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表白

月色下,有流萤轻轻飞舞,裴明霜一边随圣上往长春斋走着,一边望着身前高大英武的身影,心中思绪,正似这飞舞的流萤,时上时下,飘忽不定,一时忐忑担忧,一时又情不自禁盈有期待,女儿家的心思,柔肠百转,情意万端。

犹记第一次见陛下,是在荆州晋侯府。那时陛下刚认祖归宗没多久,她也刚听说,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在战场上立功扬名,因而被侯爷召见,侯爷原想提拔这年轻人做近卫,没想到一场召见,最后成了认亲,晋侯府从此多了一位三公子——出身低微、生母仅为一歌伎的穆三公子。

第一次见陛下,是在晋侯府的练武场上。她幼年失母,随父兄在军中长大。兄长裴铎,常出入晋侯府,陪府中诸公子练武,她也时常跟着,出入晋侯府,如家常便饭。一次,在练武场时,她见诸公子身后,多了一个人,如锦绣堆中忽有寒芒竖立,那人神容清峻,冷利地就像一把插|在雪中的长刀。

那时,长刀尚藏在刀鞘之中,陛下在与诸公子比试时,有意隐藏实力,落于下风。她在旁观看时,因所站角度方向,似乎看出点不对,又见这三公子,在因败被嫡公子们奚落时,神色淡淡,如若未闻,心中不由越发好奇。

她见惯了鲜衣怒马的天之骄子,而未见过这样的人,像一柄寒刃,一潭深渊,越是沉默,越是令人想要深究。好奇心的驱使下,一次,她蒙面巾着黑衣,扮作刺客,假借行刺,去试探他的实力,结果不到十招,就败在了他的手上。

她自幼学武,是军中一众武将赞誉有加的练武佳材,所学并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战场杀人之术,不少武艺不俗的男儿,都曾被她轻易击败。

她从前自诩不凡,可这不凡,在遇到陛下时,如刀卷刃。她的杀人之术,在他面前,如小儿弄剑,穆三公子的武艺,或许看起来并不是天下第一的威猛夺目,但论取人性命,难有人及。那是暗夜里的寒箭,精简,准确,犀利,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招,都为致敌于死地。

若非要留她性命,以拷问“幕后主使”,也许她当时就要死在他手上了。在被横刀颈前、被揭下面巾之后,她见身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目光微一瞬后,撤下冷刃,转身就走。

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在后接连追问,“你不奇怪我为什么来杀你吗”,“你之前为什么不认真比武”等等,都得不到任何回答。她追不上他大步流星的步伐,只见他一人衣风烈烈地远了,落叶萧肃的天地间,年轻男子负刀而行,好像这偌大尘世上,他永远只是一人。

好奇心、年少气盛与不服输的斗志,令她后来,总爱找他比试,有时候走在路上一见到他,立马双目一亮,拔剑就上。多次下来后,她就难遇到他了,想来是他故意避着的缘故,直到一次晋侯府夜宴,她身处险境,而他在她无法拔剑自保时,如天神骤临,将她从极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来。

她姓裴,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她所在的裴家,世代从军,忠于晋侯。其时侯府公子们年长,而未来的晋侯之位只有一个。府内明争暗斗不休,多位公子都想得到裴家相助,但父亲一直保持中立,于是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想娶她为妻,而后将裴家之势收于掌中,为谋得晋侯之位,增添筹码。

她怎会看不出这样功利的算计,对那些人的追求,避如蛇蝎。既追求不成,有人就起了龌|龊歹毒心思,那一夜侯府夜宴,随父兄赴宴的她,被嫡公子穆骢,设计骗至园中偏僻假山内。穆骢对她下了软筋散,想在假山洞内,令她失身于他,造成他二人早就郎情妾意、趁夜在此偷情的假象后,引侯爷、父亲等人来看,令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嫁给他穆骢为妻,而后将裴家势力,与他紧紧绑在一辆战车之上。

虽心中恨极,但因中药无力,无法拔剑自保的她,几要被穆骢欺凌时,忽有一人,掠进假山洞中。那一夜的最后,晋侯府四公子穆骢,酒后失足,不幸“落水而死”。

月淡风高,偏僻的园池上,漂浮的尸体,黑影沉沉。她望着那个救她于水火、手法老练地杀了穆骢的年轻男子,望着他无声地蹲在池畔,面容沉静地撩水净手,仿佛不久前杀的不是他的异母弟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在他心中,连人都算不上。

经历了半夜惊险的她,在池畔,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时,心中忽地掠过一念,想他不久前看到了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按照当世风俗来说,他应当对她负责的。

她从前一直对这一拘束女子的礼教风俗,嗤之以鼻,但那一夜,心头却忽然掠过此念。也许那一刻,便是初心萌动之时吧,只是当时的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那一夜,她不再一见他就拔剑而上,破天荒地安静地,站在他身后,背着手,轻轻地踢着池畔的石子。在看他洗完手后,就要离开时,她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按理来说,他得对她负责。

却见他头也不回,只在夜色里,撂下一句,说池子里漂着的那个人,看她看得更多,若她真是被人看一看碰一碰,就要寻死觅活的守礼女子,就跳水找穆骢那个死鬼去吧。

她哈哈一笑,从此再也不提“负责”二字。这一夜,穆骢的死,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

他完全可以借此事挟恩索报,毕竟,当时她这裴小姐的声名,远胜过他这个庶子,抑或从此故意与她亲近,像一些公子那样,想借与她的婚事,谋得裴家相助,但,他通通没有。他的确心怀大志,隐忍谋划,意在晋侯之位,也确实想得到裴家相助,但他所选择的,是与她的父兄相交,令她父兄心悦诚服地选择效忠于他,而非利用她,他待她,始终是光明干净的。

都说君心无情,可,并不无情。她知道这样一个不利于天子声名的秘密,却从未引起他的杀心。纵然登基为帝,他待她,其实仍是有些特别的。

今夜月色,似与当年月色,有几分相同。那时池畔的少女,只知轻踢石子,用爽朗一笑,掩饰自己的心乱,而今,当时的心乱如麻,早在生死相托的岁月里,被理清成了缕缕缠|绵不断的情意。

长春斋中,随行宫人奉命退下,向来英气大方的女子,在面对所爱之人时,难得地双颊微红。多年来深藏心中的绵绵情意,自女子口中,倾诉而出。斋外,一弯明月悬于天心,静静地倾听着斋内女子动人心弦的陈情之语,亦静静听着,棠梨殿深处帐内,相爱之人的入骨缠|绵。

虽仍住在太清宫中,但与之前几乎隔日就要召她一次相比,琳琅已有颇长一段时日,未被晋帝穆骁秘密宣召了。这一变化,让她不禁心怀希望,想穆骁是不是已经对她腻味了,对与她的这场可怕游戏,已经没有什么兴致了。

她听说,近来边国向穆骁献了十名异域美人,美人们身肢曼妙,雪肤碧目,极为动人。想来穆骁最近,是忙于沉浸在这样的温|柔|乡里,遂将她抛之脑后了。

先前那场可怕梦魇,应该只是穆骁一时兴起吧,毕竟,她一个二十有三的有子人妇,如何能与一众妙龄佳人相较,她一个人,敌不过百花娇妍、姹紫嫣红,而穆骁显然不是专情长情之人,对她的兴致,只可能一时,不可能是一世的。

也许,先前种种,真只是噩梦一场,已随穆骁兴致减淡甚至消隐,可以被掩埋起来,再不揭开了。琳琅如此暗暗心怀期冀时,又见颜昀身体有所好转,岂不更加欢喜。

连日来相对宽松的心绪,在今夜,与颜昀琴箫合奏时,越发松快了许多。心中爱意,亦愈发深浓时,琳琅见颜昀凝望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情难自持,也不忸怩,与他相拥帐内,纵情享欢。

她将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欢愉里,并极尽所能,想让她的爱人,也尽享欢愉,甚因体念他的身体,期间曾如图含羞居上。沉入绮梦之中,便可离先前的噩梦远一些,再远一些,纵然那噩梦,会在心中结成一世难消的伤疤,但能如此平静地、不为人知地终结,已是这一祸事,最好的结局。

然,在琳琅心中希望最盛时,翌日午后,噩梦即再度到来。

又是碧波池中,又是龙首画舫,这一次相见,于琳琅来说,是这段时日琉璃美梦的破碎,而于穆骁来说,则是今日美梦的开始。

尽管美色俯拾可得,尽管有人真心爱他,但他偏就犯贱,无法为旁人,动心动情。穆骁已有一段时日,未见顾琳琅,心中实是想她想得紧。只是,在想念的同时,他还记着昨夜缠|缠|绵|绵的琴箫合奏声,心里对此吃味得很,冷板着一张脸,将顾琳琅拉近前来,要好好地与她约法三章。

虽是如此想着,软玉温香近前的一瞬,那些已备好的约法三章的冷利言辞,却似被女子香气滞住,滞停在他心中。

罢了,光阴如金,这些冷冰冰的话,在她走前再说吧。穆骁一边想着,一边将顾琳琅拉入怀中,见之前淡漠相对的女子,今日眸中恐慌难掩,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略一静后,抬手去揭她衣襟。

纵然琳琅竭力护衣,又如何能敌得过穆骁力气。两只纤柔的手臂被紧紧攥按住,穆骁一手扯开她衣裳,冷锐双目,在望见她身体的一瞬,怒灼地如能喷出火来,“顾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