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入宫

穆骁原就想与顾琳琅朝夕不离,有了孩子,更想她同他住在一处,好让他在心念她时,时时都能望见她,不必长期忍着相思之苦,独守空房,孤衾冷枕,只能在繁重朝务之余,抽时间秘密去往香雪居,还总待不了几个时辰,又得离开,常连在香雪居过夜的时间都没有。

原定计划里,顾琳琅这时候,早已秘密入宫。他原想让顾琳琅“死”在初冬,“死”在为颜昀“守夜”时,已为顾琳琅安排好了,因为伤心至极,决定追随亡夫而去,触棺殉情的悲情“死法”。这一死法,应能瞒天过海,不致惹疑,毕竟,天下人都知道,从前的楚朝帝后,是如何夫妻情深,生死相许。

可是,顾琳琅腹中孩子的存在,骤然打乱了他的原定计划。因为顾琳琅胎相不稳,需卧床静养,不能移动,这段时日,他只能任由顾琳琅,仍住在香雪居中,仍活在世上。

在盛怒时,他曾想令长乐公夫人“殉情而死”,将顾琳琅秘密囚在宫中密室里。但,这些时日下来,他心稍静了些,已觉密室不可行。一名孕妇,如何能长住在暗无天日的阴冷密室里,且,就算顾琳琅没有身孕,也不能就这么将她囚在密室一世。她身子柔弱,这般囚困一室,身体定会越来越差,一世难以长久,如何能陪他终老?!

他要与她生死相依,要她好好地活着,绝不允许她,死在他的前头!

一世囚于密室不可行,但令顾琳琅秘密入宫、伴他一世,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等着顾琳琅胎相稳定、身体无虞,而后将她秘密接入宫中,令她与他同住御殿。御前之人,口风甚严,绝不会将此事外泄,他要她就在他身边,与他朝夕相伴,平平安安地生下他与她的孩子。

然,就在顾琳琅胎相稳定,他已着手秘密接她入宫时,却有流言,忽然四起,在长安城大街小巷,迅速流传开来。圣上与长乐公夫人暗有私情、长乐公病逝或有隐情,这样的流言,在短时间内,成了黄口小儿都知之事,如冷水投入沸油,在大晋初年的凛冬年底,沸沸扬扬地炸裂开来。

命人速查流言源头的同时,穆骁心内,最先浮起的怀疑人选,正是顾琳琅。他知道顾琳琅,只是为儿子颜慕的性命,不得不认命地接受怀孕,接受她此生,将与他穆骁纠缠到死的命运,实则心内依然恨他入骨,根本不愿入宫与他为伴。

穆骁怀疑顾琳琅,是因不愿假死入宫,才特意设法传出这些流言,而她,之所以不惜放弃声名地,将长乐公夫人推至风口浪尖,是为让天下人,都将目光投向香雪居,投向她这个长乐公夫人。

若在这流言最盛时,长乐公夫人忽然“殉情离世”,好似正佐证了流言不虚,世人定将疑心“殉情”为假,假死为真,长乐公夫人或许不是离世,而是正被天子金屋藏娇。如此,天子与长乐公夫人的私情,既为真,那么,长乐公的病逝,许就是真有隐情,是天子为了一己私情,将碍事的长乐公,无情杀害。

原先,纵然长乐公,在大晋初年即病逝,世人也只以为是其病重不幸,不会认为是天子暗动杀心,毕竟,今夏长乐公困于火海时,圣上曾舍身相救。可,这流言一出,世人也回过味来,当时困于火海的,可不止长乐公,还有长乐公夫人,圣上当时舍身,是为救谁,如今想来,真是耐人寻味。

在流言源头,一时难以清查时,穆骁越想越觉是顾琳琅有意为之,他猜测顾琳琅,是在用流言逼他,逼他为保住帝王清名,只能离她这长乐公夫人远远的,将令她“殉情”、秘密接她入宫的计划,无限期地搁置,甚至直接胎死腹中。

……若他真被流言逼得远离顾琳琅,顾琳琅腹中的孩子,就会被世人,当成颜昀的遗腹子。他穆骁的孩子,就竟要认颜昀为父,从此唤一块烂木头牌位为“爹爹”,作为颜昀的孝子或孝女,长大成人!

……好……好一个顾琳琅!!

……她算计得好极,可还是低估了他穆骁!低估了她自己和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越想越是心火难抑的穆骁,几是怒极反笑。也不顾这时正是风口浪尖,他径在夜里,离宫去往香雪居。他以为身在香雪居的顾琳琅,这时正为自己计谋得逞而得意,脸上不是在面对他时,永远半死不活地冷漠容色,而是正盈满笑意、十分开怀。然实则,香雪居中的顾琳琅,此时心中,虽然有喜,但更多的,是惊,是疑。

将临绝境时,琳琅确实想剑走偏锋,想用流言,逼得穆骁放弃令她假死囚宫的计划。但,她还没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真正实施,向外散播流言,外头就已传开说,长乐公夫人与圣上暗有私情。

好像是上天无意为之,又好像是有人暗中行事,恰好助她一臂之力。琳琅不知这人是谁,只知这流言中,没有怀胎将近四月的孩子。或是暗中那人,故意隐去了她正有孕一事,又或许,那人根本不知她有孕,那人只是确信,穆骁与顾琳琅关系不清白,确信他二人暗有款曲。

……那人,会是谁呢?

琳琅一时猜不出那人身份,但在心中,对此人暗散流言一事,感到快意。她被困在香雪居,手下真正忠心于她的,仅数名仆从,凭她一人之力,难以令流言传播得如此之广,不似现在,长安城几是人尽皆知。这等情形下,穆骁若还想做个英明的开国之君,应就会知难而退,短时间内,离她要多远有多远,不会逼她假死入宫,她危机暂除。

正想着时,忽听推门声响,琳琅抬眸看去,见沉步走入房中之人,竟,正是穆骁。

琳琅没想到,穆骁在这时还会过来,心中一惊。她扶几倚坐着未动,惊怔无声地看着穆骁走近,看他像一名晚归的丈夫,动作寻常地,将身披着的墨貂裘,解搁在一旁,随掸一掸衣沾的细雪,边撩袍在她小榻榻边坐下,边关心凝望她面上神色,含笑问她道:“今日感觉如何?”

就像每一次来时,穆骁事无巨细地问她,这两日身体如何、腹中孩子可好、饮食用了多少、安胎药可有正常喝、夜里睡得可安稳、手足是否易冰凉等等。琳琅忍惊看着穆骁,如之前每次被问时那样,答得声平简短:“都好。”

“那就好”,穆骁一边笑说着,一边伸近手来,轻抚她微微显怀的腹部,温和眉目间,尽是将为人父的欢欣宽怀。

琳琅借着榻边灯光,看穆骁神色如常,似半点不受外界流言影响,心中惴惴时,又见他一边将眸光落在她面上,一边将抚腹的手,移至她腰畔,轻握住她垂着的手。

微砺的指腹,轻轻柔抚着她的手背,穆骁语含笑音地望着她道:“朕已问过谢太医,谢太医说,你胎相已稳,坐车入宫无碍。朕听后,已命人将车厢内铺设的软茵,加厚数层,务必使你坐车时,感受不到半点颠簸不适。再在香雪居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就随朕入宫去吧。”

万没想到,穆骁在这世人将戳脊梁骨时,竟还未放弃他那可怕计划!心惊的琳琅,因为对穆骁计划的恐惧厌斥,下意识要将手,从穆骁掌中抽离,却抽不出。穆骁似未用多少力气,但就是牢牢地捉着她手,看她的眸光,依然温和含笑,“朕等这一日,已等很久很久了。”

“……不”,琳琅是知穆骁常常不可以常理揣度,但没想到,他在这样的情势下,竟还会选择荒诞行事!她不甘于“死”在今夜,从此一世困于一室,再无力作为,为能挣脱这可悲命运的枷锁,高声提醒穆骁道,“外头流言那样厉害,陛下怎可在这时候,令我入宫?!”

她试着用缓兵之计,先将入宫日期拖延下来,再另想办法,极力劝穆骁道:“若陛下执意如此,也得过些时日,当先……先避过现下风头才是……”

穆骁没有回应她的惊问与提议,只笑看着她,直接问道:“流言这事,是你做的吗?”

榻边灯树影影绰绰,映在穆骁面上,落下些隐约的阴影,令琳琅一壁望得清穆骁唇际笑意,一壁又觉看不清他真正神情,她忍着惊骇,在心中飞快思量片刻,终在穆骁的眸光注视下,选择了沉默。

……暗中那人,既能知此秘事,足以证明他有一定势力,有能力窥知天子之事。既有能力势力,又敢于冒着天大风险,散此流言,蓄意令穆骁英名有损,说明那人,对穆骁亦有反心。这样一个人,与她或许就站在一条阵线上。她离天子极近,可身单力薄,缺少势力相助,也许日后,她可与此人联手,共谋穆骁性命,遂,现下,还是暗帮此人,隐瞒下他|她的存在为好……

琳琅知道,她的沉默,看起来像是在默认。她等着性情暴戾的穆骁,为此勃然大怒,但穆骁竟未动怒,他仍是淡淡笑着,甚说了一句“挺好”,笑叹着道:“往后世人提起顾琳琅时,不再提一个病痨死鬼,而是提朕穆骁。日后史书上,朕亦与顾琳琅并名。”

“入宫吧,明日一早,同孩子一起,光明正大地,从丹凤门进”,穆骁轻吻了吻她的手背,笑看着她道,“当年颜昀带你入宫时,没让你走这道门吧?”

丹凤门,乃一朝国门,除天子御辇通行外,仅皇后一人,一生可入一次,在嫁与天子为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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