶忙拦住了一人,急问:“出了何事?”

“好像有人潜进陆府后院伤了鹿铃夫人——”那小厮也有些懵圈,只是被吩咐了四处查看。

白玉堂皱紧眉头,他与展昭一对视。

大意了。

紧接着二人又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调虎离山。二人飞快窜上屋檐,均不是往陆府后院鹿铃所在而去,一个急急跃想府衙前头,一个翻过墙出了陆府。

虽说二人留于陆府就是为了守株待兔,但今夜灯火通明、处处都有人巡逻,谁也想不到真有人趁夜潜入府衙行凶。这种千防万防、千猜万想依旧不能阻止一切发生的无力和不能掌控,少有的让展昭与白玉堂皆有些心思烦躁。

明明案子已经快要被撕开遮掩的面纱,明明就是破案在即的时刻,怎会还是无法阻止?

如今鹿铃多半已经遇害,那另两人……

展昭先往公孙策那头去,正撞上拉开房门的公孙策。

“先生可安?”

公孙策先是一愣,扭头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柳眉,不问其他只说无事。

展昭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手中握着的剑一紧,只留下一句:“陆府后院的鹿铃恐有性命之忧,先生许是要去看看,只是莫留柳姑娘独自一人。”话毕,整个人影已然不见。叫原地站着的公孙策怔忪了好久,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前仿佛有千万重摇晃的影子。

另一头,白玉堂翻了墙绕着陆府走了大半圈,才在一条巷子里找着了探头张望的阿昌。

“五爷,陆府出事了。”阿昌见是白玉堂,连忙喊道,声音在夜色里十分清明,“先头有个乞儿来说见着一个人从陆府的侧面院墙跑了出来,看身形是个女子,他见那人有功夫不敢凑近了看,只知她往东边城门方向去了。”

白玉堂的面色一寒,“有人入府为何无人传讯?”

“并未收到有人入府的消息。”阿昌咽了咽口水,连说话都没了底气,尽管他叫了许多乞儿将陆府围了一通,但依旧没得到半点消息,着实惭愧。

闻言白玉堂并未出言指责,阿昌一抬头瞧见了白玉堂握在手里的长刀,只觉得背脊一凉,仿佛又瞧见天昌镇那个提着长刀、样貌俊秀的玉面修罗。

他只是一个念头,白玉堂那浅色衣袍就在融在夜色里,直奔东城门而去。

府衙大牢一阵风过,看守的衙役眼前一花,正以为是错觉时扭头却见大牢拐角第一间边上站着一人。

“喂你——府衙大牢不准擅入——”衙役回了神连忙大声呵斥道,手中握着刀走了上去。

然而下一刻他也与闯入府衙内的那人一并站住了,全身先是僵硬再是发颤。

“不好了!出事了——!”衙役一个激灵惊吼道,朝着外头的其他衙役手慌脚乱、乱滚带爬地冲出去,嘴里直打哆嗦,舌头半天没捋直,“死、死人了——牢里的人——死死了!”

就在他们的看管之下,一盏茶前他们送饭时还活得好好的霍黎以跪倒之姿,以头抢地之态,扭着脸一动不动地僵直在牢房里。饭菜整齐地摆在一边,筷子却掉在外面,霍黎眼睛睁得极大,仿佛在想拜求于人,又仿佛在怨恨苍天之不公,未有七窍流血之相,可已然断了气,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而她的手指竖起了一根食指,贴在地面上。

指尖所指之处,以鲜血写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儿”字。

展昭握紧了手中巨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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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意与恶意乃世间防不胜防之事,纵是武艺高强,难防害人之心。

实属世间无力之是也。

——展昭

_(:з」∠)_今日的昭昭是不开心的,明明破案在即,依旧阻止不了一个接一个人的死去。

大家快来虎摸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