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搏命

这一脚,正踹在穆骁下颌处,于是口中牙齿猛地上下一撞,穆骁登时半张脸都疼得嗡嗡的。

他正“嗡嗡嗡”时,又见惊惧至极的顾琳琅,仓惶后退,看着就要头撞墙上,赶紧伸手去拦。

只他这一急拦的动作,在顾琳琅看来,就如“饿虎扑食”,激得她越发慌乱后避了。穆骁眼看着顾琳琅就要后脑磕墙,情急之下,一个飞身扑前,一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按在她脑后,隔住了她那后脑与墙,而自己指关节,在两人的身体重量的甩带下,直往墙上狠狠一撞。

不等他缓一缓手疼,怀中以为要被就地欺辱的惊惧女子,又挣着要跑。穆骁想让她冷静些,但手上又不敢太用力,两人一番纠缠,榻上垂挂的纱帐,都被扯落了下来,流水一般堆叠而下,披盖在了两人身上。

……这里是棠梨殿,不是画舫,不是御殿!穆骁为何会来这里欺负她?他为何会光明正大来此?他是已半点不在乎声名了吗?为何殿里只剩她一个人,昭华在哪里?阿慕在哪里?穆骁把昭华和阿慕怎么了?!!

心中乱极的琳琅,被一连串惊恐的疑虑,震得心神大乱。她下意识要离穆骁远远的,拼命挣扎,而穆骁被滑落的纱帐,披裹得束缚手脚,一时没能抱住顾琳琅,看她如游鱼一般,挣了出去,就要赤足下地。

……一个病人,如何能在这阴冷天气里,这般衣裳单薄地赤足而行!!

穆骁匆匆扯开了纱帐,要按住如惊兔乱窜的顾琳琅,二人的纠缠地点,又从榻上转到了榻边,片刻折腾,即将榻几上摆放的花樽、水盆等,通通撞落在地。

被水盆砸脚、泼溅了半身的穆骁,也顾不得因疼咧嘴,他再度将顾琳琅按在怀里,坐在榻边,一手强搂住她人,一手拽过榻上丝被,直往她身上裹,并道:“小心着凉。”

女子听不见他的叮嘱,她发丝凌乱,面色苍白,神容甚是楚楚可怜,在竭尽全力,依然无法挣离分毫后,眸中有种如临断头台的绝望,声轻如烟,“……昭华……阿慕……他们在哪里……你把他们怎么了?”

穆骁极为厌恨顾琳琅提这二人,冷声不耐道:“他们不在。”

言罢又忽地想起从前那次误解,虽心中不甘,但看着顾琳琅眸中惊惧,穆骁还是不得不跟着补了一句道:“不在棠梨殿里,朕下了道旨,将他们传到别处去了。”

他紧紧箍搂着怀中女子,看她吓得面无血色,甚是娇怯可怜,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掖至耳后,并道:“何必如此呢,朕有那么吓人吗?!”

这话说下,穆骁自己都噎了一噎,但,叫他向顾琳琅致歉示弱,是绝无可能的。明明是她待他那样心狠手辣,依他处置旁人的手段,如今不仅留她一命,还给她留着她想要的脸面,已是极大的宽容,宽容到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犯贱了。

沉默片刻,穆骁贴着顾琳琅脸道:“……上次是朕急了,以后不再那样鲁莽了,别担心了,把心放宽,把身体养好吧。”

说着又忍不住暗暗磨牙,微沉声道,“你也是,以后不要再气朕了,朕说了不要让颜昀碰你,你还偏让他碰,这不是将朕的话当耳旁风,故意气朕么?!颜昀那身板弱不禁风,有什么值得你贪恋的,你有了朕,还不足么?!乖一些,听话一些,不要动不动就气朕,朕自会待你好的。朕其实已待你极好极宽宏了,宽宏地早就超出了朕的底线,天下间,再没有人,能让朕这般宽待了……”

他忍怒絮絮说着,听顾琳琅忽地轻笑了一声,心里一激灵,低头看去,见她罕见地主动仰面,定定望着他道:“陛下是在养猫儿狗儿吗,不高兴了就直接给一棒子,高兴了就赏颗枣儿哄一哄……”

穆骁已经觉得自己又在犯贱,觉得自己话里,已有低声下气的意味,甚至连将心底深藏的真心话,都对她倾倒出几句了,结果却换来了顾琳琅无情讽笑的一句,强压的心中火气,登时又直往上窜。

他咬牙望着怀中看着可怜、实际可恶至极的年轻女子,忍怒僵坐不语时,听殿门外传来郭成微急的嗓音,“陛下,长乐公与小公子,正在回来的路上。”

不应如此,他有意将这两人传调得远远的,怎会回来得这么快……穆骁还在想时,怀中女子已恐慌地挣扎起来。他看顾琳琅这般,倒找着了一个怒气的宣|泄口,箍紧双臂,将她抱得更亲密道:“夫人慌什么,夫人既不听话,那叫长乐公听话,也是一样的。长乐公是聪明人,定识时务,知进退。将这事同长乐公挑明了,长乐公定不会再碰夫人分毫,往后朕与夫人往来,也不必遮遮掩掩,更加便利。”

原只是故意气吓顾琳琅的,但说着说着,本就心火暗燃的穆骁,渐觉自己所言甚好。凭什么颜昀还能拥有圆满的假象?!他穆骁既从顾琳琅这里得不到圆满,那旁人也不可得!便是虚假的表象也不行!!

心中怒火,蕴着焚毁一切的冲动,穆骁打定主意,坐着不动,等着长乐公父子回来撞看这一幕,将一切,都在今日此时,赤|裸|裸地揭开。

他不动,怀中挣扎的女子,渐也不动了。穆骁纳罕看去,见顾琳琅的秋水双眸,此刻静如死水,幽深空洞半点情绪也无,心中浮起不安的感觉,审视着她,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只见她容色死寂,嗓音也如一潭死水,“我不及陛下脸皮厚,没有办法如此面对我的丈夫和孩子。若陛下执意如此,我顾琳琅无颜见人,只能在他们回来前,咬舌自尽了。”

“你!!”

穆骁被顾琳琅这一句,气得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心中怒极恨极,可看顾琳琅竟真神色决绝,似将赴死,而郭成又在外嗓音愈焦,不断提醒,终不得不恨恨地松了手,踩着一地流水碎瓷,大步离去。

风雨中,催使颜昀携子速归的,是心头陡生的直觉。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可又希望自己的直觉为假,在风雷声声中,急行回到棠梨殿时,见妻子正一个人坐在榻边,形如石雕,动也不动,仿佛被抽干了生气与灵魂。

原先陈设正常的锦榻,眼前已是一片凌乱。本该悬挂着的纱帐,缠搅一处,榻上丝被,一半松松披在妻子身上,一半顺着榻边,滑落在地。地上,水流了一地,花樽碎瓷、盆巾花枝等,俱漂浮其上,一片狼藉。

见他归来,原先怔坐不动的妻子,像是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来。轻薄丝被,自她肩头滑落,愈显得她病中身姿清瘦,纤腰楚楚,不堪一握。

她眸光缥缈地向他看来,但只一瞬,又微垂眼眸,似需积攒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也需寻好理由,向他合理解释眼前这一切,在静默片刻后,方抬眸再度向他看来,并低低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但,没什么……没什么的”,她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向他轻笑了笑道,“你回来就好了……”

颜昀大步走上前去,将妻子抱入怀中。妻子依在他的身前,双臂虚弱无力而又紧紧地搂着他,贴在他颈畔,再一次轻道:“你回来就好了……”

心痛如绞,令颜昀半个字也无法道出,只是感觉喉咙涩极,腥浓血气,直往上涌,仿佛一张口,就能即刻呛出血来。他死死地抿着唇,强压着唇齿间的血腥气,一壁抱着柔弱的妻子,一壁目光沉沉地落在凌乱的榻帐上,双眸幽深,暗无天光。

懂事的颜慕,在同素槿等人一起,将寝殿收拾好后,轻牵了牵琳琅的手道:“下雨天冷,娘亲快上榻歇着吧,好好歇着,身体才能快些好。娘亲要快些好起来,娘亲好起来,爹爹才高兴,阿慕也才高兴。”

“好”,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轻轻地道,“娘亲会好起来的。”

闷热夏季走至尾声,再过两三日,御驾就将启程回宫时,因病歇养了十数日的长乐公夫人,身体也终于恢复如初。

这一日午后,永王将颜慕邀出玩耍,琳琅与颜昀午歇了半个时辰,又起来闲敲棋子,对弈了几局后,宫女云芷走了进来,向琳琅屈膝一福道:“婕妤娘娘请夫人至宣华阁,赏看书画。”

琳琅垂眸片刻,将拈着的棋子,放在棋盘某处,站起身道:“坐久了人也容易困倦,我过去散散心,棋局且留着,等我回来再下吧。”

颜昀清淡的眸光,自云芷身上一划而过,抚摩着指间的墨玉棋子道:“……好,早些回来。”

妻子与宫女的身影,渐渐远了。颜昀将棋子放回盒中,以欲歇息为由,将侍立着的棠梨殿宫人,皆屏退出去,只留心腹季安在旁伺候,边向内走去,边轻声问道:“肃王那边,联系上了吗?”

似是晋帝为显恩重穆家,这个夏季,一众穆姓王爷及家眷,俱蒙天恩,身在太清宫避暑。联系肃王不难,难的是能完全确保避开晋帝的眼线。这事季安早得授意,但为谨慎行事,在今日方才做成,他压着声音,禀报主子道:“将那人名字报出后,肃王那里,愿见主子一面。”

“好”,主子轻轻道了一声后,禁不住咳了起来。

内殿道道垂帘,隔绝了晚夏灿阳,未燃灯火的深殿暗色中,低咳难止的主子,素衣轻|颤,宛似病鹤落羽,看得人心惊且忧。

季安连忙伸手去扶,却见主子反手紧攥住他手臂,低声问他道:“你伴我多年,是看着我无论如何挣扎,最后总是一败涂地的。你说,我此一生,还能做成一件事吗?”

季安心酸道:“主子从前事败,并非因力不能及,只是……只是苍天不佑……”

“苍天不佑”,主子低低笑了一声,眸光幽沉,“也不知此次,上天可否予我些许垂怜……”

主子此番要做的事,九死一生,凶险万分,季安纵有心宽慰主子,一下子也说不出定然功成的话来。他心情沉重地默默不语,而颜昀,实也不需宽慰的回答。

若上天无情,依然不予,他也只能搏命去拼。世事逼他至此,他已一退再退,将所曾拥有的,尽皆放下,只要爱人与家而已。若连这一点,都要被人无情夺去,纵苟延残喘,又生有何欢?!

都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可他并不畏死,他畏惧的,是孤独地活,他畏惧他所爱的人,终日活在绝望苦痛之中,一生一世,暗无天日,不得解脱。

退无可退,只能以命相拼。

寂殿幽深地隐有浸骨寒意,而殿外,晚夏的阳光,仍有几分暖热。琳琅原以为赏看书画,只是个幌子而已,但未想到,云芷真将她带向了宣华阁。宣华阁前,穆骁人正负手站在阳光下等着,像是比她早到没多久,见她来了,立走上前来,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负责看护阁内书画的宫人,早在穆骁到时,就被屏退出去。在穆骁将她牵走入阁中后,侍在阁外的御前侍从,立从外将门阖上。

沉沉的阖门声响中,藏身阁顶、倦睡多时的小男孩,自睡梦中醒来。身边的小伙伴,依然躺地困睡着,他揉揉眼,拨开一点书缝,向下看去,见下面站着的人,是晋帝穆骁,和……他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