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溪又梦见了以前的事。
也是在飞机的头等舱里,她和岑舸一起回国过年。
那次岑舸买的两张床靠在一起的头等舱,两人可以挨着睡觉。
只是岑舸一上飞机就开始忙自己的事,她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也不喜欢闲聊,所以每次安溪和她聊天,还得挑吃饭那样的空闲时机。
其余时候,她与岑舸很少交流。
那天安溪上飞机后就睡了,等她睡醒,发现岑舸也靠着床头睡着了,电脑还放在她腿上。
安溪一时兴起,拿相机偷录岑舸睡着的样子。录完以后,她切换自拍模式,准备再拍一张自己偷亲岑舸的照片。
她刚找好角度,回头准备下口,岑舸突然醒来,靠着床头,侧眸冷眼瞧着安溪。
她眉眼生得冷淡,于是看什么都仿佛带着一股不耐烦,年轻时尤其如此。漂亮但清冷,傲慢又锋利,充满了让人望而生畏的距离感。
哪怕安溪与她已经朝夕相处过无数个日夜,每次看到她那样的神情,安溪都会心里一跳,又怕又心痒。
安溪举着相机,刚要露出讨巧的笑,就被岑舸压着后颈拉过去,狠狠吻住了唇。
飞机突然一颠,安溪从梦中惊醒。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个身,面朝着岑舸,一睁眼便看到了她。
机顶灯关了,空间里一片昏黑,只有门帘后的一点微光透进来,模糊的勾出岑舸的轮廓。她靠着座椅,偏着脸,也正睡着。
小桌板上的电脑还没合上,但屏幕已经熄灭。
安溪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自己还没从梦中醒来,好像她与岑舸从未分开过。
时间感突然变得混沌,过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一场虚妄大梦,与现在混合在一起,分不清谁真谁假。
安溪从包里找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一页又一页的下滑,最后停在一个号码上,号码的备注是——妈妈。
如果过去的事情真的没发生过,那这个号码,是不是就能打通了?
安溪抱着手机,闭上眼。
过去的事情不会没有发生过。母亲的电话,也永远不会拨通了。
安溪整个人缩进毛毯里,突然感到悲伤,以及没意义。
就算她努力的从母亲病逝的悲痛中走出来了,活下去了,然后呢?
她认识的人还是会离开她,她努力建立起来的情感羁绊,还是会被时间和距离冲淡。
如果她用痛苦挣扎换取来的,是最终注定会失去的东西,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痛苦的挣扎?
这没有意义。
安溪反复地想,这是没有意义的。
“小溪。”肩上忽然一重,岑舸握住了她纤瘦的肩,“你为什么哭?”
安溪摸了摸脸,果然满手湿润。
她甩开岑舸的手:“不关你的事。”
岑舸收起小桌板,离开座椅,走到安溪的座位前,她俯下身,想拉开安溪脸上的毛毯。
安溪紧紧拽着,不让岑舸拉开。
岑舸就隔着毛毯,握住了安溪的手腕。
静默片刻后,她突然说:“对不起。”
尽管她并不知道安溪为什么哭,但她确定多少会和她有关系。
安溪七岁认识她,从此人生就与她纠葛在一起,安溪的喜怒哀乐,有太多太多都与她相关。
“岑舸。”安溪脸埋在毛毯里,声音闷哑,带着哭腔,“我很后悔认识你。”
岑舸指尖猛然僵住。
安溪道:“如果我没认识过你,我的人生也许就会完全不一样。”
岑舸张了张口,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安溪慢慢把自己的手腕从岑舸手里挣脱。
“所以,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安溪哭着道,“我求求你了。”
岑舸绷紧了唇。
许久许久之后,她说:“对不起。”
剩下的行程时间里,岑舸没再和安溪说话。
只在飞机落地,安溪准备离开时,她叫住了安溪。
安溪回头,平静地看着她。
岑舸很想说什么,但她犹豫了许久,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安溪失去耐性,她提上包,走向机舱门。
“小溪。”岑舸再度开口,“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直在。只要你愿意来找我,我就会接受你。”
安溪想笑。
她一句话也没回,走出飞机。
安溪要出演的科幻电影叫《异虫》,西亚州的拍摄地点在海边的一座城市里,有一场非常激烈的街头混战戏。
这场戏耗资巨大,而且拍摄困难,安溪每天在片场,一场只有两句台词的戏可能要重复拍个十几次。
导演对演员的表情,动作,现场的道具,以及各方面的配合要求高到变/态。
安溪在里面有几场动作不太多的动作戏,她的身体素质算是很好了,动作打出来也够流畅好看,但导演要求实在严格,他不仅要好看,还要有真实感。
所以安溪经常一个动作反反复复打十几遍,每天折腾完以后,身上青青紫紫,浑身酸疼。
而且那几天天气也总是不好,经常变天下暴雨。
尽管多磨,安溪的戏份也还在十天后成功拍完。
回国的机票是电影剧组帮买的,因为班次问题,买在了安溪杀青后的第三天,中间空出了一天休息时间。
安溪原本计划这天就在酒店里睡个天昏地暗,顺便养养身上的淤伤,但这天她没来由的突然早醒了。
睁眼时天还未亮。
按亮手机,当地时间为早上四点半。
安溪有些头疼,她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外面很安静,没有车流声,只有被海风吹得哗啦啦响的树枝摩挲声。
安溪侧身躺在床上,忽然从心底深处涌出来一股乏力和厌倦。
她今天空闲休息,可她不知道今天能做什么,没事做也让她没了方向感。
她感到空虚和压抑。
在母亲刚过世那段时间,安溪经常这样,每天睁开眼睛,首先涌现出来情绪的是压抑和空洞,并且开始怀疑活着的意义。
这种情绪很危险。
她知道她现在应该起床,然后出去走走或者晨跑,把心底那些不良情绪都发泄出去,但安溪不想动。
她觉得身体沉重,没有欲/望去做任何事情。
安溪翻身平躺,盯着天花板出神。
身下的床垫突然规律的晃动起来,一左一右,由慢变快。
安溪迷茫了两秒,突然反应过来,地震了!
床板摇晃越来越快,几乎要将安溪从床上颠下来,她急忙抓住床垫,起身,但一下床便被晃得摔倒。
人像是踩在巨浪上,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起伏。
床头壁灯在晃动中脱落,哐当砸在地板上,四分五裂。
外面一阵阵传来什么东西碎裂,以及倒塌的轰响,有人惊慌尖叫,从房间里冲出来,在楼道里狂奔,窗外被触发警报系统的车子发出锐利尖鸣。
天花板撕裂开口,水泥与灰尘漱漱扑落,砸在安溪身上。安溪手脚并用,在摇晃里爬行到桌子下。
她刚钻进去,一大块天花板摔落下来,轰隆砸在地板上,扬起漫天灰尘。
安溪缩起身体,地面不断摇晃,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甩出桌子。
惊天动地的混乱里,突兀的响起一道手机铃声,安溪闻声看去,发现她的手机已经被晃到了地毯上,倒扣着发出声响。
位置隔得太远,安溪没办法捡。
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忽然断掉,剧烈的晃动也慢慢停下。
房间门外,嘈杂混乱的喊叫声越来越多,窗外车子的警鸣声持续不断,尖锐刺耳。
安溪从桌子下走出,房间里一片凌乱,桌子和架子上的东西全被晃到了地上,墙壁上爬满裂缝,整个摇摇欲坠,空气里满是灰尘。
安溪踩过一地的灰土与碎块,捡起手机,上面显示无信号。附近的信号塔可能已经损毁。
她检查未接来电,号码极其熟悉,是岑舸。
岑舸和她一班飞机过来的,如果她没走,那她也经历了这场地震,不知道她有事没有。
外面说话声越来越多,大家都打开门往外跑,边跑边大声喊叫,安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海啸。
这边临海,如果地震震源在海里,那海啸掀起的巨浪会吞噬这边所有的建筑。
安溪胡乱穿上鞋,立马也往外走。
酒店房间门被地震震歪,卡死在了门框里,安溪拉了几次,推打不开。
她拍着门大喊呼救。经过的路人听到她喊声,帮忙从外撞门。
酒店墙壁已经松动摇晃,外面的人撞一次,紧嵌在墙里的门框就和墙壁一起晃动,抖出无数灰尘,却无法分开。
安溪往后退了两步,远离墙壁。
这时,外面又响起一阵惊呼,喊着说海啸来了。
有人看到了海面上翻起的白色高墙,正朝着海岸席卷逼近。
撞门声停了一下,同伴在叫撞门的人快走,海啸要来了。
撞门那人和同伴争论了两句,随后他又撞了一次,墙壁一晃,门板依旧没开,同伴大声道:“来不及了,我们必须马上走!”
撞门声彻底停下,安溪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抱歉。
安溪嘴唇动了一下,没办法洒脱的说出那句没关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门外陷入死寂。
安溪抓住门把,脚踩在墙壁上,用力往里拽。
但门与墙闭合得太紧了,墙壁又松动摇晃,她用出的力气分散在整块墙壁上,完全拉不开。
安溪喘了几口气,忽然平静下来。
其实这样死在海啸里,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现在死掉和挣扎着活一通以后再死,并没有区别。
她放开了门把。
“安溪!”门外突然传来岑舸喊声,“安溪!”
安溪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安溪!”岑舸喊声逼近,就在门外,“你在这间房里吗?”
岑舸推了一把门,不确定地大喊:“安溪?”
安溪张口,无声答应。
“小溪?”岑舸用力拍着门板,“你是在里面吗?”
安溪不知道要不要再回答。
岑舸也没等她回答,她直接撞门了。
门板连着墙壁剧烈一晃,墙面上的裂缝哗啦扩大。
“海啸要来了。”安溪终于出声,“你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岑舸没有回答安溪,她又撞了两下门。
门板发出一声破裂鸣响,猛然大开,岑舸踉跄着扑了进来。
她黑色衬衣上满是灰尘,脚上穿着酒店拖鞋,已经被泥灰染成了灰色。
她喘息了两声,黑眸紧紧盯着安溪,表情依旧平静,两步走到安溪面前,牵着她的走手往外跑。
“走。”
走廊上一片狼藉,墙壁上布满裂纹,日光灯倾斜垂掉,灯光闪烁不明,一片末日景象。
岑舸没有说话,拉着安溪跑出酒店。
天色依旧昏暗,街道路灯大半熄灭,只有稀疏的亮着几盏,照出那个震后的倒塌世界。马路上也裂着蜿蜒缝隙,路旁商铺的玻璃碎裂,碎片溅到路旁,在暗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光。
不远处,海啸声音隐隐传来,地面轻轻震动。
安溪不由回头看去。
高耸的海浪像一条弯曲着白线,起伏着慢慢推进,乍一看去,仿佛无害,但铺面而来的水汽与巨大声响告诉安溪,那并不是一道无害的水浪。
“别回头,跑。”岑舸拉紧安溪的手,拽着她穿过废墟一样的街道,往不远处的公园小山狂奔。
海风呼呼从背后吹来,紧跟着海浪轰轰大响,追得人头皮发紧。
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听得安溪心里一惊,忍不住四处打量。
岑舸拉了她一把,声音镇定:“不要乱看,快跑。”
安溪忍不住回头看她。
岑舸应该是睡梦中惊醒,然后穿上衣服就跑出来了,她头发没打理,脸上也没化妆,额头上满是冷汗和灰土,头发汗湿成股,粘在她脸颊和额头上。
她绷着严肃而紧张的表情,眉头紧皱,目光却平静又坚毅,没有慌乱,也没有恐惧,平静得有些冷漠。
安溪看着她走了神,脚下一滑,差点跪下去。
岑舸立马拉住她,手指很用力,握得安溪手背发疼。
“还能跑吗?”岑舸停下脚步,扶着安溪,喘息着问,“再坚持一下,公园马上就到了。”
安溪抬头看她。
岑舸低着脸,汗湿的发丝凌乱的垂下来,她满脸汗和灰尘,呼吸急促,完全没了平时从容又精致的样子。
安溪觉得此刻的她有些陌生,又有些……生动。
背后突然轰隆一阵震天水响,巨浪已经袭上海滩,冲过海堤,推倒绿化树木,狠狠扑在树后的建筑上。
房屋瞬间歪倒,被浪水推走,又撞到其他建筑上,墙壁应声碎裂,毁成碎片,裹在泥水一样的海浪里,凶猛推进,冲毁下一栋房屋。
岑舸看了一眼,扣紧安溪的手:“得跑了。”
因为运动,岑舸的掌心很热,还裹满了黏腻的汗水。
“嗯。”安溪站起来,与她一起狂奔逃命。
倒塌的建筑在视野余光里飞速倒退,天光昏暗,海风呼啸,浪声震天。
安溪感觉自己奔跑在末日里,世界混乱而又寂静,所有的过往与压抑都消退在了紧迫的存亡危机里,唯一存在的,只有自己与岑舸的急促呼吸声。
海啸越逼越近,浑浊的海水里满是建筑与家具的碎块,滚动着挤进建筑之间的街道,推走路上的车辆,掀翻路灯,再压倒路旁的一栋栋建筑。
声响越来越近,安溪仿佛已经感觉到湿润又沉重的水汽,压在她后背上。
岑舸紧紧抓着安溪的手,一路狂奔。
公园终于到了,岑舸等不及沿阶梯上山,她把安溪推到一个看台下,直接抱着安溪双腿,举起她让她往上爬。
看台上正好有人,马上拉住安溪的手臂,把她提了上去。
一进看台,安溪立即回身,伸手去拉岑舸。
但看台太高了,她的手与岑舸的手碰不到。
而裹着无数废墟的海啸巨浪就在眼前,充满淤泥与垃圾的浪水已经推到了岑舸脚下,随时能将岑舸席卷而走。
安溪半个身体趴在栏杆上,拼命伸长手臂:“跳起来,你快跳起来够我的手!”
岑舸站在看台下,仰面看着安溪,竟然勾唇露出了笑。
安溪无法理解:“你快跳啊,别笑了!”
岑舸还笑了一声,随后才退了一步,再猛然跳起。她没拉安溪的手,而是拉住了安溪旁边的一位黑人大叔的手。
那大叔体格强壮,抓住岑舸,肌肉一鼓,轻松把岑舸从下面拽了上去。
海啸席卷而来,凶险万分的擦着岑舸消失的脚尖流过。
水位迅速上升,很快淹到看台下,所有人齐齐后退,往山顶上退去。
安溪与岑舸跟在人流最后。
“你担心我。”岑舸说,“所以我刚刚笑。”
安溪真是不想理她。
到了山顶后,再往下看。
海水完全变成了混沌的黑色,泥石流一般,里面裹满了建筑与家具碎片,缓慢而沉重地在山下推进。
劫后余生,再看着这末日一场的场景,有种噩梦般的虚幻感。
这时,人群突然惊呼,纷纷指着往前淌涌的黑色海水,无数废墟之中,夹着一具人类尸体,她伏趴着裹在废墟里,随着水流与杂物涌动前行。
安溪看得怔楞。
如果岑舸没有来撞开她的酒店门,那她也将是那尸体中的一员。
安溪不由转头看向岑舸。
岑舸就站在她身旁,也在看那具随波飘走的尸体。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睑半垂,褪去了逃命时的严肃与紧张,只剩下冷冰冰的淡漠。
安溪猛然一惊,她发现岑舸眼里什么感情都没有。
没有唏嘘,没有不忍,也没有半点正常人面对人类灾难时该有的共情反应。她只有冷漠的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