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第二次圣战之前,凯恩的血脉就已存在于这片大陆上,龙骑士阿尔兰特在塔克建立了次大陆的第一个国家,被称为古索克斯帝国,而索沙则是其中的一支。他们的历史与冯系同样古老,见证了世界的兴亡与颓败,王权与教权的崛起与衰落。
庭院芳华似锦绣,终将归于荒冢;红颜韶华似晚霞,亦将化作白骨。光阴短暂,唯独吟游诗人六弦琴之曲与歌声,永恒传颂,一代又一代,记录了大陆悠久的历史。
初代索沙酋长与塔克在次大陆分家,带领部落族人沿告别之路离开塔克,穿越了北风荒原,来到古朵拉斯与盛饶之地中间,水草丰美的中央腹地,建立了凯恩王国,索沙人把歌声与琴声带来了大陆,亦令记忆与传说化作了口耳相传的诗篇。
锡林·凯恩是这个王国在漫长历史中的又一任王储,在他出生时,星象呈现出奇异的紊乱,星轨犹如漫天绽放的繁花。老凯恩王在凯恩的宫廷内弹奏起赞德谱尔琴,那是一种比六弦琴更古老的乐器。
直到响亮的啼哭唤醒了黎明,诸族酋长前来祝贺,他们将锡林带到索沙人的圣地落星湖畔,将初生的他放在那枚黝黑的陨石上,以泛着星光与晨曦的湖水为他清洗并祝福,起名为“锡林”,即“在黎明诞生”。
锡林在童年朦胧记忆里的第一件事,是五岁那年,繁星满天的夜,他与相差数月的堂弟在王宫的后花园中奔跑,追逐。
他们倏然停下脚步,他看见了花园深处站着一只发光的牡鹿。
锡林与鹿神对视,继而它优雅地抬起头,望向西面的远方,片刻后,它跃出了王宫花园,洒落星辰的光辉,踏空飞去,离开了他。
后来锡林问起,与他在一起的堂弟曼科竟没有看见牡鹿,在他的眼里,锡林只是愣着站了一小会儿。
他又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亲,父亲告诉他,因为他是凯恩未来的继承人,所以能看见鹿神。
只有他的母亲,温柔微笑着,说:“它在指引你的未来。”
“去哪儿?”五岁的锡林不解问。
母亲坐在椅上,而锡林趴在他的膝前,享受着她的抚摸,整理头发,她的五指捋进锡林的卷发里,轻声说:“鹿神向哪里飞去了?”
“西边。”锡林眯着眼,非常舒服,他快要睡着了。
“那是明镜之山。”凯恩王后笑着说。
“山里有什么?”锡林又问。
“它是一道屏障,山的后面,有另一个国家。”凯恩王后说:“它叫做沙克,传说在圣城拉斯法贝尔的高处,有着风信子盛开的地方,那里叫做爱情诞生之地,也许你以后会到沙克去?”
锡林睡着了,他没有听见母亲后面的讲述,那些关于上古的龙的故事,拉斯法贝尔、塞里兰卡、提拉克……诸如此类,但很快,他渐渐地也成为了会讲故事的人。
对于那位古老先知“秦”的后人而言,这种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在摸到六弦琴的那一刻就学会了简单的弹奏,听到父王低沉声音吟唱时,他也学会了唱歌。
他的歌声起初清脆又纯净,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在变声期变得嘶哑起来,但很快又转为浑厚与明亮,而在他十六岁那年,歌声戛然而止。
他的母亲离开了他,她的离世,寓意着这位无忧无虑的王子生命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他的父亲已经很老了,再也唱不动歌,声音变得浑浊暗哑,为母亲送葬之时,锡林代替凯恩王,唱起了往生的镇魂之曲。
在那之后,他常常会在月夜里,独自坐在饶河上游,只抚摸自己的六弦琴,却鲜少再唱。
从饶河畔,他能看见明镜之山一侧,星光照耀的地方,那里是小时候母亲告诉过他的拉斯法贝尔,那里有着风信子池,是爱情的诞生之地。
秦的后人大抵对生活是不用心的,他们的骨子里只追求各种新奇与特异的体验,他的父亲不怎么在乎治理国家与大陆政治,锡林也是一样。但凯恩王在去世以前,犯下了明显的错误,他接受了朵拉斯的结盟之议,被年迈的自大冲昏了头脑,发动了联合战争。
凯恩与沙克、罗德斯四国在他十六岁那年爆发了血色之战,无休无止的争斗令他十分厌烦。
直到父亲驾崩,成为血色战争结束的契机,这场杀戮终于告一段落。锡林虽然不务正业,却依旧有着王族的风范,毕竟他从小就学习着如何处理政治斗争与利益分配——以王储的身份。
他对父亲之死秘不发丧,趁着泽地战役结束,在数名公爵、侯爵与格云瑟家族的斡旋之下,提出了和谈,他全程没有露面,以父亲的名义发出诸多文书,成功地结束了血色之战。
很快他代替父亲,成为了凯恩实际上的一国之君,他是凯恩王国内最好的吟游诗人,又是马术与骑武比赛的绝对胜者,在年轻人中有着相当的威望,处理政务早已驾轻就熟,他兼有父亲的强硬与母亲的温柔,吟游诗人所带有略微神经质的气质,更令见过他的人一面倾心。
塔克与索沙是他绝对的支持者,这三族已经是现今大陆所余不多的异教徒。
他体谅所有部落的难处,比他的父亲好说话得多,更有着强大的威信与凝聚力,没有人怀疑他能治理好这个国家——索沙人实际上并无太多野心,只要有一块地让他们放牧,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衣食无忧,便足够了。
三年以后,酋长们纷纷提议,他该继位,也该结婚了,根据传统,在父母亲去世以后,为他们守哀的时限已过,凯恩需要新的国王与王后,锡林也该承担起王国的责任。
不……不是这样的。在锡林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抗拒着。
他可以反驳众多族长的提议,但他没有这么做,朵拉斯的公主,盛饶之地的望族之女,香格里拉的名门之后,众多人选送到他的面前,他可以像他的先祖一般娶不止一个妻子,也可以像他的父亲一般毕生只爱一个人。
甚至可以传承塔克、索因与索沙三族的习惯,与堂弟曼科·索沙同娶一名王后。
他心烦意乱,只知道自己不想这样,这些年里,他甚至没有亲近过任何人,在母亲死后,唯一留在他的身边的,就只有她昔日的侍女“青”,她犹如他的妹妹,王后的养女,在他们尚是孩童时,就在王宫中长大。
锡林尚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就像一个在熟悉的城市里迷路的人,始终找不到目的地,焦虑地乱撞,随着时间不断过去,焦虑感不停地加倍,导致他烦躁不安。
“我要去一趟沙克。”锡林向他的族人们说。
所有人都非常疑惑,锡林说:“进行国事访问……是……是的,听说他们即将有新的大主教。我想去拜访沙克王,格云瑟王后与他们的两位王子。”
大臣于是开始为他安排,向沙克送出访问信件,这是血色战争之后,沙克与凯恩第一次放下芥蒂,再续故谊。
只有锡林自己心里明白,他的真正目的,只是想去看看风信子之池,去拉斯法贝尔,也许在五岁那年,牡鹿想告诉他什么。
当时的他应当离开王宫,骑上一匹马,跟随牡鹿在风里驰骋。
他已经错过了,错过一时,只希望不要错过一世。
但最后他没能成行,因为三个月之后,黑潮爆发了。
距离教廷最近的罗德斯与索沙首当其冲,黑潮的影响范围如同彗星的尾部,向着大陆扩散。
锡林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竭力血战,只为了拯救国民,他的骑兵队伍不断战死,大陆最强大的凯恩骑兵死在骷髅与尸鬼的爪与利剑之下,又被再次复活为亡灵。
他不得不与死而复生的袍泽们作战,都城开始起火,并熊熊燃烧。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庇护索沙人的鹿神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尽了最大的可能,将幸存的族人们从都城内撤出,千年前先祖建立的城市毁于一夜,他们在草原上苟延残喘,并面对更多的追兵。
“我们去沙克。”锡林向族长们说:“那里能抵挡黑潮的侵袭。”
“已经完了,全完了!”族长告诉他:“丹斯丁顿被亡灵攻陷了,他们甚至无法保护自己,罗德斯堡陷落,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塔克的兄弟们也死了,第二军团全军覆没。”
“他们死了五万人……”
锡林不住颤抖,却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必须镇定。
“我再想想办法。”锡林说:“实在不行,撤向朵拉斯。”
但通往朵拉斯的道路也极不安全,黑潮散发之后,饶河两岸全是亡灵,阻断了他们北上的通道,万一朵拉斯也沦陷了呢?去西里斯?甚至沿着告别之路,逃回塔克?
很快,锡林得到了斥候们更多的消息——教皇乌瑟以圣光爆破,封印住了中央教廷处的大量亡灵,黄金之城处升起了圣言符文,无论白昼与黑夜,照耀着黑暗的世界,成为幸存者们如今唯一的希望。
他在一次巡逻与侦查时,无意中碰上了乔伊斯。
起初他以为乔伊斯只是使徒,但很快他明白到,这人是沙克的王子!他就是那位传说中在拉斯法贝尔长大,新的西方领土的大主教!
锡林读过太多的古典——英雄王赛尔斯与圣光的传说,教廷的秘典向来在吟游诗人们之间口耳传唱,他知道主教能招聘骑士,一旦得到他的青睐,获得圣光,就有了击退亡灵的力量。
他焦急地向乔伊斯恳求圣光,他必须拯救自己的国民,却被他拒绝了。他难得地被青训斥了一番,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但机会就在他的眼前,他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弃。
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名王子了,父母之死,都城沦陷,亲眼目睹自己的战友阵亡,让他甚至有了几分阴郁与狂暴,绝望始终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令他近乎要窒息般的痛苦,他随时随地都想大喊出声,疯狂地摧毁一切。
幸而他终于收敛了自己,那天夜里,他充满了茫然,坐在帐外,低声唱起了绝望的歌。
在星光之下,牡鹿再一次出现了,锡林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与它对视,停下歌声,它转身奔向了他的王帐,继而化作无数光点消失。
锡林颤抖着揭开帘幕,看见的只有乔伊斯背对自己,侧躺着的身影。
他还没有想到办法打动乔伊斯,他的大陆通用语词不达意,且索沙语中没有谢谢与道歉的词根,他迫切地想向乔伊斯解释自己的处境,却无从说起,而在他们真正认识之前,乔伊斯便已经逃走了。
那一刻,锡林的内心深处,竟隐约对他产生了少许恨意。
他的灵魂里缠绕着黑雾,乔伊斯与圣光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却扔下他逃走了,而亚历克斯·斯科特亦没有拯救索沙人的意图。
不久后,黑潮第二次来临,索沙人再一次遭遇了灭顶之灾,青也在这场打击之下死去。锡林重整了最后的部队,在所有人要拼死一战时,他却带着悲痛与屈辱,率领国民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索沙人撤向明镜之山,正在他们退无可退之际,沙克为所有人敞开了大门。
“进来吧。”格云瑟家族的长子说道:“凯恩王子!圣光之下,我们必须彼此帮助!”
丹斯丁顿在帕拉塞尔苏斯之手中沦陷,沙克同样经历了悲痛,奥丁成为沙克新的执掌,并夺回了丹斯丁顿。
在乔伊斯的建议之下,锡林也终于得到了一块新的安置地,以让他的族人们暂时喘息。
总算平安了,锡林甚至不愿意回忆起那些日日夜夜,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命运的残忍。
“你必须向乔伊斯殿下道谢。”格云瑟公爵提醒他:“是他坚持让你们进入沙克,并安置索沙人,即使在沙克最黑暗的日子里,他失去了自己的骑士,还得设法夺回丹斯丁顿,他也没有忘记你……”
“更何况,我们两国在不久前的血色之战里还是敌人,凯恩、朵拉斯、罗德斯与沙克,哪怕战火已消弭,依旧有着血仇。”
锡林长吁了一口气,清楚寄人篱下的现状,这一路上他遭受了太多屈辱与打击,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可是为了他的族人,再多的屈辱也要承受。
他很清楚奥丁并不想接纳他们,缘因血色战役的仇恨,何况这场圣战不知道将会持续多久,让一名亡国的王子与数十万国民客居沙克,会引发诸多矛盾与变数。
真正下决定的是乔伊斯与他的骑士们——他有格云瑟家族的强力倚靠,而格云瑟大公认可他,所以他们为索沙打开了明镜之山的大门。
他在奥丁的加冕礼上,得到了见面的机会。
锡林认真地打理了自己,穿上只有婚礼才会上身的隆重服饰,他想向乔伊斯道谢,同时也是道歉,他学习了一些大陆通用语,并在等候时紧张地反复练习。
然而这一次见面,只有短短的数秒时间,乔伊斯似乎有话想说,却很快被他的骑士们带走了。
锡林在宫内到处碰壁,却依旧锲而不舍,因为他的族人需要食物,现在有钱也买不到食物,而宫廷里肆意欢宴,补给迟迟未到,他几次想向奥丁开口,这简直就像在乞讨,可他全无选择。
到得晚宴时分,在奥丁那毫无尊重可言,让他为与会宾客演奏乐曲并唱歌以换取补给时,锡林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
“原来,这就是沙克?”锡林以断断续续的大陆语,以及生涩的用词,说道:“这就是,你们。用华贵的食物,装饰新王的宴会,却吝于,给同胞一点点,力所能及的食物!”
奥丁道:“王子殿下,您言重了。”
“我不会向您乞讨!”锡林愤怒至极,向宴会厅内的人说:“圣光之下,灵魂平等,何曾能赏赐乞丐一口饭,却再给他一巴掌?!这就是英雄王的后裔?”
亚历克斯·斯科特过来,似乎想解围,沉声道:“殿下,请息怒,我想今天晚上……”
“你们!”锡林王子的愤怒已无法抑制,他的眼里有着泪水,他转头望向乔伊斯,愤然道:“我有求于人,不错!我放弃了整个民族的尊严!只恳求我的同胞们,给他们救命的机会!”
锡林王子的大陆语显然说得非常生涩,大部分时间词不达意,所有与会者都笑了起来,既心酸又同情地看着他,只有乔伊斯听懂了,他没有笑,只是看着锡林。
锡林注视乔伊斯,他感谢乔伊斯的帮助,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该向他发怒,然而今天晚上,也许只有乔伊斯是理解他的。
“青,她死了。”锡林又说:“我向你道歉。没有别的用意,我来这里,只想向你道歉。”
在宴会厅的议论中,锡林知道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只能离开,在这个欢愉的时刻,不要再当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为刚刚帮助过他的乔伊斯,带来更多的困扰。
乔伊斯却说:“请留步。”
奥丁说:“我并未拒绝你的请求,我想,详细过程,在今天晚上结束后,我们可以谈谈。”
锡林答道:“不必,我不会向你乞讨为生,我将率领族人离开,付出我们的生命,复仇,直到他们全部死去。”
乔伊斯说: “请跟我来,王子殿下。”
锡林摇摇头,走了出去,乔伊斯却跟了上来。
锡林从未来过拉斯法贝尔的离宫,他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只是低下头,盲目地走着,直到他抬头时,突然望见了黄金之柱上恢弘的圣光。
圣光将世界照耀得如同温柔的白昼,又像静谧的月夜,池中所有的风信子都闪烁着光华。
拉斯法贝尔,风信子池畔。
这就是牡鹿所指引我的地方,母亲亲口告诉过我的,爱情诞生之地吗?那一刻,锡林刹那间忘了所有的事,站在黄金之柱前出神,
及至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锡林再次被唤醒。
“对不起。”他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在光芒的照耀之下,世间只有他与乔伊斯,所有的悲痛,愤怒,世界所产生的巨大喧嚣,都随着光的驱散而远离了。
“对不起。”锡林会的通用语不多,哪怕有千言万语,他也无法表达。他知道那一次将乔伊斯带走并困住了他,导致他险些失去了另一名骑士。
“没有关系。”乔伊斯笑道。
锡林答道:“谢谢。”
短暂的沉默后
“我令你和你的爱人,不能团聚。”锡林又说:“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回去,我仍然会这么做。”
乔伊斯答道:“修和我的分离,是命运使然,并非因你的举措,请你安心。”
“圣光之下。”锡林说:“无分彼此,真神为何不拯救我们?真神只愿意拯救他的教徒,是不是?”
乔伊斯没有回答,看着池水中的星光。
“我还不知道你们信仰什么呢。”乔伊斯说。
锡林说:“山林之神,万物有灵,在山水里,我们敬畏这个世界。”
乔伊斯想了想,说:“如果让你们并入教廷,获得救赎,你愿意吗?”
“我愿意。”锡林说:“但我的族人,他们不能强迫。你的兄长让我和我的族人,都信仰圣光。但是我不知道圣光是什么,真神是什么。我们不愿被强迫。”
乔伊斯轻轻地说:“不必勉强,我们都只是凡人,我愿将圣光带到它不能到之处,起来吧。”
“乔伊斯。”亚历克斯道。
乔伊斯抬眼看着亚历克斯,期待地看着他,亚历克斯想了想,乔伊斯说:“可以吗?”
亚历克斯点了点头,说:“可以,只要你不介意。”
乔伊斯与亚历克斯都看着锡林王子,锡林王子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谢谢。”锡林说。
“这是我该做的。”乔伊斯笑道:“这才叫圣光之下,无分彼此。”
乔伊斯问:“青安葬在哪里?她……”
“她去市集。”锡林说:“遇见了死亡怪物。”
乔伊斯明白了,多半是青离开索沙领地时遇见了亡灵的先遣军,锡林又说:“她坚持逃回来,向我们预警,后来她受伤太重,死了。”
“她说了什么吗?”乔伊斯问。
锡林摇了摇头,显然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
乔伊斯道:“她曾经向我说过,一直爱着你。”
锡林苦笑,没有回答,又道:“她没有向我说过。也没有向族人说过。她是我最好的妹妹。”
乔伊斯不吭声了,两人便这么坐着,片刻后,锡林的五官微微扭曲,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下来,亚历克斯走到乔伊斯身边坐下,两人便坐在锡林身边。
“索沙……”锡林说:“死亡三万三千五百三十二,我们无家可归,我们与沙克命运相似。”
“我们没有守住家园,我们……”锡林痛苦地说:“我是个无能的领袖。”
“沙克曾经也不是群山之国的国民,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带着圣战后流浪四方的人民,来到拉斯法贝尔定居,才有了今天群山之国的繁荣景象。”
锡林沉默了。
“长夜漫漫,若此刻是我高举明灯之时,那明灯中,势必不是我亲手点燃的焰火。”
乔伊斯认真道。
锡林抬眼看着乔伊斯,乔伊斯微微一笑,有点拘束地解释道:“我想,你和你的族人,情况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锡林认真地说。
这是锡林今天晚上第三次说谢谢了。
乔伊斯一手焕发着圣光,他站在洁白飘散的光羽中,一时间,整个花园内犹如白昼,片片圣羽温柔飘扬,他认真地说:“我承诺你,必将善待你的子民,请你安心,能为你提供帮助,将是我的毕生荣幸。”
锡林抬起头,瞳孔中倒映出乔伊斯身周的光芒,乔伊斯把一手按在锡林的额上,低声道:“以圣光为契,抚平你的悲伤,愿凯恩重获新生。”
锡林的灵魂终于得到了救赎,那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理解,一个灵魂对另一个自责的灵魂的宽容,就在乔伊斯触碰到他的额头时,圣光驱逐了他生命里缠绕的黑气,他仿佛又找回了自我。
就在那天夜里,锡林内心的琴弦仿佛被再一次拨响,那时的他并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他安顿了自己的族人,并获得了利卡尔丘陵为期九十九年的租约,得到新的领地之后,锡林听说乔伊斯将再次离开,前往香格里拉,便带着族人们迁居,同时前去护送他穿过罗德斯地区。
“你想当他的骑士吗?”曼科问。
“不。”锡林已经对此再没有执念了,他的内心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跟随乔伊斯,无论他是谁而自己是谁,他只想跟在乔伊斯的身后,说不出为什么,那只是一种强烈而纯粹的预感。
“你爱上他了。”曼科端详自己的堂兄。
“别胡说八道!”锡林马上紧张起来。
他护送乔伊斯进入罗德斯堡,他们第三次正式的独处,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乔伊斯熟练地抖开一块布,围在他的脖颈上,以剃刀小心地为他修脸。
那天锡林心里想起的,只有一首诗歌——
亲手将我的咽喉割断吧,吾爱,我将生命献予你,只愿你将我久久牢记……
但他没有将这首歌唱给乔伊斯听,他将乔伊斯送到香格里拉后,罗杰礼貌而疏离地暗示他,该回去了,锡林便驻马遥望乔伊斯离开的方向,直到他被圣赛尔斯教堂派来的使者带走。
回到领地后,锡林以为他们会很长时间再不相见,却收到了亚历克斯的信件,请他协助骑士团进行此后的诸多工作。
他马上奔赴西里斯,通知在那里经营的商会,如今大陆进入了一个战争中的平衡期,希望再次涌现,他在赞歌客栈为他们尽可能地提前做了准备,直到乔伊斯再次来到。
他心甘情愿地想为他守门,没有别的意图与目的,与他们初见时已截然不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乔伊斯的骑士,何况乔伊斯的骑士已经满员了。
他在赞歌客栈的一楼有一个单独的房间,米盖尔与小伊常常会下来找他玩,其他骑士偶尔也会找他说话,或是吩咐他办事,他常在楼梯处坐着,二楼的起居室里有响动时,他就会抬头看,期望看见乔伊斯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某一天,霍伦看见锡林正在拆他的王冠。
这顶王冠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是三大民族分家时,格尔兰特留下的至宝,此时,锡林以一把小刀,将上面的精金拆了下来。
“乔伊斯让我帮他找一点材料。”锡林说。
霍伦:“这是凯恩的王冠。”
“嗯,是的。”锡林说:“但它对我来说不重要。”
锡林对身外之物从不迷恋,他拥有大量的财富,却也见证了钻石无法换回面包的困境,吟游诗人对财宝有着天生玩世不恭的态度,只因他们知道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而消逝,只有星辰是永恒的。
当乔伊斯得到这高纯度的精金时,他露出的喜悦是难以形容的,锡林的内心也随着他的欣喜而震颤起来,世界一刹那变得明亮无比。
然而当乔伊斯亲手为他做出了第七枚吊坠时,锡林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牡鹿的指引仿佛与第七枚吊坠奇妙地重合在一处,锡林心里浮现出“命运使然”。
那时的他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西里斯约会,又在雪夜中的蒸汽车站前分别,锡林从乔伊斯眼中读出了更多的意味。
这样就足够了——锡林心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他也相信乔伊斯早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我将信交给风雪与寒夜,已不必再倾诉。
他翻身上马,没有告别,回到了拉斯法贝尔。
此后他总忍不住每天都在爱情诞生之地徘徊,某一天,他突然发现了脚踝上的印记。
他近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乔伊斯却从未真正地召唤过他。
他能感觉到在遥远的数千公里外的大陆尽头,塔克,那个索沙族的发源地,他们正面临激烈的战斗,圣光每一次闪烁,他的圣痕都发出奇异的震颤,犹如电流般穿透他的心脏。
他长久而沉默地坐在风信子池畔,感受着来自远方的召唤,直到那天午后,一道光从远方射来,它辗转经过了整个大陆的距离,穿过了广袤的空间,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天,他终于决定不再沉默,不再等待,他召集了自己所有的部下,在拉斯法贝尔加冕为凯恩王,动员了所有凯恩骑士,越过群山与茫茫的大海,奔赴海洋的彼岸,回到他们一千年的故乡。
为了这道再次点亮他生命的光芒而战。
就像在母神爆发出覆盖天地的血液,污染了整个世界的一刻,他站在血色的狂风前,感受到血池深处闪烁的圣光。
哪怕重复了无数次,他依旧深吸一口气,跃入血池,泅向它的深处,寻找它永恒的存在。
“乔伊斯,我的神官,我的神明,我将灵魂交予你,我将你作为信仰,以你为依托,从此与你生死与共,直到我为你牺牲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