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骁喜滋滋地拿过剥皮的柑橘,笑道:“朕也喂夫人吃一瓣。”
琳琅低首衔入穆骁递来的橘肉,垂睫慢慢嚼咽着,并想,穆骁对她的戒心,似是没有她以为的那样高……又也许,只是因为需要剥皮食用的柑橘,是不可能含毒的,他们面前食案上的食物,每一道都已经经流程验过毒了,所以穆骁才会放心地吃下她递来的食物……
并不是正经用膳的时辰,只是下午消遣用食,食案上除了几只贡蟹与几碟时鲜水果,还有玉露团、酥蜜食、夹花平截、水晶毕罗等茶食,召白藕、玛瑙饧、十色糖、蜜姜豉等糖点,另有一壶云雾松萝茶,一壶香葡萄美酒备着,都是……合她口味的……
从前食案上摆放的食物,其实也大多合她日常饮食口味,只是琳琅,因总陷在与穆骁独处的忧灼心绪里,无暇分心注意其它,不会对穆骁命人摆放的膳食,评说什么。而今时,不同往日,她需要博取穆骁的信任与欢心,在面对穆骁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淡漠如霜,要将姿态放软一些,再软一些……
琳琅边想着,边主动拿起一片糯软的糖藕,嚼吃了一小口,轻声赞道:“御膳房里做出来的,就是与别处不一样,清甜甘美,齿有留香,衬得我平日在家吃的糖藕,犹如嚼蜡。”
穆骁听顾琳琅这样喜爱这道藕制甜点,立道:“那朕回宫就让御厨多做些,明日赐到夫人府上。”
“谢陛下”,琳琅有意放软嗓音,婉声谢过后,又抬眸望着穆骁,轻轻说了一句,“案上的食物,都是我素日爱吃的,陛下有心……”话未说尽,即似因心中羞怯,欲言又止地止了声,琳琅微低了眸子,似不敢多看当朝天子,想借低头嚼吃甜藕,掩饰心中怦然,可玉白双颊浮起的淡淡红晕,却暴露了她此刻心慌意乱。心慌意乱,因为当朝天子,对她的特别恩宠。
琳琅从未刻意讨好过男子,也不知要如何博取一名男子的欢心,只是根据自己从前看到的,试着挪用在穆骁身上。她不知自己这番作态,是否合穆骁心意,似是含羞带怯地慢咬着甜藕,实则心中暗暗忐忑,不知自己“勾引”得对不对,不知穆骁会有何反应。
其实,哪里需要刻意勾引呢,大晋天子的心,大晋天子的人,都是她的。
不仅第一次主动喂食,还第一次赞他备下的食物,第一次感念他对她的心意。今日好事一桩接着一桩,因此越发心喜的穆骁,唇角越扬越高地凝看着顾琳琅,看她玉容含羞,神情依稀如少女时,对他的态度,不再像之前淡漠,如雪初融,真像是渐渐软化了……
之前几次相见时,他百般劝解顾琳琅,让她多想想他待她的好,不停地告诉顾琳琅,此后一生,只能他能将天下间最好的,送到她面前,只有他能让她享受到这人世间最好的种种欢愉,告诉她,颜昀那病体活不了几年,她需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而他,就是她最坚实的倚仗,有他在,天下间没人能欺了她去,他对她,不是一时贪欢,而是要与她共度长长久久的一世,他会护她余生风雨无忧,天子一言九鼎,绝不负她……
话虽车轱辘,但每一句都是他真心所想。之前,他同顾琳琅说了许多许多,看她一直面色淡淡的,还以为她还没听进去,他还需多加努力。而看今天这情形,其实顾琳琅一直有将这些话,听在耳中,细在心中慢慢思量,现在,她也终于有些想通了,心里……渐渐有他了?
想到这一可能,穆骁几是雀跃了。他坐近前些,将顾琳琅搂在怀中,明显感觉她的身子,没有之前他碰她时,那么僵硬了。
“还想吃什么?朕给你拿!”
心情越发舒畅的穆骁,更是殷勤。他听顾琳琅说想喝茶,立将热茶,端送至顾琳琅唇边,令她就着他手用茶,并问:“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式,朕下次过来时,让御厨为你备下。”
琳琅抿了一点茶,在穆骁怀中,仰看着他道:“佳肴虽好,但总闷在室内吃,也没什么意思,如能在秋高气爽时,在山野间设席摆案,边赏看自然秋景,边享用美味佳肴,更有趣味。”
同他说话的声气,虽还是有些淡淡的,但肯同他讲说内心想法,而不是一味淡漠地沉默,已是一大进步了。心情甚好的穆骁,低首亲了亲顾琳琅脸颊道:“说得有理,夫人文雅,朕是粗人,这些事情上,夫人要对朕多多指教。”
琳琅是想着穆骁回回微服离宫,她能看到的随行侍卫,就已不少,那些身在暗处,她看不到的,也不知藏了有几何。谋杀之事,若放在繁华京中,实在不易,动辄有点动静出来,恐就能引出金吾卫等,应尽量选在偏僻些的、少有人烟的地方。那样,纵是一击未中,肃王提前埋下的兵力,也可将穆骁包圆攻杀,不致在打草惊蛇后,彻底一败涂地。
山野之地树林繁茂,不仅偏僻人少,方便藏兵,也方便设下陷阱,搭放冷箭。琳琅是因想着这些,才提说在山野间设宴赏景,她想试试看,能不能引穆骁离开京城,微服至郊外山野。
本在自己那句想法后,琳琅还准备了好些话,想进一步劝说穆骁,但没想到穆骁直接说“有理”,答应得这样痛快。准备好的那些话,一下子堵在了嗓子眼里,琳琅望着穆骁含笑的目光,一时倒不知说什么了,片刻后方缓声道:“……不敢指教陛下……”
却听穆骁“哎”了一声,“无妨,朕允你指教。”
其实少时在香雪居小楼时,顾琳琅就已指教过他不少了。虽然为谋生的缘故,他打小设法旁听认字,但一些拗口古文,他就只认字而不知其义了。想着世道险恶,想观史而知人心的他,在看不懂书时,会问顾琳琅,顾琳琅不仅在读书之事上,会认真指教,还会从后握着他的手,手把手地,教他练字,一笔一画地,助他改正粗野字迹。
只是到头来,也没能改正多少。那时,顾琳琅斥说他不用心,其实,不是他不用心,而是顾琳琅勾引得太用心。
那时候,他坐在书案前,顾琳琅在后,轻握住他的手。少女的长发,垂落在他颈部,戳得他心痒痒的,少女的香气,流连在他鼻下,搅得他心迷迷的。被顾琳琅撩得心猿意马的他,如何能专心于笔下,自然是练不好字了!
从前想这旧事时,他对顾琳琅的蓄意勾引,恨得牙痒痒,而今想来,却不由唇际笑意更深。穆骁在秋雨声中,将顾琳琅搂得更紧,笑对她道:“朕与夫人出身不同,确实有许多不懂之事,需要夫人指教,需要慢慢学。给朕一些时间就好了,颜昀懂的,朕也渐渐都会懂的。前几日,朕已下旨令陆谦还京出仕……”
琳琅闻言一怔,“陆先生……”
穆骁道:“陆谦是颜昀从前的老师,他能教会颜昀的,也自然能都教会朕。
其实也不止为这个,陆谦是大儒,在文人中声望高、名气大。他下旨让陆谦从家乡出来,预备在朝中让陆谦担一闲职。不指望陆谦会为大晋鞠躬尽瘁,他也疑人不用,只是为将陆谦当个吉祥物件,摆在大晋朝堂里,更好地收拢天下学子之心。
难得的清闲相会,说个老头子无趣,穆骁不再就此多说,搂着顾琳琅起身道:“朕今日还叫人准备了一场好戏,夫人与朕一同赏看可好?”
戏台搭设在郑宅另一处小楼里,外头依然下着雨,出门走至阶前的穆骁,从侍从手中接过伞,要手揽着顾琳琅,带她一同穿过雨帘,去往小楼看戏时,却见顾琳琅僵着脚步不动。
递喂食物,直接就吃,提议去山野,也直接就应,原以为穆骁心如铁石,引导之事,或许很难,可事情,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稍稍容易一些……琳琅想试试她的话,穆骁能听到哪种地步,便僵着身子不动,微蹙眉尖,似有怨意道:“地上都是雨水,会将鞋袜浸湿的……”
她的下一句话,原是“陛下背我可好”。只是一则,面对深恨着的穆骁,纵想着仅是做戏而已,她还是难以说出这种近似撒娇的话,二则,穆骁是晋朝皇帝,是她所认识的狠戾无情的君主,应不可能愿意为她弯身的,说了也会遭到拒绝……
也许不仅是遭到拒绝,还会因言辞狂悖,冒犯天子,触怒圣心……想着当下需要圣心,绝不可触怒,琳琅将这句未说出的话,悄悄咽了下去。却不想,她刚准备迈步下阶,就听穆骁主动道:“朕背你吧!”
琳琅以为自己幻听,却见穆骁在将伞塞到她手中后,真在她面前,弯下了圣体,他回首笑对她道:“真的,朕背你,你帮朕擎伞,上来吧!”
落不尽的绵绵秋雨,袭拢着长安城,雨中,有年轻男子背着女子前行,上首撑着的油纸伞,如飞花浮游水上,他一步步小心稳重,如负绝世珍宝。
亦有年轻男子,只身擎伞走在雨中,被风吹摇的雨点,浸湿了他的青衣衣摆,令他身形越发清瘦,如水墨画中,不慎落染的一点青色,不该存在,一拂即逝。
青色的身影,渐隐入幽宅身处。一个多时辰的密谈,终于告一段落时,雨声依然未歇。
颜昀端盏饮了口茶,似是随口叹道:“与殿下谋事,我放心得很。穆骁为维护圣名清正,将辱我妻子之事,瞒得极好,连我这做丈夫的近身之人,都是无意间才察觉,可殿下人在事外,却能将穆骁的龌龊心思与行径,探查清楚,可见殿下神通广大,耳目通明。”
因与颜昀已在一条船上,今日谈事也谈得比较顺畅,心情不错的肃王,觉得此事也无隐瞒必要,径对颜昀道:“其实本王知晓穆骁龌龊心思,实属偶然,多年前,穆骁在战中因伤昏迷时,曾无意间唤出令夫人名讳。”
他说着不由嗓音含嘲地笑了一声:“本王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穆骁明明已坐拥江山美人,却还对令夫人念念不忘,真可谓是长情啊。”
言罢,肃王猛地想起这话正戳颜昀痛处,忙对合作之人,收了笑意,却见颜昀自己笑了起来,“长情”,他重复着他的话,又轻轻地笑了一声,似觉甚是好笑,可双眸却殊无笑意,幽怆泛红,像有什么,在眸中全数碎裂开了,有种被世事嘲弄的绝望,与隐隐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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