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位于安平镇西面,但因山岭相隔,若要从安平镇入这陈州必须得从安平镇南边的镇口沿着官道走个五里地,再西拐入境。当然,想翻山而过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花费的力气要比走大道还多,除非是猎户,别说平头百姓,便是一身功夫的江湖人也不会这般为难自己。
运送好几箱药材的镖车更不可能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特意爬山路了。
白玉堂出了安平镇便放慢了脚步,以他的轻功,入陈州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也没这个打算。
官道上并无人迹,传闻自陈州涌出的难民前几日是挺多,白玉堂也亲眼见着了那些饥肠辘辘、面如枯槁的灾民接二连三地涌出陈州,但这两日倒是未曾见着,更别说白玉堂耐着性子念了几日的那几车药材了。
白玉堂虽与柳眉不相熟,也从她面色可以看出柳眉不敢在他面前将话讲的太满。她说是正午能到,按她预料当是巳时之前便能入安平镇了。
这会儿却还未有踪影。
白玉堂的眉梢一挑,风吹树摇掩不住他眼底的锋芒锐利。
这几车药材走的不是陷空岛的路子,而是特地挑的暗线,白玉堂怀疑这几车救命的药材怕是和前几次一般叫人给截了。思及此,白玉堂攥紧了刀,整张脸都仿佛结了冰块,冷若寒霜、浑身煞气。
他走了一段路,顺着官道往西拐。
这几日大雨频发,难免路滑,昨夜又降雷雨,道上车辙鞋印虽多却都交在一起分不出新旧。
白玉堂西拐后又走了约莫八、九里地,眼见着就要往陈州去了,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抬刀出鞘,银光微闪,伸出另一只手一托,还刀入鞘。眨眼间一个东西掉在白玉堂的手上,而地面上一个凹陷的小坑,边缘还有半个清晰的鞋印子。
白玉堂转过那东西,脸色登时一变。
狂风疾作,整座山岭上的树都摇摇晃晃起了树枝,格外渗人。
展昭抱着剑沿着陈家村走了小半圈,总觉得这村子还有那镖队的骷髅白骨哪里有古怪,但是却一时说不破,心里难免有些烦闷。展昭摁了摁自己的眉心,转头听风穿过山岭发出的嚎叫,心想这山林险峻许是真有恶虎,能从虎口夺人手底下得有点本事。
山有泉水,便是这陈家村的水源了。
展昭在清泉前站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银针,往水中一沾。
若是全村的人都中毒而亡,但又各自死在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常用水中有毒。展昭行走江湖虽久,确实不曾听闻有这样一种毒。但大宋疆土辽阔,哪怕是展昭在某些方面孤陋寡闻也实属正常。
犯想间,展昭举高了银针,针尖在日光下隐隐发亮,并无黑色,可见泉水无毒。
展昭暗笑自己多想,但面色又有些遗憾未能解开谜团。
他想了想那未出阁的小姑娘,又想了想正门大开想要从中爬出的满村骷髅,还有家家户户里摆着的已经凉掉的饭菜、未灭的炊烟……展昭暗叹口气,起身绕着村子往回走。
展昭也知自己不过是抱了侥幸的心思,说不定就给他蒙对了呢。
水中下毒确实可以解释满村的人一夜之间化为白骨,但是那天昌镇西边镇口的官道铺了一路的骷髅可是解释不清。长顺镖队的人马总不可能在陈家村喝了水然后死在那么远的地方。
展昭抬头看了眼,衙役向安平镇借来的货运马车已经到了。县官正指挥衙役们将陈家村满村的白骨装了几车,好送下山去。
那两个先头给展昭回话的衙役扶着车靠在一起小声嘀咕。
“……可惜了这村里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衙役惋惜地说。
“啊呸,你就惦记着那日见到的姑娘了,也不想想这村子老少妇孺无一幸存。别说那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那边好几家里都有不过三四岁的小孩儿,向我们要糖吃来着,你记得不?还有的在襁褓里,长得多招人疼啊。你说这凶犯得多狠毒的心肠才干得出这样的事,遭天谴哎。”
“你还别说,头几天还是活生生的呢,你说咱们这是见鬼了?”
“别瞎说,这事儿邪门,我现在还一身鸡皮疙瘩呢,心里头慌得紧。”另一个衙役瞧了瞧四周,压低了声音。
“要不咱们明儿去三星镇那儿的观音庙拜拜佛、驱驱邪?我娘说那儿挺灵的,还有个不出远门便知天下事的卜算先生在那儿养病。”
“没听县太爷这几日念叨的吗?山下来的那可是包拯包大人,文曲星下凡!有什么妖魔鬼怪那能在包大人面前作威作福。”前一个衙役说,“还要求神拜佛干嘛,要我说,咱们不如去拜拜包大人,好沾得一身正气,邪魔绝对不敢近身。”
展昭耳朵动了动,心笑这俩衙役倒是将包大人当成治百病、退邪魔的神佛了。
不过传闻包拯断案如神,能叫尸体说话,想来与斩妖除魔的神佛也无二了。
正巧包拯就在天昌镇,此案交给包拯想来也无需担忧。
展昭瞅了一眼那满嘴冒泡、火急火燎的县太爷,倒是这县官的帽子能不能保下就全看县太爷的运气了。
只是破了案,这一村的人也救不回来了,老少妇孺无一幸存,正如那两个衙役所说,真是遭了天谴了。
展昭并没有跟着马车,而是提起劲径直越过山林,往正北的天昌镇去了。那些装着尸骨的马车则沿着密林小道前往安平镇,山路难行,若想回天昌镇还得从安平镇绕至官道,毕竟马车不可能像展昭那样飞着翻山越岭。
这案子看似错综复杂,都是因为一夜化作白骨叫人无从下手。
展昭忽的停下脚步,又返回陈家村的水源处,将随身带着的水壶里的水倒了,装了一些泉水才又往天昌镇去。
银针虽印证泉水无毒,但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看看这水有无问题。
据闻包拯身边有位师爷懂医术,亦有仵作之技,或许能看出些名堂来。
展昭刚刚翻过山岭就远远地瞧见山林遮盖下那天昌镇的黑瓦白墙,陈家村与天昌之间若是没有这横岭不过五六里地,也不知道怎么就隔着山岭被划入天昌镇了。
他辨了辨方位,心中还有一事困惑不已。
陈家村位于天昌镇正南和安平镇正西。而那长顺镖局的镖队却是在天昌镇西边镇口向外的官道上,正是在陈家村的西北方向,隔着一条山脉也有接近十里地了,距离未免太过遥远。这么远的距离却都在一夜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凶案,一边是江湖人马,一边却是平头百姓。
这两起密林白骨案难不成并无关联?展昭可不信。
但他又不知作何解释。
展昭一闪身拐进天昌镇,却想起陈文聂几次欲言又止。
那几个追杀陈文聂的黑衣人以及陈文聂所说的雨夜中围在密林里的一大群人,与此案必有联系,因而才要杀陈文聂灭口。
只是弄不明白行凶之人的意图,长顺镖局还能拿江湖仇怨来搪塞,但那群黑衣人灭了这陈家村又是何缘故?平头百姓还能和江湖门派结什么仇怨祸及全村了?江湖人士多对官府有所忌惮,虽瞧不上朝堂黑暗,但也知被逮到了的话大宋律法不饶人,向来不会越过雷池这般伤及无辜百姓。
朝堂与江湖纷争长久,今日之案怕是要引起江湖动荡。
展昭眼底微闪,除非这些黑衣人是为非作歹的江洋大盗、穷恶凶徒之类的。
还得等弄清那些黑衣人的身份再做判断。
展昭跃进县衙的时候,天昌镇的县官和衙役们还未归来。他没去寻包拯,一溜烟儿就窜进了陈文聂所在的房间。展昭一句陈小兄弟,吓得陈文聂直挺挺地蹦了起来,失手将桌上摆着的茶盏碰落了。
展昭顺手一接,将茶盏又放回了桌上。
“展、展大哥。”他慌忙叫道,“你回来了。”
展昭瞧着惊魂未定的陈文聂,忽地问了句:“陈小兄弟昨夜里为何出门?”
夜路难行再加上大雨滂沱,除非是习武之人无所畏惧或者记挂着要紧事才会在雨夜赶路。陈文聂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眉宇间也并无急色。
这里头古怪不少,展昭先前不问可不代表他未察觉。
“雨夜里,陈小兄弟为何不留于天昌镇?”
陈文聂缩着脖子默不作声。
展昭没有为难他,偏头说起了另一件事,“想来你在县衙的几个时辰里也知晓包拯包大人刚刚抵达了天昌镇。密林白骨此案重大,除了长顺镖局的镖队,还涉及陈家村。”他顿了顿,瞧着陈文聂的反应,语气温和、目光灼然。
半晌,展昭接上了后半句:“包大人必会问案于你。”
陈文聂一个哆嗦,“昨夜里,”他终于说,“展大哥,昨夜里、我见着了鬼、鬼火。”陈文聂攥着自己的衣服,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的,“那些人没有举着火把,但是火、火是蓝色的。”
展昭的双眉一蹙,“蓝色?”
陈文聂面色恐惧,不似作伪。
“你可是指坟地里常见的那种蓝色星火?”展昭轻声问,神色不变。
虽有鬼火,但展昭和那几个黑衣人交过手,知晓那绝非妖魔鬼怪,而是货真价实的人。
陈文聂拼命点头,“比那个要大,很多,飘在那些人边上。”他猛地抓住展昭的衣袖,“展、展大哥,我循着那些火焰才撞上他们的,我只是想找点吃的……未曾想到、未曾想……”陈文聂瞧着似要吓哭了。
“你还瞧见了什么?莫慌,在这里就算展某不能护你周全还有包拯包大人。”展昭只是安抚地拍了拍陈文聂的肩膀,继续问道。
陈文聂沉默了片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知是在回想还是在犹疑。
“白骨……很多很多白骨。”陈文聂说。“在马车上。”
话音刚落,展昭脸色微变。
展昭按住陈文聂的肩膀,让他直视自己:“你刚刚说白骨在哪?”
“马车上。”陈文聂的眼睛都红了,惊恐得仿佛一只兔子,“他们围着的马车,白骨全都堆放在马车上。”
安平镇西面巷子在白日里倒是挺安静,柳眉正坐在桌边瞧着那个泥球似得少年,洗干净了倒是人模狗样的。“你跟着白五爷做什么?”她笑吟吟地问那少年。
少年坐在窑子里倒是没有半点慌张,古灵精怪地眨眼睛叫姐姐。
柳眉原觉得这泥球小流氓似得,洗干净了反倒没那么惹人厌,长得也不错。她也不恼,就笑着和少年说话:“问你话呢,谁是你姐姐了。叫什么名字,打那儿来的嗯?跟着五爷做什么?”
“姐姐长得真漂亮,跟了爷可好,保证姐姐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不尽。”少年挤眉弄眼,笑嘻嘻地说。
“你也敢自称爷,仔细让五爷听到绞了你的舌头。”柳眉吓唬他。
少年轻哼一声,好像是满脸不在乎,嘴里似乎在嘀咕什么。
柳眉偏着头,觉得这少年还挺有趣,也不知白五爷打从哪儿捡来的。“你不信?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小毛头儿,五爷的脾气可不小。五爷要是瞧你不顺眼了,缺胳膊断腿都是轻的。”
“他敢,我可是安——”少年的声音一顿,隐隐觉得背脊一凉。
窗外忽来一阵轻风。
房间里的帘子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眉一扭头,只见白玉堂越过几个屋檐,眨眼间刷的跳进了柳眉的房间,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面色带着寒霜凶煞之。
“柳眉,那几车药材走的暗线可是长顺镖局的镖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