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安平西,哪管妖魔实与虚

柳眉话音刚落,就和一旁的少年一同打了个寒噤。

柳眉顺着白玉堂的视线瞧了瞧那架子上的虎头骷髅,心里胡乱想着这玩意儿五爷到底是哪儿捡来的,该不会是妖怪吃剩下的吧。

她同少年目光隐隐交汇却不敢再出声,小心翼翼地瞄着白玉堂的脸色。

本是倚墙而立、神色漫不经心的白玉堂闻言仿佛是怒极,手中虽是轻轻地拎着刀,却好似抬手就能将人削成七块八块,不带半点商量的。那直直承受白玉堂怒气的少年脸都白了,全身都止不住地哆嗦,只觉得眼前这怒煞带笑的白玉堂简直跟个玉面修罗无二。

可白玉堂却不管少年心里头在想什么,面露嗤色,语气微妙:“祭人拜妖、专杀匪徒的百毒门?”

“倒是对平头百姓动起手来了?”

房里无一人敢应答白玉堂。

“呵,五爷倒是要看看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邪魔歪道,屠了满村的人还敢推脱有妖吃人,他、倒、是、敢!”

字字顿顿、句句杀气。

甭管是什么妖魔鬼怪、邪魔歪道,落到他手里都是一个下场。

闻言就连柳眉都微微低下视线,不敢对上此刻白玉堂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即便是不看,她也想象得出白玉堂此刻微翘的眼梢是怎样一种张扬凌厉,可她真的不敢看,心里仿佛知晓看一眼是销魂的沉醉也是致命的心冷。

柳眉暗想这世上怕是难有哪个女子敢在这时与白玉堂对视,那里面有着我花开事百花煞的狠戾,有着华美与毒辣并存的心高气傲,有着万事皆能洞悉的七窍玲珑心。

唯独,没有将一个人放在心里头的温柔。

柳眉按下心思,不敢深想,只听白玉堂又叫唤她。

“柳眉。”白玉堂并未收起浑身的煞气,语气更是又冷又硬,“叫人探听清楚昨天白日里,长顺镖局的镖队可是已经进了安平镇。”

柳眉面露不解,虽应了话还是忍不住问道:“五爷这是何意?”

若是长顺镖局昨日就进了安平镇,她如何会一点消息都不曾得到。

“昨夜里长顺镖局当是从陈州官道来,却成了天昌往三星官道上的白骨,你却说药材需要今日才能入安平镇。”白玉堂冷笑了一声,倒不是针对柳眉,而是展昭所说的夜中移尸黑衣人,或者说那极有可能便是百毒门的门下弟子。

柳眉也没犯傻,几个心思回转便明白了白玉堂的意思。

按脚程算,长顺镖局的镖队确实是今日才到,但一夜之间镖队却跑到安平镇的天昌镇去了。便是被人移了尸也不可能这么快,拖着草药和白骨跑了至少两个镇,必是提前抵达了安平镇,中间摸着缝隙便能追查出镖队接触的人,顺藤摸瓜找到那些黑衣人——或者说,就是百毒门的弟子。

便是镖队人马在抵达安平镇之前就死在路上了,昨日黑衣人也必然带着那些尸骨进了安平镇,从这条线查下去定会有蛛丝马迹。

这才是白玉堂的打算。

柳眉心底另有心思回转,说好的今日到,难不成镖队中途没休息赶了夜路?

“也弄弄明白有没有百毒门的弟子在安平镇里。”白玉堂又道,百毒门的人他要一个个揪出来。

柳眉一边想着事,一边出了房门安排人去探听消息了,一点没瞧见少年那频频甩来的眼神,徒留少年一人应对白玉堂。

“那我也……”少年求救不成只好自救,挪动着脚步往房门走。

“你今日一早为何会从陈家村下山?”白玉堂眯着眼逮住了少年。

“我、我不是说了嘛——我当真是迷了道,当时饿的眼都花了,天又还没亮,黑的要死,谁知道那么晦气……”少年说话语无伦次地,也是几次被白玉堂的杀气给吓怕了,“爬了老久的山,好不容易从林子里钻出来的。”

“你不是乞丐。”白玉堂笃定地说。

“小爷怎么可能是——”少年气的脱口而出,结果双眼正对上白玉堂的目光,心里闪过柳眉对他说的话,吓得连忙闭了口。

他当然不是讨饭的,怎么可能!然而他的脸上依旧写满了这句话。

白玉堂叫柳眉把这个泥球拎回来的时候,心头可没这么多疑虑。当时他确实以为这是个小乞丐,之前还甩了他银子来着。

“叫什么?”白玉堂继续问话。

“……庞——”少年憋住不说话,却在白玉堂的视线压迫下还是挤出两个字,“潘安。”

“……”白玉堂的目光平平淡淡、隐含嘲讽,少年觉得自己仿佛被冻住了。白玉堂只是将长刀抱在怀里,对少年一笑,重复道,“叫什么?”

少年一个哆嗦,“庞……”仿佛感受到白玉堂那把抱在怀里的长刀的锋利,他吓得连忙说,“庞安——我、我叫庞安,不是潘安。”

白玉堂这回是真的笑了。

刚刚遇到的小乞丐,给自己取名阿昌,像是取自天昌镇;一回头这儿又有个叫庞安的,也不知道这安字是不是取自安平镇。

也罢,他本就没打算弄清这个少年姓甚名谁,若是跟这案子无关,白玉堂对少年的身份更是没兴趣。之前只不过是因为瞧着他是乞丐又挺机灵的模样,才叫柳眉把他拎进来,有些事想要……

“咚咚。”

白玉堂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了,而紧张得要出汗的少年偷偷吁了口气。

若是柳眉她自己会进来,还没等白玉堂做猜测,外面响起声来:“少爷。”

原来是白福回到安平镇了,白福没什么功夫,脚程不可能这么快,白玉堂猜着白福是去天昌镇租了马车。

“禀报少爷一声,已经备了礼往观音庙寺送去了。不过听今儿一位从三星镇回来的车夫说,那位在观音庙养病的云先生昨夜里急匆匆地备了马车离去了,那车夫在驿站正巧瞧见了,好像说是家中有要事。”

白福没推门进来,他向来是不进和少爷有关系的姑娘家的房间,哪怕是个窑姐儿。

白玉堂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他本就没寄希望在这上面。

白福又道:“还有,白府确实有人在天昌镇,少爷开的单子药材珍贵,就算是白府的人也需要时间去准备,一时之间只能拿出三四样,分量也不够多。白福担心陷空岛等不及,擅做主张,叫他们先送去了。”

白玉堂这回倒是微微蹙眉,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口中却应道:“理当如此。”

日渐黄昏。

此时的天昌镇县衙内,展昭手中托着那一沓天圣五年的卷宗,逐字逐句反复确认了五六遍,眼底是掩不住的震惊。

他往后翻一页,上面写着连日来多家女童走失,显然已经是上一个案子了,而往前一页也与这个案子毫不相关。陈家村程氏灭门惨案,整个案子只写了一页纸,或者说只有这么短短的几段话,还是已经了结的案子而非悬案。

这就是官府的卷宗?

展昭确实是不可置信,或者说心中亦是怒不可遏。

并非因为卷宗上写着妖吃人有多么惊人,实话说妖魔鬼怪害人之说江湖人大多不信,十有七八是人在搞鬼,至于剩下的两三展昭也认为是因学识浅薄有些东西无法解释罢了。大约是江湖人手底下有点功夫,所以胆气就大了。

不过不知怎的,展昭想起陈家村那些尸骨倒下的古怪方向,想起那些明明只余白骨却好端端的穿着五六成新的衣衫……展昭一个激灵,忽然想明白到这一整日,从镖队的密林白骨铺到陈家村的寂静骷髅村,他究竟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总是说不破了。

太寂静了。

无论是陈家村还是镖队,竟全是死物,连镖队拉车的马、陈家村所养的牲畜都无一活口、皆余白骨。

杀人灭口总不至于连家畜都顺手赶尽杀绝了。

竟真似妖魔作祟!

可展昭还是不信,他宁可相信这是因为西南大理又有什么不知名的奇毒祸害人世,公孙先生还说水中有问题没能查出来。

鬼神之说是虚是实,不可妄言,可要是拿这些做文章掩饰害人之事,才真叫罪无可恕。

而堂堂官府卷宗,县衙管辖之内出了满门皆亡的惨案,竟然以妖吃人草草了结!

离家游历江湖前,他父亲曾言莫与朝堂牵涉太深,其中关系并非展昭能轻易参透的,还是做一个江湖游侠、找个意中人,自在洒脱地过这一辈子为好。

展昭心道父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怀圣人言,一身武艺绝学却只想入朝为官、为民请命,可临终却几番警示他莫入朝堂。或许他今日是当真有些明白了。

展昭瞥了一眼那坐在地上还未回神的县太爷,胸中怒气渐渐平复。他伸手将卷宗再次轻轻一抖,所有的卷宗都滑进县太爷的手里,而他一扫衣袍上的灰尘,踏出房门。

明道二年才上任的县官恐怕也是一问三不知,能想起八年前的案子都得亏这县官曾花时间扫视过这些卷宗了。

还是得去寻那个面色惊慌却故作无事的石老头。

时隔八年发生了近乎一模一样的案子,而且都是在陈家村,若是其中没干系……

展昭猛然在门口站住了。

日暮西山,他的影子在墙上映出了很长的一条,但眨眼就消失不见。

眼见着天色渐暗,白玉堂的眉头阴霾更重。

他的神色叫房间里自称庞安的少年更加坐立不安。

这一天已然要过去,白玉堂来来回回地在天昌镇、安平镇跑,费了不少时间,最好柳眉有消息能一举逮住百毒门的弟子。

他虽同展昭议定破案后再取会那几车药,可也约定了他至多拖两日,逾期他就算是来硬的也要把那几车药给弄走。

不是他不给展昭面子,而是身在陷空岛的义兄等不起。

白玉堂未表现出慌张的神色,不过天性使然,知晓便是慌张也无济于事,更不可能立马破案,反倒是坐下来将线索理理顺,能更快摸清头路。拖两日回头送药之时快马加鞭、夜里赶路便能赶上,他出门前大嫂就和他说清了,能拖到草药顺利送到。

他又想起展昭,那人倒是更擅长打听这些。

长乐馆二人议定分头行事,或许展昭能从官府那边弄到些百毒门的线索。本打算在安平镇等展昭一同前往镖队葬身之地瞧瞧,现在看来还是赶不上,而且也没这个必要了,按时间上来看还是得去最初约好的长乐馆再见,将百毒门一事告知。

等了半晌,也不见柳眉归来,白福倒是先离开了。白玉堂独来独往惯了,这次出门能带上白福都是稀奇,但这次突然觉得手头没有人去探查麻烦得很,还得叫柳眉安排。

白玉堂正打算亲自出门寻街上的人问问,虽与这镇上的人不熟,但银子总是人人都熟的,打听点事还难不倒白五爷。他转过身,房间门又被敲响。

“柳姑娘,外面有几个小乞丐指名道姓说是要找您,还说是白五爷吩咐的。”

是个陌生姑娘的声音,不过想来也是和阿文那样给这窑子里的姑娘端茶送水的。而那几个小乞丐是谁白玉堂也猜到,不过没想到几个小家伙打听消息还挺快。

“把他们领进来。”白玉堂开口道。

门外的人似乎对于出声的竟然是白玉堂而吃惊,半晌才回神答道:“奴家这便去。”

“哎——”本来努力地当自己不存在的少年——庞安忍不住招呼白玉堂,那口气叫白玉堂横了他一眼,凌厉似刀锋。

庞安咽了口口水,又闭口了。

“听你刚才说,除了满村骷髅还有给你押镖的镖队也变成白骨了?”不过他到底是没忍住心里头的好奇,刚才听柳眉和白玉堂谈话是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见白玉堂并没有一刀削了他的打算,又活了心思问了起来。

“你刚刚说什么?”白玉堂陡然撇过头,眼底锐利。

“我、我说……?”庞安被吓得又差点蹦起来,整个人都懵了。

“你刚刚说,除了满村骷髅还有押镖的镖队?”白玉堂重复道,不等庞安确认,他仿佛是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提起刀便往窗外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