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市这边,蔻海和黑皮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二毛停止呼吸都几个小时了,何夕年仍然不准别人碰她的遗体,一个人守在病房内,谁也不准靠近。二毛的双亲悲痛欲绝,她妈罗丽娟当时就哭到休克,直接抬抢救室去了。病房外的走廊一时间被哭声掀翻,站着的蹲着的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朴家的亲友,也有军部过来的高层。大毛朴梓欣是长女,这边刚为妹妹的过世哭得死去活来,那边又要照顾身体虚弱的母亲,两头奔走,心力交瘁。多亏了大毛的丈夫傅阳帮忙操办后事,细毛蹲在走廊的角落里哭得要背过去,傅阳跟他说:
“你不能哭,你是朴家唯一的儿子,你哭,你二姐的后事咋办?”
蔻海听了也去拉细毛:“你出息点行不行?人死不能复生,你爸妈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家就指望你了,你哭瞎了眼二毛姐也活不过来了,还是帮你大姐夫好好操办二毛姐的后事吧,让她放心地走。”
“是啊,细毛,咱们都是兄弟,你的事也是我们的事,坚强点,大男人没有过不去的坎,现在当务之急是办好后事。”黑皮俯身搭住细毛的肩膀,平常两人见面就抬杠,可是这种时候黑皮却显出兄弟本色,“你姐夫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呢,何夕年那样子怕是也扛不住,一堆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快起来……”
细毛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只见他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连鼻头都是红的,说话的声音也嘶哑得不行:“嗯,我……我不能哭,我听你们的,我二姐……对我这么好,我,我得送她最后一程……”
“这就对了!”蔻海掏出手绢递给他,“先擦把脸,瞧你哭成啥样了。”
傅阳说:“我看我们就分头行动吧,蔻海黑皮你们先去做何夕年的工作,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着也得入土为安吧,劝他赶紧把遗体推太平间,等殡仪馆的车来,再护送到殡仪馆去。细毛,你跟我来,我们和军部的人商量下治丧的具体事宜。”傅阳不愧是做大事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理智和镇定,细毛很听从姐夫的吩咐,跟蔻海交代道,“好好做何夕年的工作,他现在很难过,一时缓不过来。我劝不了他,我一劝,自己就先扛不住了。”
“嗯,放心吧,我们会做通他的工作的。”蔻海点点头。
细毛跟傅阳一走,蔻海就支使黑皮:“你进去劝劝。”当时两人已经站在病房外了,门是虚掩着的,虽然看不到病房内的具体情形,但那种凝重悲伤的气氛隔着门都能感觉得到,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先进去。
黑皮低声道:“凭什么让我进去?”
蔻海给他戴高帽子:“你嘴巴比我会讲啊,你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你自己都讲,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你丫给我闭嘴!”黑皮赶紧将蔻海拉到墙角,“你小声点行不行!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死’啊‘死’的,这不是给人家伤口上撒盐嘛,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
蔻海也意识到自己此话不妥,自己掌嘴:“怪我!”说着朝病房那边瞄了瞄,低声道,“他没听到吧?我不是有心的,平常跟你贫惯了,张嘴就没好话。”
“你也知道自己没好话,可见你平日待我有多刻薄。”黑皮指着蔻海,哼了声,“这种时候你就拾掇我出面,你自己怎么不出面啊?我嘴巴会说,可我那是在生意场上,面对的不是文盲就是流氓,要么就是奸商,拜托,人家何先生是有身份的人,我要脸面没脸面要事业没事业,我去劝他人家能买账吗?还是你去吧,你比我有脸。”
“你,你……”蔻海被黑皮的话气得不行,“你丫嘴巴比我还刻薄,现在知道要脸了,平常你干嘛尽做些不要脸的事呢?而且让我去劝,我怎么劝啊,你知道我好纯洁的,没有多少感情经验,我不懂爱情,我拿什么话去劝人家啊?”
黑皮眼睛鼻子嘴巴都挤一块了,极其鄙视他:“你纯洁?我呸!你自己说,这几年你睡了多少个姑娘,还纯洁呢,不要脸!除了连波配得上这两个字,你就下辈子吧,投胎做和尚看能不能洗清你这辈子的罪孽。”
蔻海一脸无辜:“我是真不懂爱情!我很不理解别人怎么就爱得那么死去活来,像何夕年这样,像士林那样,我怎么就爱不起来呢?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丫还说……”黑皮扑过去就要撕他的嘴,都揪着他衣领了,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有没有通知士林啊,他知不知道二毛过了?”
“我没说,都乱成这样了,谁想到给他电话啊?你也没打?”
“我没打。”黑皮习惯性地摸摸自己可以当灯泡的秃顶,很纳闷,“他去北京可有几天了吧,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去干嘛呢?”
“不该问的你就别问。”蔻海心里清楚,却不愿多说。
黑皮正要问个究竟,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两个警察,一男一女,男的像是跟班,紧跟着女的后面走,女的放慢脚步,男的就放慢,女的赶男的也赶,但绝对不敢超过女的,哪怕是并肩同行的时候,也不时侧过脸看那女的神色,谨小慎微的样子比个小媳妇还不如……蔻海一瞧见黎伟民这德性就泄气,堂堂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在外面威风八面,让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怎么一跟常英在一起就矮了半截呢?两人也谈了三年了,常英始终是不冷不热,还几次提出分手,黎伟民在聿市也算得上是个人物,怎么就摆平不了一黄毛丫头呢?每次闹分手,都是全家出动来劝常英回心转意,蔻海就想不通了,爹妈究竟是看中黎伟民哪点了,非得把女儿嫁给他,更让蔻海愤愤不平的是,每次他带女朋友回家,他妈常惠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从来就没给过人家好眼色,而且转身就拾掇儿子跟人家姑娘分手。
可怜蔻海至今仍是一个人晃着,有女朋友的时候不能带回家,一带回家就玩完,到真的没了女朋友,他妈就四处张罗给他介绍对象,每次蔻海跟他妈吵:“我又不是剩饭剩菜,至于你这么往外推销吗?”结果他妈来一句,“不推销能行吗?不推销你都馊了,还剩饭剩菜呢,你也太抬高自己了!”
蔻海气得想死的心都有,经常跟黑皮他们诉苦,“我这辈子算是栽我妈手里了,你们等着吧,早晚她给我搬尊菩萨回来。”
蔻海经常形容他妈给他介绍的那些对象一个个像女菩萨,对待长辈恭敬有礼,言行举止那个端庄那个娴淑那个温柔,话不高声,笑不露齿,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大家闺秀似的。这是跟长辈在一起,如果是两个人私下相处,哎哟喂,那个纯啊,蔻海有时候闲得无聊故意摸人家姑娘的手,结果对方那个躲躲闪闪扭扭捏捏,让蔻海觉得自己是流氓,有时候他气不过就真把自己当流氓,抱住人家姑娘就啃,结果那边娇羞地来句,“我想把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可不可以嘛?”要不就是,“我怕妈妈知道,还是别这样吧。”最最让蔻海吐血的是,有一次他故意使坏,带人家姑娘上宾馆,看对方到底是假正经呢还是装纯,结果还没上床呢,对方含情脉脉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你会对我负责吗?我很怕疼的……”蔻海当即气急败坏地甩过去一句:“对不起,我是流氓,我负不了责,你找负得起责的吧。”说完扭头就走,岂料那姑娘又拉住他,支支吾吾来了句,“要不带套吧,那样安全。”……蔻海当时只觉两眼发黑,差点晕死过去,撒腿丫子就跑了。这事后来讲给黑皮他们听,都当笑话了,蔻海不免长吁短叹:“这年头,哪还有什么纯洁的爱情啊。”
没有经历过,所以不懂得。
对于爱情这玩意,蔻海就像不及格的小学生,始终摸不着门道,他不能理解像何夕年那样,爱一个人怎么会爱到如此痴迷癫狂,恨不能生死与共;也不能理解像妹妹常英那样,心里有了人,为什么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他当然知道那个人是谁);蔻海最不能理解的是樊疏桐,爱一个人爱到歇斯底里,爱到连命都不要了,朝夕躲了他三年,他就疯了似的找了她三年,蔻海有时候私下跟黑皮说,“我老怀疑士林的脑子坏了,你说像他这样的浑球,怎么对爱情就这么死心眼呢?”黑皮讥讽道,“你懂爱情吗?你不懂,就无权揣测别人。”
这会儿,常英得知何夕年还守着二毛的遗体,眼眶慕地就红了,黎伟民傻子似的杵在一边,都不知道怎么劝。黑皮说:“细毛大姐夫要我们俩去劝,我们正商量着这事,怎么去劝啊,人家伤心成那样……”
蔻海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扯扯衣服:“我去吧。”
常英别过脸瞥他一眼:“你去?”她哼了声,上下打量仪表堂堂的哥哥,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你懂爱情吗?”
一句话差点把蔻海呛死。
不容他反驳,常英脱下警帽递给黎伟民,“我去吧。”顿了顿,不免又挖苦哥哥一句,“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爱情,因为你没有拥有过,所以不懂得失去的痛苦。”
蔻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公子哥儿?”又指着常英,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公子哥儿了?”
常英才懒得理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轻轻推门进去,轻轻关上了门……蔻海抓狂得不得了,又扯过黑皮,“你说,我好歹也是人民公仆,形象正派,什么时候成公子哥儿了,啊?”
黑皮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谁让你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呢,除了士林,哥儿几个就你称得上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兄弟我跟你站一块,哪怕穿上金利来那也是个菜贩子,我想当公子哥儿都没资本啊……”
“去去去,你就知道说风凉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蔻海被妹妹怄得不行,懊恼地直拿脚踹墙。旁边的黎伟民一声不吭,伸长脖子望病房那边瞄,蔻海瞧他这样子就来气,嚷嚷道:“呃,我说黎队,你跟我妹妹也搞了三年对象了,你怎么到现在都拿不下她呢?你赶紧把她娶回家吧,快马加鞭地娶回家!”
黎伟民回过神,听清楚是在说他,脸上的表情就不是跟常英在一起时的那种低眉顺眼了,他背起手,昂首挺胸,人民警察的威风适时地显露出来了,他瞅着蔻海道:“海子啊,你不懂爱情,所以就不会理解恋爱的幸福和甜蜜,我很享受现在的恋爱,结婚嘛,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这么说你懂爱情?”
“我要不懂爱情,会追你妹妹三年?”黎伟民拍拍蔻海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什么是爱!打个比方,如果你是犯罪分子,当你对英子举起枪扣动扳机的时候,我一定会抢先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下那颗子弹……我宁愿子弹穿透我的心脏,也不愿意看到她倒在我的面前,从而用一生去忏悔去惦记,明白不?”
蔻海张大嘴巴,像看怪物似的上下扫荡黎伟民,这厮当警察真是屈才了,他应该去当诗人,一直以为刑侦大队的副队长舞刀弄枪的不在话下,不曾想原来还是个情种,这世上的情种怎么这么多呢?
不过蔻海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拉下脸怒斥道:“你丫能不能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首都国际机场。接机口人头攒动,举牌的,挥手的,喊叫的,将偌大的接机厅搅得沸腾喧嚣,每一张激动的脸上都写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抑或是初见时会意的微笑。朝夕拎着简单的行李夹在欢腾的人群中颇为打眼,一袭黑色针织裙,外面套了件米色风衣,跟身边迫不及待涌向出口的人不同,她走得很缓慢,低着头神色恍惚。
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她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从前她就看不透他,现在更甚,他瞒了她那样多的事,可见从来就没有用自己的真心对待过她。错的是她,从头到尾错的是她,一厢情愿换来的是如此可笑的结局。
三年,她不断用记忆去雕刻他的脸。可是多么奇怪,无论她如何去搜索记忆,去拼凑,那张脸反而愈发的模糊起来,林染秋跟她说,如果哪天你能雕刻出一张清晰的脸,那这个人一定是你命里的人。
朝夕问为什么,林染秋说,潜意识下的创作,一定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意念,然后那天还跟她开玩笑,要不,你照着我的样子雕刻下?朝夕笑着答应了,结果几天后林染秋的办公桌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尊人头猪面的雕塑。全公司的人都涌到林染秋的办公室看热闹,笑翻了。林染秋倒也不生气,堂而皇之地将那尊雕塑摆在了搁架上,逢人就介绍,这是我的前生,敢情我是八戒呢。于是有人打趣,那八戒,这辈子你遇到嫦娥没有?林染秋笑答,遇到了,可照样没戏,嫦娥妹妹心里惦记着的不是我……
朝夕常想,如果她有一半林染秋的乐观豁达,或许就不会这么受苦。可是她心里始终拧着一个结,在她最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突然人间蒸发,三年杳无音信,连个说法都没有,她从来没觉得这么不值过。没有人可以解开她心中的这个结,除非他亲自来跟她解释,为什么在她将全部希望给予他的时候,他扭头就走弃她不顾,他究竟把她当作什么,是脚下的泥还是包袱累赘?
“朝夕……”
恍惚间,人群中似有人唤她。
朝夕停住脚步,迷茫地张望,满眼皆是提着行李的陌生人,谁叫她?兴许是听错了吧,她继续朝前走。
“朝夕……”
这一声如此清晰,似曾相识,仿佛来自久远的从前,她一下就定住了,心没来由地怦怦乱跳起来。她转身急切地四顾搜索,刚扭过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她跟前,她首先看到的是他的下巴,显然刚剃过须,隐约看得到皮肤底下的青根,接着是嘴唇,棱角分明,嘴角勾起,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当他的整张脸进入她的视线中时,她只觉有瞬间的缺氧,身子轻微地战栗起来,行李一下就从手中滑落,砸在了地上……
“是我,朝夕。”樊疏桐比她颤栗得还厉害,拿着墨镜的手都在发抖,不得不掩饰着把手□大衣口袋。他哆哆嗦嗦,眼底闪动的泪光让他显出悲伤,“朝夕,还认得我吧?”他本应该喜悦,缘何如此悲伤?
朝夕深吸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不知道作何反应,嘴角抽动得厉害,连声音都在发颤:“怎,怎么是你?疏桐哥哥,你,你怎么……”
听清楚了没?她叫他“疏桐哥哥”!她的声音如此轻柔悦耳,泉水一般地流过他干涸的心田,让他愈发的不知所措。
他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手一会拿出来一会伸进口袋,像个蹩脚的演员,搜肠刮肚地想着下面的台词:“我来送个人,没想到会……会碰见你。真的好意外……这也太意外了,朝夕,那个……怎么这么意外啊?”
这台词说得磕磕巴巴,明明打了腹稿的,怎么还说得这么磕巴。其实他甚少撒谎,尤其是面对她,这谎撒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悲哀。一切还和从前一样,无论他对别人怎么强势怎么铁石心肠,只要面对她,什么抵抗和挣扎都不复存在,他整个人就是因她而存在的,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太没出息了。
而朝夕并没有深究他话里的真假,或许是来不及深究,她拂了拂额际的碎发,竟然笑了起来:“的确是很意外呢!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居然会在这见到,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来了几天了。”他笑答,总算说了句利索话。
朝夕上下打量他,眼中流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笑得很由衷:“你还是老样子呢,一点都没变,看上去挺精神的。”
天啊,这,这是她吗?他设想过种种和她重逢时的状况,唯独没有想到她会以这样的笑容面对他。他看着她,离她这么近,感觉着她独有的芬芳的气息,一切像是在梦里……她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白,是那种细细的瓷白,透着迷人的光泽,眉目间不见了少女时的青涩,却多了份妩媚,黑黝黝的大眼望着他,顾盼生辉。
他喘着气,感觉非常不真实,人也眩晕得厉害,更加语无伦次起来:“朝夕,我,我真是好高兴……太高兴了!走吧,我们干嘛站这说话,我车在外面……”
朝夕“嗯”了声,一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她的刺呢?她不是一直跟他针芒对针芒的吗?是不是又幻觉了,抑或者是他在做梦?
樊疏桐整个人像跌进了云里,都有点找不着北了,他很想掐掐自己,以验证这到底是不是梦。三年的寂寞和守望,一切的心痛和迷茫此刻都烟消云散,他只觉心里突然变得温暖如春,浑身的血液都暖融融的。“走吧。”他傻笑着拎起她的行李,一边引路一边说,“车就在外面,在外面……”
她笑着跟在他后面。
机场外面的风很大,朝夕刚从温暖的南方过来,本能地缩紧了身体,樊疏桐见状赶紧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她身上:“今儿变天了,别冻着。”说着几乎是小跑过去,将车门打开,待她上了车,他忙不迭地将暖气开到最大。
“没事,没事,我在北京待了这么几年,早就适应了。”她坐在副驾座上,好奇地侧脸打量他,“你还好吧?前不久我碰见了蔻海呢,他也还是老样子。”
“嗯,听他说了,我琢磨着这次来北京会不会碰见你呢,看来我的诚意感动了上帝,嘿嘿……”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倒车,也不时瞥她,“你还好吧?这么几年不见,更漂亮了,也成熟了,我一眼就在人堆里发现了你。”
朝夕叹口气,似是而非地点头:“就这样吧。”
两人客套地搭着话,朝夕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有意识地问了句:“连波怎么样?你见过他吗?”
“嗯……”樊疏桐沉思着这话该怎么回答,但还是决定说真话,因为他知道这事瞒不住,将来若揭穿反而让自己难堪,“我们见面很少,不过这几天刚好来了北京,就,就今天早上走的。”
朝夕“哦”了声,脸上波澜不惊:“看来我跟他没有缘分呢,竟然错过了。”她不动声色地一笑,“他还好吧?”
“还好,老样子。”樊疏桐庆幸自己没有说假话,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态,她显然知道连波来了北京。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
朝夕显得有些疲惫,将头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樊疏桐放慢车速,怕开快了她不舒服,还说:“你休息会,到了我再叫你,我们先去吃晚饭。”
她没有吭声,依然保持静默。
她以为自己闭着眼睛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失败了,泪水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她别过脸,掩饰地拭了下。
“不舒服吗?”他问她,欲停车。
“没事,你开车。”她干脆捂着脸,不让他看到她汹涌而下的泪水。他再也不多问,默默将车开进市区,路上有点堵,他很绕了一会,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酒楼前。他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很多菜,不停的劝她多吃。她明显情绪低落,吃得很少,目光低垂,神思飘得很远,有时候好不容易回过神,却又没听清他说什么。
“你看样子是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住哪呢?”买单后他问她。
这回她听清了,抬眼瞅着他一笑:“你应该知道。”
她真聪明!她从来不掩饰她的聪明!他既然能准确地摸准她的航班,不会不知道她住哪,她不习惯装傻。
樊疏桐颇有些尴尬,上了车,自嘲地笑:“朝夕,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非常意外,车停在她住的楼下后,她竟然主动招呼他上楼喝茶。在走进她房间后很久,樊疏桐仍然疑心是不是做梦,四顾张望,摸摸这,瞧瞧那,不时还挠挠头。朝夕放下行李先简单洗漱了下,然后忙不迭地给他泡茶。
“朋友刚送的碧螺春。”她将茶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坐在了她对面。空气中很快弥漫着清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樊疏桐端起茶,这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躲着我?”
他不想跟她绕弯子,她太聪明,他觉得绕得费劲。
她亦望着他,神态再自然不过:“我没有躲你啊,是没有缘分碰到而已,否则我就不会让你上楼了,也不会用这么好的茶招待你。”
他嗤的一下笑出声:“丫头,你长大了,懂得待客之道了。”
“你也成熟了,没有再斜着眼看人了呢。”
“我什么时候斜着眼看人了?”
“你以前就是这样的啊,看人从不拿正眼,跟你爸都是这样。”
他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别跟我提他,别破坏了这么好的气氛。”
她瞅着他只是摇头:“你真是比我还固执,都这么多年了,已经过去的就算了,何必老挂在心上?”
“那我跟你之间呢?也算了?”他一冷静,反应极快。
她回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素白纤细的一双手交错着搁在膝上:“疏桐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愿意自己记得,你还记着干什么呢?请你也忘了吧,好好的生活,就像现在这样……”说着她又抬起头,打量着他,“你的头还好吧?有没有治好?还……那么疼吗?”
“你还记得我的头,可见你并没有忘记。”
“是,我一直很惦记你的伤,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这么一句对不起,她双肩又微微颤栗起来,“是我害的你,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的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反思,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是真的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连累你至今。而最残忍的是,当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才发现已无可挽回,并且已为此付出了代价,余生……我们都要承受这样的代价……”
“朝夕……”樊疏桐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她跟他说“对不起”,他最想说的话,她竟然先说了!
“朝夕,你真的不恨我了?是真的——不恨了?”
朝夕俯下身子,捂住脸,仿佛对这一切已不堪重负:“我除了恨自己,我还能恨谁,一不小心走错路就回不了头,我告诉你,我恨的不是你,是连波!他弃我不顾,他比你要残忍得多!至少你不会用谎言蒙骗我,不会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把我推入深渊,你一直在努力救我,而他一直在推我……时至今日,在他眼里,我连个渔家女都不如,他仍然在践踏我的自尊……”
樊疏桐眯起眼睛,“渔家女?”
“是的,他宁愿跟一个渔家女相处,接受对方进入他的生活,却不肯见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对我……”朝夕顿了下,脑海里立即闪出阿霞在连波的宿舍里出入自由的身影,她帮他收拾屋子,帮他洗衣叠被,甚至帮他收内裤……就像被什么突然蛰了下似的,朝夕哆嗦起来,继而放声大哭,就像睡梦中惊醒的婴儿那样不顾一切地大哭。樊疏桐顿时被她的哭声吓到,“朝夕……”
“我不会原谅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朝夕拼命摆着头,俯身将头埋在膝盖上,瘦弱的肩膀可怜地颤栗着。樊疏桐起身坐到她旁边,搂住她的肩膀,扶起她单薄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朝夕,你就这么在意他吗?”
“我不是在意,我是不甘心!”
“也许他有他的苦衷呢?”
“你们是兄弟,你当然会为他说话!”朝夕转过脸看着他,满脸都是泪水,目光隐隐地窜出一簇火苗,“你以为你很了解他?你知道他所有的事情吗?那我问你,如果我说他恨你爸爸,你信吗?不信吧?他恨着呢,在他的日记本上,那些字把纸都戳穿了,多恨哪,就你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樊疏桐不以为然:“我知道他……对我爸有些芥蒂,因为三年前就是我爸逼他走的,这不能怪他。”
“我说的不是这事,我说的是他怪你爸爸背地里耍手段获得跟他妈妈的婚姻,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但你爸爸除了你还有一个亲生儿子这事你不知道吧?连波在日记全说了,这事应该假不了吧?”
说到这,朝夕猛地打住,瞥向樊疏桐……
但是已经来不及,樊疏桐显然听清了,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他眯起眼睛,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血液直往脑门上涌,轰轰的,耳畔似有呼啸的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什么都面目全非了,他只觉脑子里像是什么爆开一样,噼里啪啦一阵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倾覆,扬起漫天的尘埃灰土。
他看着她,一直那么看着她,死灰一样的眸底寒光凛冽,那眼光像刀子,他要杀人!他真的要杀人了!
房间里静寂得可怕,他一字一句拖长着声音,问她:“你说什么?我爸除了我,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整整一个下午,连波坐在书桌前没有动。
抽屉开着的,一个红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摊开在桌面上。纸张已经有些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显示出日记记载的时间颇有些久远。
连波目光游离,神色呆滞,仿佛面前摊开的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个噩梦。如果日记记载的往事是一场噩梦,那么日记被人翻看更是一个令人心悸的噩梦。都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果然是。
也罢,知道了就知道了,他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只是有些担心哥哥,如果哪天让他知道了这事,该是怎样的灾难?不过想想,朝夕应该不会跟樊疏桐说这事,朝夕一直是个有理智的女孩子,何况他们两个好像至今没有见上面,樊疏桐仍然在发疯似的寻找朝夕,他会找到她吗?
连波没有想到朝夕会找到这里来,太突然太意外了,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老杨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朝夕,他兴冲冲地跑进宿舍,喘着气,头脑和心混乱不已。明知道她已经走了,就在他回来的当天早上走的,他们在路上错过了,可是他仍然像个傻子似的在屋子里搜寻她的痕迹,抑或是气息。除了床上被子的叠法不一样,屋子里基本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听说这两天她就住在这,他坐在床沿抚摸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就像过去抚摸着她的头或肩膀一样,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因为被子显然是她叠的,阿霞有时也帮他叠被子,但阿霞不是这个叠法。
连波将头埋在被子间,恍惚还能闻到一股茉莉般的淡香。那正是她的气息。她来了,又走了,无声无息。
他仔细翻找,没有发现她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倒也好了,可是他回房间时发现日记本摊开在床头……
一个下午,他就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发呆。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
“连哥哥,该吃晚饭了。”阿霞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连波抬眼望了望窗外,夕阳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漫天彩霞将密密的树林染成了玫瑰色,晚归的海鸟正盘旋在树林之上,似乎要归巢了。这个时候正在涨潮,海浪声没有了先前轻柔,变得有些汹涌,海边的岩石上一定浪花飞溅……
“我不饿,阿霞,你们先吃吧。”连波起身,颓然地转过身,“我出去走会,别等我,你们吃。”
“可你中午也没吃啊。”阿霞有些急了。她是个朴实的姑娘,话不多,只会默默干活,自连波来学校,说不清是杨校长的交代还是她自己自愿,一直是她帮忙照顾连波的饮食起居,帮他洗衣,帮他收拾屋子。
连波待她像妹妹一样,但仅此而已。
至于阿霞心里怎么想,没有人在意过,或者说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挑明而已,偶尔也有人开老杨的玩笑,说收了个好女婿什么的,老杨从来就是打哈哈,一概不回应。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是两厢情愿的,他说啥都算不了数,而且自家的闺女自己最清楚,以阿霞的条件怎么配得上连波,人家可是有来头的。反之以连波的条件,又怎么看得上相貌平平又没什么文化的阿霞呢?所以老杨从来不往深处想,除非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否则怎么想都是瞎想,不靠谱。
“连哥哥……”
阿霞看着连波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其实除了帮他干活,她很少跟他说话,说不到一块去,谁叫她没文化他讲啥她都听不懂呢?但她知道,他是个好人,从来不摆架子,只是大多时候他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天晚上,连波在海边待到很晚才回宿舍。吹了太久的海风,半夜发起了高烧,模模糊糊中他好像梦见了母亲,依然在病中,看着他不住地叹气。黑暗中,他真的听到了母亲的叹息,那么清晰,仿佛近在耳畔。
“小波,妈妈好担心你。”
“妈妈,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问母亲,焦虑而痛楚。母亲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叹道:“我早就说过,很多事放下了就放下了,老搁心里头早晚会出事,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很不放心。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着,用你的心真诚地对待别人,豁达一些,宽容一些,你会得到理解的。”
“可是我感觉,她一定更恨我了。”
“小波,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犯下的错,自己就要勇敢承担责任,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就是生性懦弱,太像你爸爸了。”
“妈妈,你一定对我很失望,我做人做得这么差……”
“怎么会呢,你始终是我的孩子,即便你犯错妈妈也是有责任的,可惜我已经没办法帮你纠正错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小波。”
“妈妈……”
……
连波记得他是在梦中哭醒的,醒来枕畔都湿了。是的,妈妈说得很对,他就是太懦弱!他不记得他已经多久没有和母亲在梦中“交流”过了,以往每次在他有心事的时候,他要么在日记里写下来,要么就在心里跟母亲对话,他不迷信,但坚信母亲一直在看着他,只是他的所作所为一定让母亲很失望。
高烧一直到凌晨都没有退下去,连波昏昏沉沉地摸起来吞了几片药,结果早上醒来就迟了,差点误了上课。
刚上完课,老杨就要他去办公室接电话,说有人找他。可是待他拿起电话,对方却不作声,连波喂了两声忽然也屏住呼吸不吭声了,刹那间仿佛全身通了电,他猛然意识到这电话谁打来的……
“朝夕,是……是你吗?”他呻吟着吐出一句。
“哒”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随即传来嘟嘟的忙音。
连波拿着电话的手微微发抖,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半天他都保持着拿电话的姿势,像是舍不得放下。
到他摇晃着扶住办公桌慢慢坐下,才发觉背心已被冷汗浸透。
“朝夕……”他捂住脸哽咽,感觉置身无边的黑暗,他的世界再也没可能照进一丝一缕的光明,因为是他给了她黑暗,那么他还能希冀会有光明吗?
朝夕,我一定不会再懦弱的。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四天后,樊疏桐返回聿市参加二毛的葬礼。
除了那天在机场“碰巧”遇见,这四天里他只见过朝夕三次,都是吃吃饭喝喝茶什么的。朝夕虽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绪,但是他也不好意思老缠着她。倒是他准备回聿市的头天下午,朝夕亲自给他打电话,要他跟二毛的家人转达她对二毛的哀悼,两人通完电话晚上又见了一次面,地点在后海的一家酒吧里。
樊疏桐先开的口:“有没有跟连波联络,他刚回的G省。”
朝夕出了会神,淡淡的说:“打过一次电话,就头两天,但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我跟他……完了。”
“恨一个人的滋味不好受,朝夕。”樊疏桐一语双关。
“我没打算恨他,因为觉得连恨都不值,非常非常的不值。”这么说着,朝夕微微低下了头,酒吧的灯光朦胧暗红,朦胧的灯光映在她脸上,稍稍有了几分血色,但仍难掩饰那底下的苍白。
樊疏桐只觉心疼,握住她放在桌台上的手:“朝夕,别再陷进那样的黑暗里好不好,连波的事情……其实他也有很多苦衷,我不是帮他说话,而是希望你能真正的快乐起来,不要再纠缠在过去的事情里了。我们都受了这么多的苦,包括连波,他也没少受苦,当初被老头子逼走,这些年他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都应该好好生活,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好不好?”
朝夕微微一笑,看着他:“你成熟了很多,哥哥。”
她叫他“哥哥”,而不是“疏桐哥”,这个微妙的称呼变化让樊疏桐立即有些兴奋起来,他挠挠脑门摸摸下巴,左顾而言他:“唔,这个,都这么大岁数了,总不能还跟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吧?朝夕,你也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经历了那么多,我们没有理由不幸福。我有个朋友是写书的,我记得他在一本书里说过,幸福其实很简单,关键是看你想要什么,”说着又轻咳两声,定定地看着朝夕,“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嘴笨,我,我现在还单身,嗯……我的意思是……”他支支吾吾,最后终于咬咬牙,“朝夕,我想给你幸福。”
他的样子逗乐了朝夕,朝夕竟然咯咯笑了起来:“你想追我,是吧?”
“……”
“哥哥,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你是个好人,真的。跟某些伪善的人比起来,你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就像你说的,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没有理由不幸福。但是这幸福未必是我们两个在一起才有,相反,我们之间隔绝着太多的东西,是没有可能在一起的,我不恨你了,并不表示我可以选择和你在一起。没有办法,哥哥,我做不到,有些东西可以成烟云,有些东西却是长在心间的刺,拔不掉了。我惟愿你能幸福,就像你也希望我幸福一样,我们都有着各自的人生轨迹,在可以看得见彼此的距离里,若能看到对方幸福,哥哥,这其实是最好的。”
“朝夕……”
“何况我和连波之间的事还没有了结,就是了结了,我们三个人都彼此看着,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在一起吗?”
这样的话说出来,朝夕居然显得很平静,脸上无悲无喜,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说什么都没用了。
樊疏桐仰起面孔,连连摆着头:“朝夕,你到底是不懂我,不懂,你是真的不懂……哪怕是懂一点点,你都不会这么说。”
樊疏桐这时候终于明白,朝夕已经完完全全地撇开了他,她能如此坦然地面对他,收起所有的锋芒,她是真的放下了过往的那些事。但同时也断了他向她靠近的路,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因为她把话讲得很清楚,她和连波的事还没有了结,这就表明她要靠近的是连波,而不是他!
其实一直就是这样,连波才是她内心真正惦念的人。樊疏桐知道,他和连波之间必然是少不了一场对决,连波放弃,朝夕也会逼着他对决。
晚上回到酒店,他又喝了很多酒,给连波打了个电话,他说:“连波,我买了块墓地呢,在黑皮手里买的。不知道将来是……是你埋了我,还是我埋了你,但肯定我们中间有一个要躺进去,连波,这是我们逃不了的劫。”
次日樊疏桐抵达聿市的时候,下着小雨。他没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的殡仪馆,二毛的葬礼就在今天举行。还没进入殡仪馆呢,沿途就见各色小车排着长长的队,将本来就不甚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樊疏桐等了十来分钟,车子几乎在原地未动,他很不耐烦,下了车抽烟,跟送他来的公司的司机说:“你回去吧,我步行过去。”
司机一脸无奈:“回不了,这里没法倒车。”
樊疏桐往前后瞅了瞅,果然是密密匝匝,别说倒车,就是往旁边挪挪都没地儿。他跟司机说:“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我先过去了。”
其实步行也没多远,十几分钟就到了。樊疏桐站在殡仪馆大门往里看,只见整个前院都摆满了花圈和花篮,仅留了个过道通行,进进出出的人都得侧着身子过,好在现场有不少保安在维持次序,不至于太乱,过道两边亦有专人引导宾客进入大厅吊唁,每位来宾都会发朵小白花,来宾也都很自觉地戴上。
樊疏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还真没见过这么大排场的葬礼,他戴上小白花,跟着人群往前面走,刚走几步就被人往旁边一拽。“过来,这边!”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拉出了队伍,不用看,闻味都知道是蔻海。
“你怎么在这?”樊疏桐甩开他的爪子。
“我来帮忙的,人太多了。”蔻海领着樊疏桐绕过成堆的花篮和花圈,快步走到殡仪馆的侧边,原来这里有张侧门,“我们从这走,直接通向大厅的。”
“干嘛走这?”
“这是贵宾通道,我已经守候你多时了,首长。”蔻海一边说一边打量樊疏桐,但见其一身笔挺的名贵黑西装,戴着墨镜,整得跟黑社会似的,如果不是胸前佩带着的小白花,很难想象他是来参加葬礼的,蔻海忍不住数落他,“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瞧你这身行头,都可以去T台走猫步了。”
“你丫才走猫步呢!”樊疏桐瞪他一眼。
都这时候了,两人都忘不了斗嘴。蔻海朝樊疏桐的身后张望,存心刺激他:“嗳,你没把朝夕带回来啊?”
樊疏桐脸一沉:“滚!”
“我滚不了,我还要帮忙呢,细毛都哭瘫了。”蔻海一副欠扁的样,凑到他耳根低声道:“不过你爹来了,你要不要滚?”
樊疏桐愣了下:“他来干什么?”
“你爹跟细毛他爹是战友啊,能不来吗?”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厅的入口处,蔻海似笑非笑地瞅着樊疏桐,“你现在滚来得及,我帮你打掩护。”
“你丫找抽是吧?”樊疏桐横他一眼,不但没滚,还大摇大摆地走进吊唁厅,边走边一本正经地跟蔻海说,“我挺想我爹的,真的。”
“是嘛,那你这次回来可得好好孝敬你爹。”蔻海打死都不相信他的鬼话。
“嗯,我肯定会好好孝敬他的。”樊疏桐云淡风轻的,脸上愣是看不出端倪。可蔻海瞅见他这样就心里打鼓,一把拉他到边上:“嗳,我说你答应过我什么的,你还记得吧?”
“我答应过你什么?”樊疏桐挑着眉,一连无辜。
蔻海知道他又要耍赖了,正欲跟他理论,他一闪身已经进了灵堂了。灵堂同样是一片花的海洋,全部是清一色的白玫瑰,据说二毛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白玫瑰。跟一般灵堂播放哀乐不同的是,因二毛生前喜欢听肖邦,灵堂里反复播放的是肖邦的曲子,缓缓流淌的音乐声中,只见二毛静静地躺在玫瑰丛中,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戴着钻石皇冠,神态非常安详,像极了童话里睡着了的公主。二毛从小就漂亮,长得像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龚雪,有“小龚雪”之称。除了遗像,灵堂里摆放着很多二毛各个年纪时的巨幅照片,有童年的,少女时期的,还有些是她成年后的演出剧照,无论是哪种角度,哪种神态,都见其凝眸婉转,眸光清澈,那惊世骇俗的美丽让前来吊唁的人无不扼腕叹息,真是天妒红颜啊!
除了悲伤过度无法出席葬礼的朴远琨夫妇,朴家的人都在场,据说现在两老都在医院里,大毛朴梓欣及其丈夫傅阳,还有细毛都是一身黑衣,低着头伫立在一侧,代表朴家一一对前来吊唁的来宾回礼,不时有啜泣声,气氛凝重而悲伤。
何夕年也在场,一身黑西装,衣线笔挺,气质卓然,只是他消瘦得厉害,呆呆地看着二毛的遗体,谁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他好像仍然不能相信女友已经不在人世,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那种悲恸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樊疏桐神色肃穆地走到遗像前深深鞠躬,行礼。
站在家属队列里的细毛本来还好,一看到他,顿时低头呜咽起来。樊疏桐绕着二毛的遗体走了一圈,走到了细毛的跟前,搭住他的肩膀:“节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细毛抽抽搭搭,哭出了声,樊疏桐拍拍他的肩膀,“坚强点,两老还指望着你照顾呢,晚上我们再聚聚。”“嗯……”细毛点头。
樊疏桐继续往前走,走到了何夕年的跟前,原本何夕年没看他,可是樊疏桐却看着他,说了句:“爱一个人,是不会失去她的,爱她,她就永远在你心里。”
何夕年有了反应,呆滞地望向他。
樊疏桐非常认真的样子,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谢谢。”何夕年嘶哑着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节。
樊疏桐跟他点点头,侧身走到了旁边。
“呃。”蔻海过来拉了他一把,“去贵宾室休息下吧,你刚下飞机。”
两人并肩往贵宾室走,蔻海忍不住又打量樊疏桐:“你知道吗,你是今天葬礼上第一个让何夕年说话的人。”
“是吗?”樊疏桐不以为然。
“是的,谁来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真是奇了怪了,偏偏跟你说话。”蔻海百思不得其解,“我跟他说话他都不理的。”
樊疏桐道:“因为我跟他是同命人。”
“瞎说!朝夕又没有……乱讲!”蔻海白他一眼。
“这你就不懂了,得到一个人和失去一个人,跟这个人存不存在于这世上没有直接的关系,你没有恋过爱,你不懂的。”
“谁……谁说我没恋过爱?”
“你那是恋爱吗?”樊疏桐嗤之以鼻,“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蔻海支支吾吾:“爱情,爱情就是爱情呗。”
樊疏桐哼了声:“真替你不值,一辈子没恋爱过!”
“那你告诉我,爱情是什么,别以为你真是情圣。”蔻海很不服气。他最恨别人说他不懂爱情,英子说,黎伟民也说,连成天忙着卖墓地的黑皮都这么说,蔻海就不明白,他明明都是很认真地谈恋爱,情史也算是丰富了,怎么就不懂爱情!
“我告诉你什么是爱情。”樊疏桐拉过蔻海,转过身指着灵堂说,“看见没有,当你爱的人躺在那里的时候,你恨不得一起跟她躺进去,生死和她在一起,哪怕焚为灰烬也要在一起,那就是爱情!你有过吗?”
“既然这么说,那你怎么不把朝夕带回来?生生死死和她在一起?”蔻海知道说不过樊疏桐,就搬出了朝夕,他知道这是樊疏桐的死肋。
樊疏桐直视着灵堂,目光凝成火种似的星芒,闪闪烁烁:“我一会带她回来的,她一定是属于我!谁也夺不走!”
蔻海却显得很冷静,瞅着他:“士林,老实说我很钦佩你对感情的执着,但是这世上很多事就是这样,过于执着反而得不到,你说我不懂爱情,好,我不懂!但我至少知道爱情是讲缘分的,什么是缘分?有缘还得有分,这你明白吧?如果你和朝夕没那缘分,怎么强求都不能在一起,倒是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顺其自然,没准哪天还能把朝夕娶进门呢……”
“你敢!”樊疏桐一把锁住他的喉骨,出手极快。
蔻海被他掐得差点断气:“你丫放手!我,我是说如果……”
“如果都不行!除非你想死!”
“你快放手,大家都看着呢,放手!”
话音刚落,旁边凑来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哟,打上了?”
两个人扭头一看,是黑皮,戴着顶鸭舌帽,猴脸儿一本正经,瞅着他俩左看右看,“这多新鲜哪,可有些年没见你们打架了,不过你们也不瞅瞅这是什么地儿,死者为大,在这打架也不怕遭雷劈。”
樊疏桐这才松了手。
蔻海呛得直咳嗽,指着他:“你丫真是一禽兽!”黑皮反倒说蔻海:“你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底子,还跟他扛……”说着指了指贵宾室,问樊疏桐,“你爹在里边呢,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
“去啊,干嘛不去?”樊疏桐整理下衣服,大步朝贵宾室走去。
蔻海看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呀呀呸的!我还以为这些年他收敛了,丫就是兽性难改,开个玩笑都不行。”
黑皮倒觉着好奇了:“你开他啥玩笑了?”
“没什么,就是随便说说的,我说有可能哪天我会把朝夕先娶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他的爪子就伸过来了,丫跟特种兵似的,出手也忒快了。”
“那你是活该,这种玩笑也开?”黑皮一点也不同情,反教训他,“对他来说啥玩笑都能开,就朝夕你沾都别沾,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着想起什么,凑上前低声道,“知道不,这小子在北京犯事了,估计气还没消,你说你是不是找抽……”
蔻海骇得一凛:“啥,又犯事了?朝夕又告他了?”
“嘘,小声点!”黑皮把他拖一边,神秘兮兮地说,“刚从唐三那得到消息,我们的士林在京城把一重要人物给得罪了,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据说跟朝夕有关,你猜这人是谁?”蔻海想了想:“北京那儿……只要不是阮丘雄,其他人都不在话下。”
黑皮猛拍大腿:“就是他!”
蔻海眼睛瞪得老大:“怎么会是他?”
“可不,这回麻烦大了,阮少这人谁惹得起?虽然我对他不是很了解,可听唐三说,那可不是什么善茬,一般不惹别人,但若有人惹了他就死定了,士林是禽兽,他可是禽兽中的禽兽,号称京城头号祸害。”
“有这么严重?”
“比这更严重!我听唐三说,前几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商泡了他的马子,阮少当时也没怎么着,泡了就泡了,就当没这回事似的。结果不到半年,那富商就因为商业上违规操作进了局子,全部家底都被冻结,人到现在都没出来,明眼人都知道是谁在背后发的力,但那家伙就有这能耐,收拾你了还不着痕迹,让人落不着把柄。别看士林莽莽撞撞,打起架来不要命,可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若跟人家玩起阴谋来,哪是人家的对手,人家才是江湖上的这个——”黑皮竖了竖大拇指,意思是老大。
蔻海一听这话就急了:“那怎么办?”
“唐三提醒我们,要我们多盯着士林点,要他这阵子收敛收敛,能忍则忍,千万别让他落着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了,尤其是码头上。”
“码头上?”
“没错!因为阮丘雄名下就有家很大的物流公司,生意遍布各地,天津、上海、大连、深圳都有他的码头,士林是做外贸的,可别撞人家手里了。”
蔻海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悬了,我一直担心的就是他在码头上出事,虽说他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但他过去的历史就有些说不清了,听说他跟深圳一外号‘老雕’的码头老大有过交情,好像交情还不钱,如果那家伙不是收手得快,早就进去了。你说士林跟他混过的,能有多清白?老实说我替他担待了很多,很多事情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如果存心被人翻旧账……”
黑皮两眼一闭:“悬了。”
晚上,一帮兄弟去细毛的别墅聚会。
细毛现在没有跟父母同住,在云雾山脚下自购了栋别墅,刚好跟唐三是邻居,何夕年也住得不远,但他们没敢去打搅,何夕年不大喜欢别人去他家,尤其是这种时候。细毛本来很悲伤,好在有这么多兄弟过来安慰,情绪已慢慢平复了下来,他说他现在特怕回大院的家,一回去瞧见老爸老妈就伤心。
从细毛这边回大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黑皮和唐三他们各自回了家,蔻海和樊疏桐倒是顺路,一起回大院。
夜深了,大院里的战士营房已经熄灯,间或有巡逻的哨兵经过营区,脚步声整齐划一,让月色森森的林荫道更显寂寥。晚上的湿气很重,有淡淡的薄雾弥漫在树林间,老式的路灯以几十年未变的姿态寂寞地伫立在行道边,兴许是历经风霜,连灯光都似旧的,昏黄黯淡,一盏盏地看过去,倒颇有意境,很像是电影里悠远的长镜头。
路灯照不见的地方,月光透过树叶漏下来,满地的碎影。就如青春的流逝,一点点的流逝,到最后能拾起来的也就是些零星的碎片罢了。这一刻,蔻海和樊疏桐都是静默的,偶尔聊两句,多是对过往岁月的回忆。从来不知道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竟然也是有滋有味,哪怕是感伤的,也很庆幸自己居然还能记得,因为当一个人连记忆都没了的时候,是件很可怜的事情。
蔻海看着地上的树影问樊疏桐:“你跟你爹约好了?谈啥?”
“家事。”樊疏桐并不愿多说,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家丑”。但既然是家丑就不便外扬,哪怕是兄弟,也说不出口。他觉得没脸说。
他连说都觉得没脸。
可老头子居然做得出来,他竟然做得出来!
“好好跟你爹谈谈,父子间再大的冤仇也抵不过血缘,士林,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不是毛头小子了,跟自己的爹怄气,算啥呀?”
蔻海一直没有停止过劝说樊疏桐放弃跟父亲的敌对,但总不成功,眼见今儿有了转机,他很高兴!作为旁观者,眼见他们父子僵持了这么些年,蔻海的心里很不好受,为此他总说樊疏桐,战场上都还有谈判,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谈的。再说他们樊氏父子的恩怨在整个大院,乃至聿市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本来是家里的事被人拿到街头巷尾去说,对谁都不好。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岔路口,蔻海跟樊疏桐不同路,他困得不行自己先回家了,再三叮嘱樊疏桐跟父亲好好谈,别冒火。
第二天早上起来,蔻海准备吃完早晨就去找樊疏桐问问情况,一下楼就听见他妈常惠茹在数落常英,说她太不懂得珍惜,黎伟民这样好的人怎么说甩就甩了云云,蔻海闻言很诧异,问妹妹:“你把黎伟民甩了?”
常英正在喝粥,眼皮都没抬:“不关你的事就少问。”
“好,我闭嘴。”蔻海拿起馒头就啃上了,他可不想大清早的找晦气。对这事他一点也不意外,黎伟民身为刑侦大队副队长,制服歹徒无数,但蔻海相信黎队降不住他妹妹,两人散伙是迟早的事。只是他纳闷,二毛去世的那天两人都一起出现在医院,怎么几天功夫就散伙了?
其实蔻海不知道,就在常英劝说何夕年让二毛入土为安的那天下午,常英就跟黎伟民提出了分手。她原以为她可以装糊涂下去,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接受这段感情,可是当看到何夕年对二毛的深情相守时,她哭了,一个人走出病房躲在医院的洗手间号啕大哭,然后就跟黎伟民摊牌:“我不想拖累你,因为我不爱你。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努力了,就是没法爱上你。而我心里也一直有自己爱着的人,我知道也许我一辈子都等不得他的回应,但是没有关系,我愿意守着这份爱情,我爱着谁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他是否爱我没有关系,所以,你放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虽然这不是常英第一次提出分手,但这次显然跟以往不同,因为她跟黎伟民挑明了,她不爱他,她爱的不是他。
而黎伟民这次也意识到常英是下定了决心,他没有再苦苦相求,虽然心如刀绞,却也只能黯然看着常英离开,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英子,我爱你,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是否爱我没有关系。”
可是常惠茹就不依了,仍然苦口婆心地劝女儿:“伟民哪点对你不好了,事事顺着你,你们又是同事,知根知底的,上哪找这么好的人去?你也年纪不小了,还要挑到什么时候啊?大院里跟你同年纪的好几个丫头都做妈妈了……”
“妈,我近期比较忙,可能要住宿舍。”常英完全把她妈的话当耳边风了,她对付老妈是很有一套的,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暂且避开老妈的视线,她可不想耳朵生茧子。她妈一听更不依了:“那怎么行?姑娘家的还没出嫁就单身住外面,影响多不好!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结果常英把碗一顿:“别以为你家闺女是什么金枝玉叶,我连黄花闺女都不是了,还怕别人说什么啊?”
蔻海“噗嗤”一声,刚入嘴的稀饭全喷了出来。常惠茹脸都白了:“你,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你大惊小怪干什么?我都跟他谈了三年,该办的事都办了,结果发现我还是不能接受他,我不爱他!与其这么拖着,还不如早点了断,你们谁也甭劝我,我最近在外面执行任务,别搞得我擦枪走火了你们就心安了!”说完常英拿起警帽戴上,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英姿飒爽的,让蔻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样的话都能说出来,真不愧是常英!
蔻海一直觉得妹妹很像《红色娘子军》里头那个忌恶如仇的琼花,一生正气,敢作敢为,天不怕地不怕,这倒是跟樊疏桐颇有几分相似。说到底,他们是同类。只是常英完全是剃头胆子一头热,人家樊疏桐压根就没把她当女人看,每次蔻海试探樊疏桐的态度,樊疏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成,我跟你妹妹怎么都不成,我总觉着像乱伦……”
蔻海只能死心,他一心拾掇樊疏桐娶了妹妹,想堂而皇之地让那小子叫他一声大舅子,看来只能是泡影。
可是他死心,常英不死心怎么办?
他妈常惠茹就更不死心了,被宝贝闺女刺激得不行,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院子里传来摩托发动的声音,她才捶胸顿足地拍桌子:“没良心的!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存心都不让我好过是吧,你们都走!都别回来!老娘眼不见心不烦,咽了这口气你们也别回来……”
蔻海四处搜寻老爸的身影,这个时候估计只有老爸能救救火了,但凭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好。
“爸呢,怎么还没起来?今天不上班?”蔻海贼头贼脑的,拿起公文包朝着门的方向移动步子。她妈的警惕性多高,不愧是干革命出身的,还就拦在门口,昂头挺胸,气势汹汹地瞪着儿子说:“问你爸干什么?指望你爸一辈子给你们当盾牌是吧?”
“妈,我哪有嘛,我这阵子很听话的。”蔻海嬉皮笑脸地求饶。
“听话个屁,上次给你介绍赵伯伯的侄女,你把人家姑娘撂公园,自己跑去打牌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常惠茹的满腔怒火可找着对象了,蔻海心想完了,他要被老妈轰成炮灰了,正寻思着怎么开溜,寇家保姆王阿姨端着刚炸的油条进来了,问常惠茹:“首长中午回不回来吃饭啊?”
“我哪知道?”常惠茹没好气回道,“从昨晚到现在,都耗在了医院里。”
蔻海吓一跳:“我爸怎么了?”
王阿姨连忙说:“首长没事,是樊司令病重,昨晚被紧急送到军区医院,首长半夜接到电话就赶过去了……”
蔻海还包着满嘴的馒头在嚼,差点没被噎死:“啥,进医院了?”
常惠茹没好气地哼了声:“难道还有假啊?他儿子跟你一样,都不是个好东西,不把老的整死不甘休!半夜你爸就被电话吵醒了,闹得那个动静,连北京那边都惊动了,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生儿育女,生儿育女有什么用,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蔻海把馒头一扔就往外奔。
常惠茹追出来喊:“你干嘛去,先吃早饭!”
“不吃了!”蔻海气冲冲地奔出院子,他发誓今天非要扁这浑球一顿不可,交代他要跟父亲好好谈,结果丫竟然把人整进了医院,这禽兽!他一边上车一边给樊疏桐打电话,结果听到的是冰冷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