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巨石,即刻塞堵在他心头,穆骁闻言怔住,惊震的迷茫,与对不解的恐慌,有如茫茫大雾,骤然浮起,浸漫住他全部心海。
“……走?”他颤着唇问道,“……要……走去哪里?”
“离开京城,出去走一走吧”,琳琅平静地回答他道,“我从出生起,就身在京城,这些年,从没有出去走走看看,昭华也是。人世长远,山河广阔,若只将一生,困于一城,不多走走看看,岂不是有些辜负来世这一遭,辜负了大好河山、盛世美景?!”
穆骁想顺着琳琅的话说“是”,可唇微抖了抖,却发不出声来。夏夜是微热的,但他却觉骨子里正在寸寸变冷,如将置身数九寒冬。他望着琳琅,想极力保持唇际,先前闲话时的笑意,可那笑意,也像被蔓延的冰冷凝结住了,冻裂欲碎。
其实他知道的,若不是有阿慕和呦呦两个孩子,早在多年前,琳琅和颜昀,就会选择离开京城,离他远远的,远到一世山高水长、再无相见之期。
但因两个孩子,因为阿慕对他这个生父,有权势上的渴求,因为呦呦对他这个养父,尚有孺慕之心,为了顺应两个孩子的心意,所以琳琅和颜昀,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安居在香雪居内,一住多年。
他原以为,为了孩子们,琳琅不会走的,他原以为,就算此生与琳琅,情缘已尽,但至少还可与她身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还能常从孩子那里,听到她的近况,还能常常微服出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远远地、悄悄地,看一眼她。
甚至,在今日呦呦的生辰宴后,他还忍不住在心中想,往后这样的来往,可不可以多一些,他可不可以,像今日这样,多光明正大地见一见琳琅,同她面对面地,说上几句话。
他想要的,他所能渴求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但这样一点,也像要随风散去了,他忘了,孩子是会长大的,他们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父母护荫,他们可以自己振翅翱翔,父母可以放心地,放开手中的风筝线,同样地,他们自己,也将不受到束缚。
“……其实我与昭华,好些年前,就想出去走走了。但因孩子们都还小,一直没有成行”,琳琅静静地看着他道,“而现在,孩子们都大了……”
“……是啊”,穆骁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觉,只觉如魂离躯壳,自己听自己的嗓音,木然地重复琳琅的话道,“孩子们……都大了……”
像是什么也捉握不住了,连一只萤火,也无力再拥有。木然的嗓音中,穆骁负在身后、紧攥多时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一只萤火,从他掌中飞了出来。
渐寂无声的池边,连风也无,夏夜滞闷的空气,僵凝在半空中。花叶都在这闷热里,纹丝不动,唯有这萤火,若隐若现地,飞现在沉默伫立的男女之间。
先前琳琅未来时,穆骁一个人,在水边石上,坐看了很久。他想着那被沉在水底的半枚玉佩,望着池边飞舞的点点萤火,忆起很久之前的夏夜里,他曾同琳琅一起,坐在这白石上,对着一池碧水,看萤火,看星星。
水中影成双,岸上,点点流萤,如天上落下的星河霞流,绕着他和琳琅,流转飘忽。少女顾琳琅,用青罗小扇,轻扑流萤,怎么也扑不着,反惹得星河流荡,化作点点上升的萤灯,飞飘在他们身旁。他看她急得轻轻跺脚,在漫天萤火的星雨中,踮足腾身,为她捉了半空中最亮的那一只,送到了她的眼前。
这样忆想着,他竟不禁一扬手,将一飞舞着的萤火虫,捉握在掌心。捉握住了,却没有人如当年那样,紧着握住他的手要看。少女在急切之下,忘记了所谓的男女之防,两只手紧紧握住少年攥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掰他的指尖,而少年,早被少女指尖的温度,弄得夜色里耳根悄红,他呆呆木木地僵站着不动,真像少女平日里笑嗔的那句——呆呆木头。
连曾经疯执的爱与恨,都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这样久远的怦然心动,早就远得恍如隔世了。
流萤无声地飞远,飞没入远处更深的夜色之中,再不可见,穆骁望着身前咫尺之距的女子,身体内如有空洞正快速延伸将他吞噬,而嗓音,平静地似正询问将走的友人,“想去哪里走走看看?”
琳琅道:“南地吧。南地有好山水,秋冬时候,也没有京城这么冷”,她微一顿,续说的嗓音,隐有忧虑,“昭华身体不好,秋冬时候,最好还是待在暖和些的地方,调养身体,京城的冬天,太冷了。”
“是啊”,穆骁低声道,“这里的冬天,真的好冷。”
短暂的静默后,琳琅望着他,眸中隐约浮现着一丝为难,并道:“呦呦……”
这样柔和的神色与言辞,令穆骁心中狠狠一刺,他已猜知琳琅会说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然地听她继续道:“……阿慕离不开京城,我和昭华有在想,要不要让呦呦同我们一起,去南地走走看看……”
穆骁唇微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因自己对呦呦,其实什么都不是的身份,因为心中对琳琅,经年不消的愧悔,而无为地接受,摆在他面前的所有现实,低哑地“哦”了一声。
“当然,这事要问呦呦的意思”,琳琅含笑道,“若呦呦愿意跟我和昭华,一起去南地游玩,那我们,就带她一起,若呦呦不愿意走动,更想留在京城,那就罢了。”
女子笑意清浅,眸中晶澈如映星光,说话间,仿佛已经踏上了所期待的南地之行,仿佛已与她深爱的丈夫和女儿,自由行走在秀丽的绿水青山间,海阔天空,无忧无虑。
“……她会愿意的”,心中的所有纠葛,终在唇际,凝结成轻淡的笑意,穆骁望着琳琅,轻轻笑着道,“呦呦她,是个好女儿。”
暑热褪去时,香雪居小楼的诸多陈设,俱被收入库房之中,主人远行,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归来。呦呦愿意和爹爹娘亲一起远游,她哪里舍得,和爹爹娘亲分开呢。但,在对爹爹娘亲不舍的依恋,和在哥哥一再的拜托下,做下这样的决定后,将要随爹爹娘亲、离开京城的她,也同样,舍不得身在京中的哥哥,舍不得她的父皇。
若是有分身术就好了,她将自己变成两个,一个陪着爹爹娘亲去南地,一个陪着哥哥父皇在京中,若是有分身术就好了,娘亲也可以变成两个,那爹爹和父皇,就谁也不孤单……胡思乱想的背后,是女孩儿对父皇,深深的不放心。哥哥说不必挂念他,说他会好好地等她和父亲母亲回来,那父皇呢,父皇本就孤单极了,她和娘亲这一走,父皇不就更加孤单了吗……
尽管父皇,在这之前,已一再告诉她说并不孤单,劝她和娘亲一起去南地游玩,但望着前来送行的父皇,呦呦仍是忧虑极了,甚至不由在这临行之际,犹豫起来,再一次问她的父皇问道:“父皇,我走以后,没有人进宫陪你说话,你会不会孤单啊?”
“哪里没有人,父皇每天要见的大臣,多得不得了,怎么会孤单?!”穆骁说着又道,“而且父皇近来,喜欢上观研天象,除了处理朝事外,空暇时间,都花在这方面了,只恨时间不够用,没有功夫去惦记旁的。”
“真的吗?”呦呦狐疑地看父皇。
“真的,等你回来后,父皇定比那些钦天监博士还要厉害,到时候,带着你一起,找天上的星宿,好不好?”
“好吧”,呦呦见父皇一点也不精神低迷,并没有她想象中伤感不舍的模样,半放下心道,“那我走了,父皇你答应我,我不在时,要好好地吃饭,天冷了,要添衣,生病了,要叫太医,我不在的时候,不可以再多长一根白头发!”
她伸弯小手小指,要父皇和她拉钩。半蹲在她身前的父皇,伸指勾住她的小指,慈爱地望着她,轻轻地对她道:“和你娘亲去吧,你也大了,答应父皇,在路上,不要让你娘亲太操心,要学着照顾你娘亲,让你娘亲,高高兴兴的,好吗?”
“嗯!!”
呦呦重重答应一声,认真地和父皇按好了指章。女孩儿又跑去和哥哥道别时,穆骁起身走向琳琅,将袖中一本,已有些泛黄的书册,拿与她道:“早该……还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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