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梦里太尴尬,还是手机铃声太吵,钟秋醒了。
手机吱吱震个不停。
她挪挪压的发麻的胳膊,迷迷糊糊拿起手机。
是物业管理群的消息。
因为前段时间的电梯故障问题,物业为了表示歉意,写了真诚的道歉信,并为业主准备了礼物,即将上门发放,提示若有打扰请见谅。
她揉揉太阳穴,一看时间,居然才睡了一个小时,还以为过去很久了。
半小时后,她敷着面膜。
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位穿着统一制服的物业工作人员递来一支精美手袋。
里面是永生花和巧克力。
“女士您好,我们是章华湾物业的工作人员,我们对电梯给你带来的不便深感歉意,以后会勤加检查,不再出现类似故障……”
钟秋耐着性子听,腿站的有点麻。
此时楼上下来两位穿着同样制服的工作人员。
两边的人碰面,摇摇头,指了指上面说:“17楼业主不在,礼品怎么弄?”
他们单手拎着十多份,汗流浃背的。
另一人思衬道:“先登记,我们回头再联——”
“放我这吧。”钟秋倏然道。
工作人员齐齐转向她。
她嘴比脑子快,没想到自己干什么要来这么一句。
说都说了,只得开口找补,生硬道:“我跟他认识,先放我这里,让他来我这拿。省得你们拿来拿去,不方便。”
工作人员互相对视。
也是,上下楼邻居认识很正常。
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不至于坑他们几朵塑料花和巧克力。
“那叨扰了,谢谢女士。”工作人员多放了支手袋进来。
她关上门。
攥住手机。
他不在家,这都几点了还没回。
他的职业,不存在夜间工作吧?
她想到了在楼道重遇时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
后来她细看了,那位年龄偏大,约摸40岁以上,不可能是他女朋友。
那他去哪了。
鬼使神差的,她打开物业群,找到了程晔的微信。
他的头像是颗树,似乎是实拍图。
钟秋有点眼熟,但当下心思不在这里,没细想。
物业为方便联系,群内个人ID后都带了手机号码。
她比照着打开拨号界面,一个个数字按下去,只剩最后一步:拨通。
拨还是不拨,这是个问题。
如果他问她干什么,怎么回答;如果他又说‘没时间陪你闹’……
钟秋猛然反应过来,程晔现在是真硬起来了。她是真怂了,做事都要前思后想,看他脸色了。
小小一个电话,打不得?
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在哪在干什么吧,就是闲得无聊了而已。
她按下拨通键。
嘟嘟声响起,一下下的,像催命的铃。
她扣紧手机边缘,打开了露台门。
凉凉的冷风吹来,她轻轻打了个寒颤。
同一时间,他接了。
对面很安静,不像是她预想的什么娱乐场所。
落地长帘被风吹起,擦过了她的小腿。
她没先出声。
声筒流动着电流的沙沙声,水流声。
“喂?”
对面出声了,是个中年男人声音。
“哪位?找阿晔有什么事吗?”张远山等了等,没等到回答,一看对方已经挂了。
“什么事儿啊。”他纳闷,把手里的鱼食全丢进鱼缸里。
程晔刚把手机给他,还未走远,闻声回头。
张远山挥挥手,“没什么事儿,一个骚扰电话,打过来又不出声。”
他琢磨:“八成又是你私生粉。”
模特跟流量明星不同,不依靠粉丝打榜做数据,相对来说和粉丝粘性小,更为理智。
但程晔名气高,不乏私生粉,前阵子在拍摄现场休息间隙,突然有个女人冲进休息间找他。
人疯起来很可怕,好几个人才制止住那人。
“赶明儿我再去给你办张电话卡,号码不公开,或者把手机设置成仅接入熟悉号码……”
程晔看着那个号码,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放任自流。
任凭发展。
“这事儿交给我,你快去吧。”张远山以为他不愿走,推了他两步,“杨医生在里面等着呢。”
他望着程晔的背影,暗自叹气。
早上坐车时,他注意到他车扶手箱里放着安眠药。
阿晔以前长时间睡不着觉,各种乱七八糟的药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真是命都不要了。
这是又吃上了。
心理咨询室的门打开。
杨易苓起身,微笑道:“程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程晔点头,“你好。”
咨询室内装置一应俱全,三块彩色沙发,几张躺椅,茶几,再往前一步是沙盘室,宣泄室。
散发着种神秘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听张先生说你睡眠不太好。”她推来一张躺椅,“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先躺在上面休息会儿。”
他取下皮质手套,放在一旁。
杜医生下意识留意他的指腹,食指靠近拇指的一截,果然烫伤又加重了。介于烧伤和成茧之间的状态。
她在心中记下四个字:痛觉迷恋。
不知是躺椅贴金人工力学的独特工艺,还是室内的焚香,亦或者,他太久没有休息好,达到了身体的极限。
程晔躺上去不久,便感到一阵疲倦。
杨易苓问了第一个问题。
声音柔和,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程先生,你觉得尊严重要吗?”
天花板吊灯的光芒由集中的点状,扩散成冗杂的一团。
你觉得尊严重要吗,如果有一个衡量标准,从一到十,你把尊严放在第几位。
有水流声。
来自十二年前。
高中升学前的一次校园集会,小雨淅淅。
红色气体拱门和“欢迎”的字在风里歪歪扭扭,有种手忙脚乱,严肃的诙谐。
邻市的企业家来学校做慈善捐赠,早在半月前,学校就开始筹备,组织彩排欢迎仪式。
他身上隐隐作痛,却麻木而若无其事地端坐在座位。
旁边有阴影落下。
一个穿着浅绿裙子的女孩从雨中走来。她没撑伞,裙子被打湿了一块,贴在嫩白的小腿上。
海藻般倾泻的长发落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像被水洗后的碧蓝色荇草卷过一遭。
她带着浅浅笑意,新奇地四处张望,找到个空位坐下。
弯腰扯开湿湿的裙子。
人群嘈杂,台上有老师在发言,掌声混合着人声。
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忽然慢慢偏头转向他,眨眨眼:
“你看我干什么?”
痛苦刺激着程晔的神经。
淡然和自毁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心中徘徊。
灰色短袖下摆有浸出的血色,她稍稍掀起他衣服,果然看到淤紫和破皮的伤口。
“你被打了。”她眼眸清澈晶亮,单纯好奇:“打回来了吗?”
难堪的伤口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他任由她的动作,没有回答。
她也不在乎他的回答,拿出手机对着周围兴致勃勃地拍照。
涂着丹蔻的指甲在屏幕上移动,磕碰出细小声响。
座位边缘有雨丝飘进,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不断地挪向他的方向。
沾着雨水的小腿贴着他的。
他半边身体几乎麻木。
捐赠仪式很快结束,她奔跑跳跃去了那位企业家的身边。
她是企业家的女儿。
学校轰轰烈烈准备了半月之久来迎接的人。
和他这种等待资助的人天壤之别。
他早在见到她之前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而她可能一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他回家时,鞋底沾了淤泥。
他养母回来得很晚,因为有个女人去那闹事。
养母把一本本书拿起来往他身上砸,最后歇斯底里求他“要不要一起去死。”
他说不,脸上被甩了一巴掌。
养母搡倒他,推翻一扇架子,仓皇地跑出房间。
终于安静了。
他倒在地上,嘴角可能扯破了,有腥而温热的液体流下。
背后是鞋底带回的淤泥。
他不想死,也不想活。
他其实很适合死,没有挂念的人,没有未完成的事,和身后的淤泥一样,廉价,污秽,被踩在脚底。
自毁的情绪占了上风。
木质窗柩冒出细小盈绿色青苔。
有清凉的感觉。
他恍惚又看到了那截嫩白的小腿,脚踝系着细细的银链。
被裙子贴着。
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
她走到了他身边。
绿色裙摆遮住了他的手臂。
被掀开伤口时的感觉重现,痛苦,难堪,又很愉悦。
钟秋,他呢喃她的名字,尚不明显的喉结滑动,像含了一滴水珠。
钟秋。
十字开头的年龄,她是他关于美和高贵的初始认知。
无论身上有多少伤,他都能做到若无其事,淡然得看不出来任何狼狈。
在长街的尽头,脊梁打得笔直,衣服整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画中走出的人,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三个月后,他又见到了她。
高一开学,她和朋友挽着手上楼找教室。
和他擦肩而过,没看他一眼。
她本来就不认识他,他于她只是千万路人中的一个。只是无聊漫长的假期陪父亲工作,无意中看到,不会想起第二遍的人。
他表情淡然地坐在教室上课,参加竞赛,在租住的狭窄房间和学校之间徘徊。
留意搜集关于她的所有信息。
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爱迟到,几次因为迟到被通报。
成绩不错,但起伏很大。有人说是因为她抄别人的,他认为不是。
她人缘很好,好坏学生都结交。
有很多人追她,但她不谈恋爱。
哪怕是回应别人说“我也喜欢你。”
等到别人紧追不舍地问“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才回答:“因为我要好好学习呀。”
下一秒周围的朋友一齐哈哈大笑,她自己笑得更夸张。
她穿紫色和绿色衣服的频率很高。
她喜欢音乐,会很多乐器,有些是他没见过没听过的。
她很爱面子。
脾气不好。
喜欢看热闹。
可似乎又对一切毫不在意。
只是对一个人态度截然不同——徐千唯。
她和徐千唯针锋相对,学校里有很多猜测,但没人知道确切是因为什么。
他警告自己不能过线,在很多个无望喘息的夜晚,认清了和她再也不会有交集。
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他教室门口,伸出腿挡住他:
“你们班有没有一个叫程晔的?”
他僵硬得全身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