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好甜

“素听长乐公夫妇恩爱,长乐公能为了夫人,抱着病躯,谋此惊天之事,将个人生死,完全置之度外,想来夫人,应也会担心此事能否功成,担心长乐公在此事中的安危吧……”

“若真有个万一,长乐公身死,夫人失去夫君,夫人的孩子失去父亲,夫人与孩子,余生都将在泪水中度过。若是夫人后来回想如今之事,想自己如果暗中相助,也许事情可以成功,想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袖手旁观,才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谋杀之事失败,导致了长乐公功败垂成、最终身死,那么夫人余生,岂不是都要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吗?!”

“我今夜秘见夫人,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希望我家殿下能够事成,希望我家殿下能够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但,我与夫人说的这些话,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我与夫人同为女子,同为妻子,能够体会到夫人现下处境的艰难痛苦,能够想到,万一长乐公不幸事败身亡,夫人将会是如何痛彻心扉、肝肠欲断。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可让夫人脱离苦海,可让夫人帮助自己的丈夫,尽可能多地争取生机,夫人难道不想抓住这个机会吗?!若现下因一时犹疑,袖手旁观,日后形势无法挽回,不仅至爱惨死,自己也难逃苦海,真是悔之晚矣……”

…………

昏暗的房间中,肃王妃嗓音幽沉,低低道出的每一字每一句,极为真诚而又暗带蛊惑,直往人心里去。纵在夜色中回到了香雪居,梳洗上榻就寝,幽暗的帐帷内,肃王妃的这些话,依然在琳琅耳边不断回响,在她心如刀割地,想着她身畔的夫君时,于她耳际,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敲打盘旋。

夜深沉,不知在榻上侧身睁眼多久后,琳琅无意识地陷入了幽梦中。梦里,丧事用的白幡纸钱,飘洒如茫茫白雪,她在这片茫茫大雪里,惊惶无措地奔跑寻人,满心都是无际的恐慌。

“昭华……昭华!!”

她一声又一声地凄厉唤着,不停地在这恐怖的白色中,奔跑寻找着,可始终望不见人。只有她,惨白的茫茫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无尽的恐慌与孤独,如凛冽寒冰,浸刺得她周身骨节生疼时,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昭华!”

她急忙回身看去,期待的神色,却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来人不是昭华,而是晋帝穆骁,他踩着鲜血而来,衣上、面上都溅有鲜血,手上亦握有一把染血的匕首。犹有鲜红的血液,自匕首尖端,一滴滴滑落在雪地上,溅开出一朵朵可怕的死亡之花。

“昭华……昭华在哪里?!你把他怎么了?!”

她不再面对这人时只想逃离,急切地奔近去,怀着刻骨的仇恨,与不肯放弃的希望,凄声质问穆骁。

衣发染血的穆骁,如从修罗地狱走来,神情寒峻,没有一丝人的情感,嗓音严冷,比凛冽寒冬更甚,“长乐公颜昀,犯有意图弑君之罪,已被朕,按律处死。”

阴冷道出的一句话,残酷宣告了她至爱之人的死亡。如有万箭穿心,她在极度的惊痛下,下意识想要逃避这可怕的事实,不愿相信她的夫君昭华,已然惨死,与她阴阳两隔,再不可见。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

她心神骇乱地喃喃数声,神如狂,感觉自己的三魂六魄,径被从躯体中抽干时,穆骁眸光凉凉地暼看向手中滴血的匕首,唇际浮起一缕阴森的笑意,笑对她道:“是朕亲手将颜昀千刀万剐,看着他整整痛苦了一日一夜,最后方血尽气绝而死。”

“……不……不!!”

她形如疯妇地扑上去,要与穆骁拼个同归于尽时,穆骁又从身后拽出了一个孩子。可怜的孩子,像正被猛兽按在利爪之下,随时有被撕成两半的危险。

“……阿慕!”

她见穆骁拽扼着阿慕脖颈,骇得几要魂飞魄散。她欲上救下孩子,可刚迈出半步,就见穆骁将那染血的匕首,抵在阿慕了心口处,登时僵住了脚步。

可怜的孩子,衣发凌乱,小脸惨白,一声声地向她哭喊求救:“娘亲,救我!娘亲,救我!!”

她望着她命悬一线的孩子,感觉自己已因昭华之死而有如刀绞的心,更是绞痛无比。孩子的一声声求救,都像是在往她心口上扎刀,她泪眼模糊地望向穆骁,放下有自尊,跪下双膝,哀声恳求道:“陛下,我错了!陛下,我不该不识好歹……陛下,我往后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求你放了阿慕,求求你……”

却听穆骁嗓音冷酷无情,“颜慕是颜昀这个弑君罪人的儿子,罪人之子,不可留。”

言罢,手起刀落。

模糊的泪光中,她望见鲜血如线,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扬洒,望见她可爱聪慧、孝顺懂事的孩子,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毫无生气地摔倒在尘地上。

“……阿慕!!”

她疯了似的,跪行着扑向她的孩子,将他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拼命用手捂着他的血流处,一声声地哀唤着,试图将他唤醒,请他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的母亲。

可,一切都是徒劳,无论她有多么想将生机传给她的孩子,阿慕身体的温度,还是一分分地凉了下去,最终冷硬如冰。她的孩子,还这样年幼,却已再也无法睁开双目,无法眉眼弯弯地笑看着她,喂她吃海棠蜜饯,无法依恋地牵她的手,请她唱歌给他听。

“阿慕……阿慕!!”

撕心裂肺的极度痛苦下,她想哭竟哭不出来,嗓子酸哑得像被人灌浸了毒汁,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心如刀割,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攥挤在手中,无法呼吸,几将气绝而死。

秋夜冷雨淅沥时,琳琅在几欲窒息的心痛中,猛地惊醒过来,身上冷汗淋漓。她回想着梦中情景,感觉秋寒侵骨,冻得人骨子里发冷,不由翻过身去,紧密依偎在了夫君身前。

雨势像是渐渐大了,哗哗冲洗着天地,也令室内寒气更甚。些微帐内幽光下,琳琅望着暗色中,夫君隐约的面容轮廓,暗想梦中撕心裂肺之痛,心有庆幸地搂抱住夫君,贴着他的脸颊。

……昭华知道却不说,是想维护她的自尊,不想叫她更加痛苦难堪……昭华秘密谋事,而不让她知晓,是不想让她参与其中,不想让她承担哪怕一丁点的风险……

……可是,若是昭华和阿慕,不幸惨死,她一个人,纵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百年,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又有何生趣可言……昭华不希望她有事,她也同样不希望他有事,不希望孩子有事……

……肃王妃言虽有私心,但并没有说错,若因她在有机会暗助谋事时选择袖手旁观,最终谋杀事败,穆骁残忍地杀了昭华、杀了阿慕,她悔之晚矣……昭华不想让她承担哪怕一丁点的风险,她也不想让昭华承担太多风险,她想竭尽所能地,让有可能导致此事事败的风险,少一些,再少一些……

潇潇夜雨声中,想定的心念,沉沉地落在心底。一场秋雨一场寒,连日里冷雨不休,在这日穆骁难忍相思,又与顾琳琅身处郑宅幽会时,天公依然不作美,落雨不停,铁马叮当,檐角流水如线。

也许是美事,穆骁记得少时在香雪居小楼时,顾琳琅有时会赏雨。她问他是否喜欢下雨时,他点点头,顾琳琅见状笑说,她也喜欢下雨,然后说了好几句吟雨诗词,又说下雨天弹琴颇有古韵后,问他为什么喜欢下雨。

能为什么,自是因雨天杀人,有流水冲刷痕迹,十分方便。但,对着顾琳琅清澈的眸光,如何能这样答呢!少时的他木了木,最终只道:“喜欢听雨声。”她闻言莞尔而笑,说她也喜欢听雨声,说明明雨声潇潇,却感觉很安静,安静地,好像这小楼被雨帘与世隔绝,世上,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穆骁一边想着温馨旧事,一边有点笨拙地用着蟹八件,将一只烹熟贡蟹的雪白蟹肉挑出,浇上橙盐蘸料,递与顾琳琅。

琳琅没有像从前推辞,她静看了穆骁一眼,垂目安静接过,温顺沉默地用着,并在穆骁问可合口味时,轻点了点头。

只是,实际上食不知味,琳琅繁沉的心绪,有如窗外雨丝纷飞,她暗暗想着,穆骁是绝不能在郑宅遇刺而死的,隔壁就是长乐公的住宅,到时候,嫌疑太过明显,难以撇清,得在别处,令穆骁身死……

又想,或许毒杀比刺杀,成功几率大些。但,有可能进行毒杀的提,是穆骁对她戒心较低,愿意吃下她经手的食物。虽然天子用食物,入口前都有人试吃验毒,可是帐帷之内,没有侍从在旁,穆骁沉浸温|柔|乡,神昏昏然时,或许,有机可乘。

只是,这份或许,必须要有的提是,穆骁对她的戒心,较低甚至可以没有。

琳琅边想着,边放下装蟹肉的小碟,拿起果盘上一只柑橘,慢慢剥开。

“夫人要吃橘子吗?朕帮夫人剥。”

穆骁边说着边伸手过去,却见顾琳琅坚持自己剥。她剥了一瓣橘肉在手,在犹豫一瞬后,慢慢递到了他的唇边。

“……夫人剥给朕吃的吗?”有点怔的穆骁,询问的声音,不自觉变得轻低。

这柑橘自是无毒的,琳琅只是想试试看,穆骁会不会吃她递喂的食物。她心中紧张,神色则温静如,轻轻地“嗯”了一声,见穆骁眸光黏望着她,微微低首,将那瓣橘肉,衔入口中,慢慢嚼咽。

“好甜!”

清朗的天子赞声中,琳琅第一次见这位狠戾无情的君主,笑容明灿,像是吃到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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