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昭筳五年一月,大雪,岁寒。
千明和九临历时五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两国签订和平协约,暂保一时和平。
朝廷的封令已经下来,令西北的大军留十万驻守,其余将士则班师回朝受封。
此时西北连下了几日大雪,满目皆白。傍晚起了大风,昏暗的天上黑云被聚在一起,在茫茫的雪中映衬,包裹住了赤色的云。黑与红交加,是属于西北的天,是萧瑟,是血腥,是战场。
暮色越沉,孤鹰高飞盘旋不下,鹤唳风声,四方除却风声,只有草动。
玄色衣袍的男人身长如玉,发丝被冷风吹得杂乱,几根沾在他脸上,徒增硬朗。一双鹰眸紧紧的盯着远处高飞的雄鹰,眼底的深不可测,气势惊人。
靳秦扬手吹了一声口哨,那只孤雁闻声落在靳秦肩上,连带着落了些雪。
靳秦伸出手接住几片雪,“又下雪了啊。”
其声孤寂,唯有孤鹰垂听。
一月十五,北师回京,京都廊坊人满为患,万人空巷,夹道迎接。
本是寒冬之际,各家贵女们原不爱出门,然今日却都早早的来了街市酒楼占了位置,只为一睹那位镇北大将军的英姿。
靳秦打着马走在最前头,两道的贵女们目光直直的往靳秦那儿去,更有胆子大的直接朝他扔了绢花过去。
“好俊俏的小将军!”
“小?靳将军如今二十有八了,可比你们这些小妮子大了去了!”
“要我说,这靳将军必得是‘大’将军。”
......
贵女们谈论的声音并不算小,两旁在后的将士听的十分清楚。将士们见到自己家将军这么受欢迎,自豪之感油然而生,纷纷挺起了胸膛昂着头颅。
待到了皇城,副将见这周围的人不减反多,便伸头问他,“将军,可要食饭?”
靳秦转头看他,眸光淡漠,见他一直盯着那些贵女瞧,心下明白一二。
“不必了。陛下在宫中设宴了。”他又看了看四周围着的人,“非宫宴。”
这话副将爱听。
不是宫宴就是可去可不去了。
副将咧着嘴笑的开心,“辛苦将军了,我便带弟兄们去吃顿好的。”
靳秦点点头,翻身下马时想起什么,解了腰间的银袋子丢给副将,“我请了。”
他朝皇城朱门走去,步伐有些急。未等侍卫开口,兀自解了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的递给朱门看守的,直往宫门里去了。
副将看着他有些着急的背影,挠了挠头,将军这么急去皇城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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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醒了没?”
宫女的焦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声音不大不小。
外头值守的太监闻声赶忙打了打门帘,见里头的人没被吵醒,送了口气。
大太监李宝扬了扬手里的拂尘,作势要打,“当心你的脑袋!”说罢,又压了压声音道,“陛下此刻正睡着,你若是吵醒了,仔细你的皮!”
小宫女被吓得缩了缩头,告罪道,“公公恕罪,只是陛下今日不是设宴迎镇北大将军回朝?此刻不起身打扮,到时赴宴可得晚了。”
这事儿李宝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陛下在休息,谁敢进去打扰?
李宝看了看这天色,确实也不早了,若再不起身,怕真是要迟了。
本朝中就传陛下与镇北大将军关系紧张,若是陛下此次迟到,指不定又传些什么出去。
“李宝!”
二人正皱眉,倏地里间传来一道女声,尾音上翘,音色暗哑,语气带了怒。
李宝一听这语气就知道里头的主儿怕是醒了,忙不迭打了帘儿跑进去。
因是女君的缘故,宣政殿中不似历届那般一派通亮明黄之色。
李宝撩开些红色的纱帐,躬着身走近龙塌,语气谄媚,“陛下,您醒了。”
龙塌之上睡着个女人,从若隐若现的床帐之中可以看到是个身姿极为风流的女人。肌肤瓷白如玉,精致的足撩开床帐,床上的女人正撑着头看向李宝。
正是刚睡醒的模样,脸色微红,凤眼流转着慵懒之色,其貌明艳张扬却不显妖媚。
李宝见此,赶忙上去捧着秦君的脚,替她细细的揉着,“陛下该起了,晚间还得赴宴。”
秦君一听“赴宴”二字,精致的眉眼不自觉的皱了皱,轻轻踹开李宝,兀自翻身滚进里头。
李宝一看便知是什么意思,当下“哎哟”一声,连连叫苦,“我的陛下哎,这可是您亲自下令设的宴呐。况且不是为了镇北大将军才设的吗?”
镇北大将军。
秦君心里念过这几个字,脑海里不自觉的想起那个人的风采,还有他那双机具侵略性的鹰眸。
她轻轻哼了一声气,起身撩开床帐,用圆润的脚趾抵在李宝太监服上,“李宝,谁让你们在外面吵的?”
李宝脸色一白,抬头看向秦君的脸色。
秦君噙着笑,眼底却含着怒色,娇艳的脸蛋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李宝咽了口口水,稳住声音道,“奴才失职。”
秦君赤足下了床,踩在铺着青色暗沉的大理石上,将她的莹白的足衬得更加娇嫩。
“回头自己领板子去。”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李宝连连应是,又躬身过来问,“陛下可要梳妆?”
“叫她们进来吧。”
她撂下话,转身进了屏风内,将罩在外面的纱衣褪下。薄薄的纱衣沿着曼妙的身姿滑下,滑过秦君细腻白嫩的肌肤。
秦君踢开纱衣,看向那一排精致华贵的衣服。
她素手拂过一件件精巧的衣服,那个臭男人最不喜她穿红色。
秦君勾起那件红色的满绣长裙,用料极薄,极衬她的肤色。
“便这件了。”
秦君低头在那衣服的绣花上摸了摸,红唇勾起一抹笑来。
外头等待的宫女们听到她的话,便鱼贯而入进来伺候她穿衣,动作极其利索。
那红裙设的坦领,领口做的极讲究,挑的是东边进贡来的白玉珠,镶金串玉缝在了领口处,极其奢华。外头的袖衫绣的仙鹤入云,金丝绣成的祥云,直到前头的满绣花。
这衣服将秦君身上的美一一展现,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勾魂夺魄,美艳的不可方物。
宴会设在大殿,秦君此刻还未到,来的便是些大臣们。
殿里自是按照秦君的喜好布置的,精致又华丽。大殿之中铺满了红毯,两侧皆是雕龙玉刻的柱子,满眼的金碧辉煌。
靳秦进来时,原本有些嘈杂的大殿倏地安静了下来,百十双眼睛皆朝他看来。
这目光中,有善意,也有恶意。
“大将军来了。”
一声带着讽刺的声音传进靳秦耳里,靳秦目光沉沉,看向说话那人。
文官。
靳秦心中了然,并未搭话,只依旧淡漠着立在那处,等着宫人上前来带他去他的位置。
他随着宫人一步步往里走,每走一步,两边的目光便如尖刀一般扎向他。
领路的宫人在这些文武大臣的目光下有些胆颤,唯独靳秦却丝毫不见受影响。
乌合之众。
靳秦转了转自己大拇指所戴的扳指,冷着脸坐在自己的席案前,不发一言。
周围尽是武官,位阶与秦顾相同,本想与秦顾打打交道,然此刻他冷着脸倒叫人不好开口了。
正是此时,秦君到了。
外头的宫人唱诺,宫女太监们皆恭敬的伏地跪下迎接,文武百官们凛了神色,纷纷跪地作揖。
秦君在众人的跪拜下一步一步踏进大殿之中,一眼便瞧见了那人。
她的目光落在靳秦身上,连带在跪在靳秦周围的几个武官也察觉到了,不免看了靳秦几眼。
靳秦面不改色,只是作揖的手,微微僵硬。
秦君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一步往里走着,大臣们只闻得一股冷香从鼻尖略过,勾勾绕绕的。
她停在靳秦面前,看着跪在地上,向她行礼的男人,心情颇好的勾了勾嘴角。
“免礼。”她道。
然众臣一愣,陛下这话到底是对靳将军说的,还是他们?
百官们拿不准主意,又不敢擅自起身,个个便还是跪着。
秦君的声音在靳秦头顶,自上而下一点一点的充斥他全身。
他太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
靳秦闭了闭眼,作揖的手都有些抖,睫毛也颤了颤。
下一秒,目光落在她所穿的衣服上时,眸色不免一沉。
是红。
他脑中不免想起少时她穿红裙的娇艳模样,小狐狸精一般,勾的整个国子监的男人围着她转。
靳秦咬了咬牙,心中隐隐有些恼,他知道她是故意来气他的。
见他黑了脸色,秦君这才满意,抬步去了自己的席案。
她懒懒的坐下,靠在席案之上,声音缱绻上扬,“都起吧。”
大臣们这才起身,抬头看去时,有些年纪轻的官员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本声音也不大,然多了,难免传进秦君耳里。
她拿酒杯的手一顿,轻轻掼在席案上,语气冷沉,“谁出的声?”
气氛骤然之间有些紧张,老狐狸们倒是自在。
不过是小郎君们没见过天颜,陛下又生的这般好颜色,难免失了礼数罢了。
但一些才入官场不深的官员们,当即便吓得脸色有些苍白。
都说陛下喜怒无色,果真不假。
不知哪儿冲上来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小官儿,看着像是文官,面容白净的很。
“陛下恕罪!”
那小官冲上来伏跪在地求饶,只那声音倒不像是求饶。
靳秦身旁最近的武官小声“嗤”了一声,暗啐道,“心术不正的东西。”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传进靳秦耳中,本靳秦不觉有什么,此刻看向那小官的脸,眸光突冷,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是她喜欢的,他心中暗道。
果见秦君颇有兴趣的打量了那小官几眼,“即说有罪,便说说罪在何处。”
那小官伏在地上,身子颤抖,官服难掩其风流,“臣第一次这般近看见陛下天颜,陛下天人之姿,臣等凡人见之心服。”
话倒说得滴水不漏,只是那声音,那跪着的姿态,叫一些武将们看的嗤之以鼻。
靳秦死死的握着酒杯,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眸中冷意迸现。
秦君娇艳的脸蛋被他这番话逗出了笑,她噙着笑看向那人,低头掩笑的瞬间却冷了脸色,再抬头时又丝毫不见。
“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她夸赞道,然心中却在冷笑。
这些把戏还没玩腻?还不死心?
礼部尚书徐徐起身,走至大殿中央,微微躬身作揖,“陛下既喜欢此人,想是他的福分。陛下后宫空虚,若是喜欢,可将此人收了去。”
地上跪着的那小官员满脸喜色的抬头看了一眼秦君,那一眼当真叫人看的骨头都酥了。
武将们对此嗤之以鼻,这帮文弱鸡崽子,尽是些下作手段!
“这帮文官们当真上不得台面了,每每都是这些腌臜手段。”
靳秦身边的那武将再次开口讥讽道,说着看了一眼靳秦,颇有兴致的解释道,“这帮文官们总是拿这些去魅惑陛下,出了事便叫这帮崽子们在陛下那儿吹枕头风。”
靳秦听着,握着酒杯的手愈发紧,只听“铛”一声,那酒杯竟然生生被靳秦捏碎。
那武将吓了一跳,“嚯,你这是来气?”
这武将只当是靳秦刚回朝看不惯这些文臣的做派,哪想靳秦心里气的是什么。
靳秦漠着脸将碎片放在席案上,淡声问道,“陛下每次都应吗?”
武将轻嗤一声,“应。不应,这帮婆妈的文臣就拿王夫的事情念叨陛下,每每逼的陛下离席。后来,陛下便不再拒绝了。”
靳秦看向上座的那人,她长大了许多,比之前更加美,比之前更让他心动。
秦君察觉到他的目光,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并未回眼看他。
这些人往常使这些把戏就算了,偏今日他回来,他好不容易回来.....
“不必了。”她开口道,语气不容拒绝。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说不要?
今日是怎么了?
礼部尚书倒也不气,淡淡一笑,“看来今日陛下并没有什么兴致,陛下如今登基五年了,不知何时立王夫?”
秦君的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直直的看向礼部尚书。礼部尚书丝毫不惧,虽躬着腰,眼里却丝毫不见尊敬。
秦君正要发作,却听一道淡漠的男声响起,语气不咸不淡的。
“此乃陛下家事,做臣子的怎好管得?”
秦君嘴角不自觉翘了翘,看向靳秦那处,见他正喝着酒,凸显的喉结随着酒水滚动几番。
礼部尚书也是老狐狸了,但靳秦手里兵权甚大,不至于刚回朝就把他得罪了。
礼部尚书没再出声,其他的臣子们自然也不敢再出声,地上跪着的那个小官员脸色也惨白的很。
众人便以为今日的事就这样了,谁知那位新贵靳将军,仰头干下一杯酒,重重的掼在桌上。
他抬头看向女君,眼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但陛下之事也是国事,臣等作为臣子,自当分忧,陛下不立王夫,可是没有喜欢的?敢问陛下喜欢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