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日

不知是因为梦里太尴尬,还是手机铃声太吵,钟秋醒了。

手机吱吱震个不停。

她挪挪压的发麻的胳膊,迷迷糊糊拿起手机。

是物业管理群的消息。

因为前段时间的电梯故障问题,物业为了表示歉意,写了真诚的道歉信,并为业主准备了礼物,即将上门发放,提示若有打扰请见谅。

她揉揉太阳穴,一看时间,居然才睡了一个小时,还以为过去很久了。

半小时后,她敷着面膜。

门口传来敲门声,两位穿着统一制服的物业工作人员递来一支精美手袋。

里面是永生花和巧克力。

“女士您好,我们是章华湾物业的工作人员,我们对电梯给你带来的不便深感歉意,以后会勤加检查,不再出现类似故障……”

钟秋耐着性子听,腿站的有点麻。

此时楼上下来两位穿着同样制服的工作人员。

两边的人碰面,摇摇头,指了指上面说:“17楼业主不在,礼品怎么弄?”

他们单手拎着十多份,汗流浃背的。

另一人思衬道:“先登记,我们回头再联——”

“放我这吧。”钟秋倏然道。

工作人员齐齐转向她。

她嘴比脑子快,没想到自己干什么要来这么一句。

说都说了,只得开口找补,生硬道:“我跟他认识,先放我这里,让他来我这拿。省得你们拿来拿去,不方便。”

工作人员互相对视。

也是,上下楼邻居认识很正常。

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不至于坑他们几朵塑料花和巧克力。

“那叨扰了,谢谢女士。”工作人员多放了支手袋进来。

她关上门。

攥住手机。

他不在家,这都几点了还没回。

他的职业,不存在夜间工作吧?

她想到了在楼道重遇时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女人。

后来她细看了,那位年龄偏大,约摸40岁以上,不可能是他女朋友。

那他去哪了。

鬼使神差的,她打开物业群,找到了程晔的微信。

他的头像是颗树,似乎是实拍图。

钟秋有点眼熟,但当下心思不在这里,没细想。

物业为方便联系,群内个人ID后都带了手机号码。

她比照着打开拨号界面,一个个数字按下去,只剩最后一步:拨通。

拨还是不拨,这是个问题。

如果他问她干什么,怎么回答;如果他又说‘没时间陪你闹’……

钟秋猛然反应过来,程晔现在是真硬起来了。她是真怂了,做事都要前思后想,看他脸色了。

小小一个电话,打不得?

其实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在哪在干什么吧,就是闲得无聊了而已。

她按下拨通键。

嘟嘟声响起,一下下的,像催命的铃。

她扣紧手机边缘,打开了露台门。

凉凉的冷风吹来,她轻轻打了个寒颤。

同一时间,他接了。

对面很安静,不像是她预想的什么娱乐场所。

落地长帘被风吹起,擦过了她的小腿。

她没先出声。

声筒流动着电流的沙沙声,水流声。

“喂?”

对面出声了,是个中年男人声音。

“哪位?找阿晔有什么事吗?”张远山等了等,没等到回答,一看对方已经挂了。

“什么事儿啊。”他纳闷,把手里的鱼食全丢进鱼缸里。

程晔刚把手机给他,还未走远,闻声回头。

张远山挥挥手,“没什么事儿,一个骚扰电话,打过来又不出声。”

他琢磨:“八成又是你私生粉。”

模特跟流量明星不同,不依靠粉丝打榜做数据,相对来说和粉丝粘性小,更为理智。

但程晔名气高,不乏私生粉,前阵子在拍摄现场休息间隙,突然有个女人冲进休息间找他。

人疯起来很可怕,好几个人才制止住那人。

“赶明儿我再去给你办张电话卡,号码不公开,或者把手机设置成仅接入熟悉号码……”

程晔看着那个号码,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放任自流。

任凭发展。

“这事儿交给我,你快去吧。”张远山以为他不愿走,推了他两步,“杨医生在里面等着呢。”

他望着程晔的背影,暗自叹气。

早上坐车时,他注意到他车扶手箱里放着安眠药。

阿晔以前长时间睡不着觉,各种乱七八糟的药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真是命都不要了。

这是又吃上了。

心理咨询室的门打开。

杨易苓起身,微笑道:“程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程晔点头,“你好。”

咨询室内装置一应俱全,三块彩色沙发,几张躺椅,茶几,再往前一步是沙盘室,宣泄室。

散发着种神秘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听张先生说你睡眠不太好。”她推来一张躺椅,“如果不介意,你可以先躺在上面休息会儿。”

他取下皮质手套,放在一旁。

杜医生下意识留意他的指腹,食指靠近拇指的一截,果然烫伤又加重了。介于烧伤和成茧之间的状态。

她在心中记下四个字:痛觉迷恋。

不知是躺椅贴金人工力学的独特工艺,还是室内的焚香,亦或者,他太久没有休息好,达到了身体的极限。

程晔躺上去不久,便感到一阵疲倦。

杨易苓问了第一个问题。

声音柔和,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程先生,你觉得尊严重要吗?”

天花板吊灯的光芒由集中的点状,扩散成冗杂的一团。

你觉得尊严重要吗,如果有一个衡量标准,从一到十,你把尊严放在第几位。

有水流声。

来自十二年前。

高中升学前的一次校园集会,小雨淅淅。

红色气体拱门和“欢迎”的字在风里歪歪扭扭,有种手忙脚乱,严肃的诙谐。

邻市的企业家来学校做慈善捐赠,早在半月前,学校就开始筹备,组织彩排欢迎仪式。

他身上隐隐作痛,却麻木而若无其事地端坐在座位。

旁边有阴影落下。

一个穿着浅绿裙子的女孩从雨中走来。她没撑伞,裙子被打湿了一块,贴在嫩白的小腿上。

海藻般倾泻的长发落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像被水洗后的碧蓝色荇草卷过一遭。

她带着浅浅笑意,新奇地四处张望,找到个空位坐下。

弯腰扯开湿湿的裙子。

人群嘈杂,台上有老师在发言,掌声混合着人声。

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忽然慢慢偏头转向他,眨眨眼:

“你看我干什么?”

痛苦刺激着程晔的神经。

淡然和自毁两种极端的情绪在心中徘徊。

灰色短袖下摆有浸出的血色,她稍稍掀起他衣服,果然看到淤紫和破皮的伤口。

“你被打了。”她眼眸清澈晶亮,单纯好奇:“打回来了吗?”

难堪的伤口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他任由她的动作,没有回答。

她也不在乎他的回答,拿出手机对着周围兴致勃勃地拍照。

涂着丹蔻的指甲在屏幕上移动,磕碰出细小声响。

座位边缘有雨丝飘进,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不断地挪向他的方向。

沾着雨水的小腿贴着他的。

他半边身体几乎麻木。

捐赠仪式很快结束,她奔跑跳跃去了那位企业家的身边。

她是企业家的女儿。

学校轰轰烈烈准备了半月之久来迎接的人。

和他这种等待资助的人天壤之别。

他早在见到她之前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而她可能一生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他回家时,鞋底沾了淤泥。

他养母回来得很晚,因为有个女人去那闹事。

养母把一本本书拿起来往他身上砸,最后歇斯底里求他“要不要一起去死。”

他说不,脸上被甩了一巴掌。

养母搡倒他,推翻一扇架子,仓皇地跑出房间。

终于安静了。

他倒在地上,嘴角可能扯破了,有腥而温热的液体流下。

背后是鞋底带回的淤泥。

他不想死,也不想活。

他其实很适合死,没有挂念的人,没有未完成的事,和身后的淤泥一样,廉价,污秽,被踩在脚底。

自毁的情绪占了上风。

木质窗柩冒出细小盈绿色青苔。

有清凉的感觉。

他恍惚又看到了那截嫩白的小腿,脚踝系着细细的银链。

被裙子贴着。

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

她走到了他身边。

绿色裙摆遮住了他的手臂。

被掀开伤口时的感觉重现,痛苦,难堪,又很愉悦。

钟秋,他呢喃她的名字,尚不明显的喉结滑动,像含了一滴水珠。

钟秋。

十字开头的年龄,她是他关于美和高贵的初始认知。

无论身上有多少伤,他都能做到若无其事,淡然得看不出来任何狼狈。

在长街的尽头,脊梁打得笔直,衣服整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像画中走出的人,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三个月后,他又见到了她。

高一开学,她和朋友挽着手上楼找教室。

和他擦肩而过,没看他一眼。

她本来就不认识他,他于她只是千万路人中的一个。只是无聊漫长的假期陪父亲工作,无意中看到,不会想起第二遍的人。

他表情淡然地坐在教室上课,参加竞赛,在租住的狭窄房间和学校之间徘徊。

留意搜集关于她的所有信息。

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爱迟到,几次因为迟到被通报。

成绩不错,但起伏很大。有人说是因为她抄别人的,他认为不是。

她人缘很好,好坏学生都结交。

有很多人追她,但她不谈恋爱。

哪怕是回应别人说“我也喜欢你。”

等到别人紧追不舍地问“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她才回答:“因为我要好好学习呀。”

下一秒周围的朋友一齐哈哈大笑,她自己笑得更夸张。

她穿紫色和绿色衣服的频率很高。

她喜欢音乐,会很多乐器,有些是他没见过没听过的。

她很爱面子。

脾气不好。

喜欢看热闹。

可似乎又对一切毫不在意。

只是对一个人态度截然不同——徐千唯。

她和徐千唯针锋相对,学校里有很多猜测,但没人知道确切是因为什么。

他警告自己不能过线,在很多个无望喘息的夜晚,认清了和她再也不会有交集。

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他教室门口,伸出腿挡住他:

“你们班有没有一个叫程晔的?”

他僵硬得全身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