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喂。”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乔伊斯迷迷糊糊下意识伸手,泽握住了他的手。

“起床,别睡了。”泽说:“昨晚和亚历克斯做到很晚?”

乔伊斯醒了,满脸通红,缩在被窝里,泽把手伸进被子,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乔伊斯伸手要抱,发现泽已穿上了黑长裤与衬衫,敞着前三枚扣子未系。

“还想要?”泽伏在乔伊斯身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的眼睛。

乔伊斯玩心忽起,想试试看吸泽的乳头,他会有什么反应。

泽笑了起来,说:“别闹!你是章鱼吗?”

泽被乔伊斯按在床上,舔了几下乳头,登时一张帅脸红到耳根,屈膝挡住自己胯下顶起裤子的耸起之物,说:“做什么!别闹了!”

泽反手要制伏乔伊斯,乔伊斯再次躲进被子里,裹着被子,说:“亚历克斯呢?”

“他和霍伦一早就出去了。”泽说:“你今天约了锡林?他等半天了。”

“现在几点?”乔伊斯警惕,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中午了。”泽躺在床上。

乔伊斯快速洗漱冲澡,出来时匆忙穿衣服,问:“我答应了锡林陪他听潮音蕾娜的演唱会……”

“就在今天。”泽说:“下午犀角城广场有公审,结束后接蕾娜的演唱会。”

乔伊斯:“这么快?!”

泽躺着,手里拈起乔伊斯送给他的吊坠,答道:“总得解决吧,夜长梦多。”

乔伊斯换了衣服,对镜端详。

泽一脸不耐烦:“行了,可以了,不用照镜子了。”

乔伊斯:“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泽:“不,我还有事需要处理。”

乔伊斯:“我怎么感觉一股醋味,需要开窗通风吗?”

泽盯着乔伊斯,半晌不说话。

乔伊斯过去,笑着坐在床边,泽忽然坐起,两人对视。

“怎么啦?”乔伊斯察觉到泽的圣痕正在发出微弱的亮光。

“亲一下。”泽说。

乔伊斯于是勾着他的脖颈,泽却翻身将他按在下面,来了个热烈而充满激情的深吻,唇分时,乔伊斯再次被弄得衣服凌乱,脸上带着红晕,泽主动与他分开,扣上衬衫,穿上菲里德大公的风衣礼服,在领子上别上两枚别针,第一枚是象征领地的墨兰,那是沙克王室赋予菲里德家族的信物。

第二枚则是镶嵌着碎钻的游隼,象征盗贼工会的暗杀大师地位。

“走了。”泽在这几天里显得很有精神,朝乔伊斯说:“晚上见。”

乔伊斯:“?”

“今天晚上轮到我!”泽又说:“别忘了,好好伺候菲里德大公!”

“你给我走着瞧。”乔伊斯哭笑不得。

泽没有走正门,而是潇洒地翻出窗户,就此消失。

乔伊斯离开房间,锡林正等着,乔伊斯笑道:“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锡林却示意不用着急,先是摆上简单的午饭,乔伊斯用了点,才与锡林一同离开客栈。今天锡林换上了他的索沙民族服饰:束腰皮毛氅与鹿皮猎裤,手上戴着三枚勾戒,左耳带着垂饰耳环,坠一枚海蓝宝石。

今天他的头发虽精心打理过,却依旧显得桀骜不驯,犹如风中的浪子。。

乔伊斯很少端详他的容貌,毕竟锡林不是他的骑士,因为好奇而盯着人看显得很冒犯,今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现锡林的长相确实非常英气,而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乔伊斯便知道他是索沙族不少人的梦中情郎。

他的眉眼粗犷,五官轮廓很深,他的母亲来自于盛饶之地,那个传说中美女如云的国度,父亲则是凯恩王——崇尚阳刚与英朗的族群。

锡林是他们结合而诞下的混血王子,两种相悖的风格在他身上得到了彻底的融合,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呈现出精致又粗犷的五官,仿佛源自于古老歌谣中所赞颂的美男子本人。

更令人动心的是,锡林还有一种自己浑然不觉,对其他人而言却很要命的特征——诗人气质。

索沙族有着代代相传的,诗人固有的浪漫,这浪漫起源于他们的祖先,那位千年前的先知“秦”。

乔伊斯回想起锡林曾经给自己的留言,总有种无处不在的诗意,就像“我愿将梦境长久拥抱,直至怀中只余空气。”

“现在去听演唱会,是不是还太早了。”乔伊斯说。

“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锡林答道。

锡林走出客栈,为乔伊斯打开马车的门,躬身请他上车,显然他为了今天精心准备过,他的排场实在太华丽了,对乔伊斯而言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因为还是王子时,生活在丹斯丁顿的宫廷或拉斯法贝尔行宫中,他的生活正是如此;而跟随亚历克斯游历整个大陆后,骑士们虽然尽力地照顾他,生活却受条件所限要艰苦不少,毫无讲究可言。

乔伊斯既习惯了漂泊,也习惯了宫廷,锡林的安排让他仿佛回到了拉斯法贝尔,有种亲切感。

锡林眼里带着久违的笑意,他只要有机会,就会盯着乔伊斯看。

马车内安静了,他们相处的模式正是这样,锡林看乔伊斯,乔伊斯则有点不自在,绞尽脑汁地想找点话来说。

“你的族人们还好吗?”乔伊斯问。

“很好。”锡林说:“奥丁把利斯卡贝尔以一枚铜板的价格租给了索沙,租约为期两百年。”

“啊。”乔伊斯笑道:“那是很美的地方。”

利斯卡贝尔外的平原占地将近三千万公顷,位于群山之间淌出的大河拉克尔的中游,那里物产丰饶,利于放牧与种植,也是乔伊斯原本的封地。乔伊斯十分意外于奥丁居然会将这么好的地方大方地交给索伦,而不是把他们赶进山里放牧。

“我想这是因为你。”锡林认真地看着乔伊斯,低声说道。

“不完全是。”乔伊斯更正道:“我猜在圣战结束后,他会提条件的,奥丁那家伙向来如此。”

亚历克斯也猜测过,奥丁想把索沙人慢慢同化,培养成沙克王国有力的骑兵队与武士,令凯恩与沙克成为一个国家,毕竟群山之国虽尚武,豢养马匹却一直是个短板,多年来沙克的战马大多从朵拉斯购入。

“那么锡林王子。”乔伊斯正色道:“你的身份,就变成沙克斯亲王的领民了。”

“对。”锡林答道:“所以我正在讨好您,亲王殿下。”

乔伊斯笑了起来,这话是从哪里学的?怎么有点亚历克斯的风格。

“你觉得西里斯的人更喜欢议会制,还是自治领的形式?”乔伊斯想了一会儿,问道。

锡林完全没有意料到乔伊斯会对此发问,显然毫无准备,乔伊斯从封地想到人民,又联想到锡林与泽其实有着相似之处,他们都对人民带有责任,父母也都已离世。

乔伊斯说:“这不是考你,我只是好奇发问,你来到西里斯的时间比我多,我想……嗯,你也许更清楚。”

锡林说:“我希望用事实回答你,我们马上就能看到了。”

马车停在了下层区的市集外,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犀角城呈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市集再次开张,而且规模比先前乔伊斯所见更为宏大,午后集市上简直人山人海。

乔伊斯笑道:“今天你想带我逛街吗?”

“你喜欢吗?”锡林说:“我猜你想逛逛。”

“喜欢。”乔伊斯一直喜欢逛街买东西,或者只看不买,从小生长在宫廷之中,他接触市集的机会不多。

他们经过摆满了农作物与水果的摊贩,所有的摊位上方都标记了两个字“捐助”。

锡林小心地保护着乔伊斯,解释道:“西里斯联合商会临时组织义卖,帮助在大战中被毁去家园的人。”

乔伊斯明白了,他们在小摊前买下果汁,与锡林并肩坐在长椅上,喝着果汁,有人发现了他,喊道:“是大主教!大主教来了!”

那一下顿时引起了轰动,不少人争先恐后想看看乔伊斯,锡林却示意,卫兵礼貌地散开,朝他们解释,请不要打扰。

乔伊斯走到哪里,身后好奇的人们就跟到哪里。

锡林问:“你会在意吗?”

乔伊斯说:“请务必不要驱逐他们,我已经习惯了,而且选择了人多的地方,就必须接受被人好奇张望,大家都没有恶意。”

商会的组织者也发现了他们,喊道:“风先生!”

锡林只是朝远处看了一眼,那里有一个临时搭建起的帐篷,乔伊斯喝完果汁,人越来越多,锡林说:“我开始也没有想到,今天人会这么多。”

“没关系。”乔伊斯说:“不过也许我们得……”

锡林突然有了办法,牵着乔伊斯的手,说:“跟我来!”

乔伊斯被锡林牵起手的刹那,心脏突然跳动不休,他的手宽大而温暖,握紧他时,动作十分有力,仿佛宣称了内心深处的某种决心。

他们躲进帐篷内,本地商会的几名组织者正在喝茶闲聊,看见乔伊斯与锡林到来,当即吓了一跳起身,齐声道:“大主教阁下!”

乔伊斯笑了起来,示意不要多礼,锡林只是牵了他的手很短一会儿就放开了,说:“借一顶帽子。”

片刻后,乔伊斯戴着帽子,从帐篷后进入一个小巷,再从暗门中转出,来到集市的另一侧。

“这样好多了。”乔伊斯说。

“你想吃点东西吗?”锡林问:“稍后我也安排了茶点。”

“不,不用。”乔伊斯看见许多小孩在一个摊前玩旋转靶的飞刀游戏,上面还悬挂着不少奖品,驻足看了片刻,锡林说:“你想要哪个?我来。”

乔伊斯看了一会儿,那些都是玩具奖品,他说:“临走之前,我想送一个给米盖尔。”

锡林于是点了点头,乔伊斯说:“让我也试试。”

于是两人在摊前玩飞刀,乔伊斯投掷飞刀,准头居然不差,锡林十分惊讶。

“菲里德教你的?”锡林问。

“夜枫。”乔伊斯见锡林这么惊讶,笑了起来,说:“很意外吧!”

当然锡林的飞刀技术更强,每一刀都正中红心,得到奖品后,锡林手里的是个蒸汽车模型,而乔伊斯获得了藤制的球。

“呃,我想米盖尔可能更喜欢你那个。”乔伊斯说。

锡林于是与乔伊斯换了奖品,他说:“我可以把这个球送给小伊。”

“他也不是真的狗。”

“我知道。”锡林答道:“但它越来越像狗了。”

两人突然同时大笑起来,乔伊斯决定在这之后还是让小伊保持龙型,否则容易养成奇怪的习惯。

他们沿着市街一路走去,在木偶戏的摊位前坐了一会儿,吟游诗人用一个巨大的木匣布置成舞台,正在朝观众们演出一场关于海洋与勇士的戏,上面是索因的勇士坠入深海,被英雄王的圣光所唤醒,斩杀了九头魔龙的故事。

开放的戏场只剩一个座位,锡林看看四周,再看乔伊斯,退到椅后,犹如他的骑士般站在他的身旁。

“你会把其他人挡住的。”乔伊斯说:“坐下。”

锡林本想席地而坐,乔伊斯却让他坐在位置上,自己则坐在了他的腿上。

锡林登时动弹不得,英俊的脸红到了耳根。

乔伊斯则显得自然而然,坐在他身上不算,一手还勾着他的后颈,两人一起看着舞台上。

“拉特尔斯的巨浪啊!”

音乐响起,木偶戏舞台的另一边冒出九头巨龙,孩子们纷纷惊呼起来,乔伊斯想到了神恩节在香格里拉的那场表演,只不知道在观众席上看是什么感受。

当时他扮演了冰龙王子伊格洛纳斯,只觉得现场一片混乱。

乔伊斯看着舞台,偶尔望向锡林时,却发现锡林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舞台上,他既承担了乔伊斯的座椅,又抬头,眼里带着笑意看他。

乔伊斯扳着他的头,让他转过去看舞台。

“……你将送我步入归途,在那平静与汹涌的惊涛之中……”

乔伊斯看出这名吟游诗人显然是个新手,因为他一边吟诵,还一边在偷看小卡片,既要唱出故事,又要拨弄坦普拉琴,实在让他手忙脚乱。

“……加纳里奥的眼……”果不然,他卡词了,这是《诸战之诗》中相当拗口的部分。

锡林的声音接上。

“加纳里奥的双瞳揭示我的过去与将来。”锡林朗声道:“阿胡埃斯的启示与箴言!但我只知道现在!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吟游诗人高声道:“光阴短暂……”

“庭院芳华似锦绣,终将归于荒冢;红颜韶华似晚霞,亦会化作白骨。”锡林的声音浑厚有力,歌声在戏场中回荡,男低音就像环绕着乔伊斯,歌声甚至引起了他的胸腔震荡。

“我忘却将来,点燃过去,我只知现在。”锡林最后低声唱道:“光芒之下,我不能与你诀别!”

吟游诗人作了个感激不尽的眼神,拉下布幕,换成深海场景,木偶不断坠入海底,紧接着海妖木偶纷纷游来,将它托上海面。

“我震惊于你的歌声。”乔伊斯说。

锡林有点不好意思,与乔伊斯继续走在市集的小路上。

“我的父亲喜欢歌唱。”锡林答道。

“你们索沙人都喜欢歌唱。”乔伊斯说:“与沙克人相似。”

群山与草原的子民,心情是热烈而浪漫的,歌声伴随着他们每一天的生活。

“是的。”锡林说:“索沙都是天生的吟游诗人,在我们王国里没有这个职业,因为大家都会唱那些口耳相传的传说。”

乔伊斯:“对此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天夜里,我在你的帐篷中听到的歌声。”

“那是我在唱。”锡林答道。

乔伊斯点了点头,他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默了,因为彼此都想起乔伊斯被锡林掳去,差点就要用强的那一夜。

但乔伊斯不打算逃避这个话题:“那时你连通用语都不太会说。”

他们坐在了山坡高处的一个观景点,下面就是热闹的市集,人来人往,空气里飘荡着食物的香气。

“嗯。”锡林这次没有再像一直以来一般,看着乔伊斯,而是注视着山下的景色。

就在这一刻,乔伊斯奇异地察觉了他的心情,锡林正处于突然涌起的悲伤之中。

他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原因。

“在这场圣战里,我们都失去了太多。”乔伊斯把手放在锡林的手背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锡林则翻过手掌,与他手指相扣。

“父王与母亲在丹斯丁顿离世。”乔伊斯说:“许多时候,我甚至以为他们还在故乡,等待着我,要接受亲人的离开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悲伤会在很久以后才缓慢地释放出来。”

锡林红了眼眶,转头看着乔伊斯。

乔伊斯说:“但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望向被圣光照耀的未来。”

“我忘却将来与过去。”锡林引用了古老诗歌,缓缓道:“我只知道现在。”

乔伊斯轻轻地抱了下他,圣光亮起,抚平了锡林的悲伤。

锡林再一次手足无措,但就在他们分开时,他突然感受到自己身上正在消逝且近乎无法察觉的圣痕。

乔伊斯:“怎么了?”

锡林只以为是错觉,沉默数秒后答道:“没什么。”

乔伊斯觉得锡林也许只是想起了青,他知道青一直爱着锡林,但锡林只与她兄妹相称,从未产生过其他的想法。青的去世对锡林来说是相当重大的打击,他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

“我没有一次梦见过青。”锡林说:“在她死后。”

“我也没有梦见过我的父母。”乔伊斯答道:“这很正常。”

锡林:“不……乔伊斯,你知道解梦吗?”

乔伊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索沙人是不是也会解梦?我记得索沙既通晓诗歌中的预言,也对梦境很有了解。”

锡林:“是,先知教会我们歌颂,也教会我们解梦,亲人的离开后不再出现在梦中,代表他们了无牵挂。”

乔伊斯:“是这样吗?我在前些日子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锡林:“什么?你愿意告诉我吗?”

事实上那个梦令乔伊斯心神不宁了一段时间,他选择将它告诉锡林。

锡林认真地听完了,说:“死亡不一定预示事实,也反应了你内心的忧虑。”

“是吗?”乔伊斯问:“我总觉得它预示了什么。”

锡林又解释道:“但当你看见梦境的那一刻,预言就变得可更改了,有许多事,会反应在细节里。给我一点时间,回头我会认真想一想,并分析你的梦境里都暗示了什么。”

乔伊斯思考着那个所有骑士都死在自己面前的梦的细节,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我们走吧。”

锡林召来马车,将乔伊斯带到下层区广场去,准备出席今日傍晚时,潮音蕾娜的演唱会。

午后三点,海亚姆广场就已挤得水泄不通,广场中央搭建起了临时舞台,就在海亚姆的雕塑前,四周悬挂着五颜六色的缤纷彩灯,相传海亚姆是比赛尔斯更早的一名龙骑士,他骑龙降临叹息山的南麓,为游牧者提供了庇护,建立了最初的西瑞尔王国。

而历经时光变迁,西瑞尔王国在众多会战中逐渐成为了现在的西里斯,一千年前在赛尔斯冯的其中一名后代的治理下,逐渐成为了沙克的自治领,被建设成如今的模样。

海亚姆的雕塑双手拄剑于地,望向东南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陆。

广场四周被环形建筑所围绕,留出了十二条街道,被划分为整齐的居住社区。海亚姆广场上足可容纳数十万人,但就在中午时,四周已慢慢地开始封路,为傍晚时的审判作准备。

锡林的马车来到距离广场两百米外的建筑群后门,这里被安排了许多商会与索沙的卫队守护,他们打开门,躬身行礼,等待乔伊斯上楼。

三楼,西里斯商会为大主教布置了一个漂亮的观景露台,在四角点起了御寒的火炉,摆上茶桌与点心。

“您好,大主教阁下。”一名身穿正装的中年男子前来,彬彬有礼地守在露台外。

锡林转身,作了个口型,乔伊斯想也知道是“出去”。

“您好。”乔伊斯以眼神示意锡林,对方冒着得罪锡林的风险,无论如何也要自我介绍:“敝人是西里斯商会的会长阿克兹,阁下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们。”

商会会长终于如愿以偿,在乔伊斯面前露了个脸,说完之后便马上告罪退下。

乔伊斯看了锡林一眼,笑了起来。

露台上只有一把柔软的椅子,乔伊斯说:“和我坐在一起,锡林。”

锡林答道:“不,我站着,因为骑士长也许会来。”

这是锡林少有的一次坚持,乔伊斯知道稍后开场,众多建筑的阳台上都会坐满达官贵人,他们会向着自己这个位置看个不停。

“那么你就先坐下。”乔伊斯笑道:“我坐你身上。”

锡林只得吩咐人搬来另一把椅子,在乔伊斯身边坐下,乔伊斯的考量则是,锡林并非他的骑士,而是以凯恩王子的身份,乔伊斯则是沙克亲王,虽然凯恩目前托庇于沙克,但他们的身份仍然是对等的。

不远处,众多环形的建筑上,露台开始座无虚席,连建筑的顶层天台,窗户前都站满了人,而广场上更是人头攒动。

乔伊斯心想这个位置实在太好了,正对着舞台,他喝着茶,吃着点心,无比期待接下来的蕾娜演唱会,对另一件事则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广场上响起喧闹与混乱声,他才突然想起傍晚还有一场审判!

马车沿着唯一开放的道路驰进了广场,而另一边,则推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绞刑架。

数十万西里斯人震惊了,人声鼎沸,乔伊斯顿时有点紧张。

如果在这里发生暴乱,结果一定会不堪设想,他们会不顾一切,救下议长与副议长吗 ?乔伊斯不可能让他的骑士们使用圣力对付手无寸铁的居民,一旦群情汹涌,而亚历克斯镇不住场面,他们就只能马上离开犀角城。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倏然间广场上鸦雀无声。

塞隆与狄伦,两名议长从马车中被推出,来到舞台正中央。

乔伊斯十分不安,而就在此刻,远方的另一个露台上,有一道圣光,稍稍一闪。

他马上抬头,望向对面,是谁?

锡林递给他望远镜片,乔伊斯看了一眼,斜对面露台上,安多神官与艾伦·理查坐在一起,正在朝他挥手,两名神官身后还站着四名骑士。

朵拉斯派来了他们的援助,乔伊斯稍微安心,安多还朝他举起茶杯,乔伊斯便举起茶杯回应。

“西里斯的住民们,沙克的臣民,中央教廷的子民们。”亚历克斯的声音在场内回荡,使用扩音法术后,在犀角城的天空下响起。

数十万人,尽数屏息以待。

亚历克斯出现了,他从另一侧走上舞台,今天他穿着标准的骑士制服,胸口处别了一枚黄金打造象征教廷的双翼领针,腰畔佩一把剑。

“很荣幸能在此地见到诸位,我是沙克王国大主教乔伊斯阁下的守护骑士长官,亚历克斯斯科特。”亚历克斯在舞台中央长身而立,彬彬有礼,面朝台下四十万人,丝毫没有半点紧张。

“鉴于西里斯在不久前所遭遇的诸多变故。”亚历克斯又说:“我受教皇乌瑟陛下,乔伊斯大主教阁下的授权,前来对此作出判决。”

台下所有人开始议论,紧接着,议论声越来越大,声浪一阵一阵涌起,亚历克斯却毫不在意。

“经教廷特使以及与本地线人联系后,查明:西里斯领议长塞隆与盗贼公会会长布鲁茨串谋,接应堕落骑士长易卜然,在犀角城建立北境亡灵军团的大陆第二据点。布鲁茨业已伏诛,而塞隆对此供认不讳。”

瞬间人群的声音爆发了,开始大喊大叫,下一刻,亚历克斯有力的声音则盖住了声浪。

“在此,本人并无意涉及任何有关西里斯政治体制改革的合法性,唯独对塞隆勾结亡灵一事作出调查。”

人群再次安静,亚历克斯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今日稍早前,塞隆所犯下罪行的证据,包括口供,已在行政大楼外张贴出在布告栏中,亦有议会签发的逮捕手谕与审判文书,若有疑问,可在任何时候往布告栏查看。”

广场上响起小声议论,但总体还算平静,有人突然喊道:“绞死他!”

开始有民众附和,但大部分人保持了沉默。

“其次。”亚历克斯开始宣判狄伦,说道:“狄伦副议长。”

人群开始大规模地骚动了,乔伊斯知道狄伦比塞隆更得拥护,毕竟他是革命的组织者与有力的领导。

“……狄伦·莫里斯在推翻菲里德大公统治的行动之中,造成不下于七万人的丧命,被称作『煤灰之夜』的记忆里,犀角城血流成河。”亚历克斯说:“但站在教廷的立场上,决定暂时不对狄伦的追随者予以追责,并承认民众对菲里德大公在领地治辖期间的行为,有权提出异议。”

“今日我们所审判的,也并非煤灰之夜中种种经过。”亚历克斯说:“教廷对狄伦的罪行作出的唯一询问是:狄伦议长,你是否承认,你曾授权摧毁了犀角城教堂,并杀害了本地牧师阿柯洛?”

狄伦双手被捆绑在背后,没有回答。

场内一片肃静,这是狄伦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宣判。在西里斯,教廷的影响本来就微乎其微,牧师的存在只是为人看看病,作点道德宣讲,圣水也不如药师的草药有效,教堂从来就不曾坐满过。

当初在革命的一片混乱之中,狄伦根本不在乎那个牧师姓甚名谁,都已经推翻菲里德大公了,谁又会在乎一名连守护骑士都没有的老牧师?

革命军起初只为了夺取大公府,后来演变成了一场无差别的狂欢,在菲里德大公治下期间压抑已久,怒意得到释放之后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性,他们放火烧毁了教堂,随手捅死了牧师。

当狄伦得知此事时,预感到将会闯祸,然而绞死菲里德大公已是一罪,再杀个牧师,至多也是罪上加罪,教廷与沙克王国站在一起,要讨伐总归会来。

无论多少罪名叠加,人大抵只能死一次。

他召集了几名文书,准备以动乱误伤的说法掩盖过去,推到暴民身上,大不了届时再朝教廷表态皈依圣光,请他们再派一名牧师就是了。

狄伦确实低估了教廷的力量,更没想到数年后,黑潮肆虐之时,教廷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横。

“根据中央教廷法律。”亚历克斯说:“伤害教区牧师与神官,将视为反叛教廷,遑论杀害,此乃背弃圣光之行径。于是,在此宣布,对议长塞隆与副议长狄伦,判处绞刑。”

广场上响起惊呼声,亚历克斯坦然站在舞台中央,注视着下面的民众。

下一刻,马蹄声突然响起,不知从何处涌入大量的骑兵,包围了广场的四面八方!

乔伊斯蓦然站起,看见了自己母舅家的家徽,格云瑟家族的骑兵旗帜!

近千名格云瑟骑士驻马于广场周边,一身红黑相间的制服。

锡林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那是我母舅家的家兵。”乔伊斯说:“老师一定提前给他们送了信。”

库尔尼的西里斯骑兵则在广场的另一侧,与格云瑟骑士们遥遥呼应,这场几乎就要爆发的骚乱再一次被强行平息下去。

乔伊斯默念:千万不要流血,不要流血。

他这才意识到,亚历克斯是铁了心要处决这两名议长,他的原则不可动摇,他必须维护大主教的威严。

远处,圣痕闪烁,乔伊斯马上明白了——亚历克斯在朝他要求圣光。

乔伊斯催动圣能,亚历克斯的身上展开光翼,霎时间四十万人被他的威势所慑,而在不久前,他化身守护意志,诛杀易卜然保全了西里斯的一幕仍在不少人心中。

冰晶状的圣光符文从亚历克斯身上升起,照耀着整个广场,那场面充满了神圣以及秩序。

与此同时,远处另一个露台上也升起了圣光符文。

那是来自于安多神官,继承自朵拉斯大主教因茨的利剑形态圣光符号。

两道圣光符文交相辉映,广场上再无人敢妄动。

“行刑。”亚历克斯沉声道。

刽子手将正副议长押到绞刑架前,亚历克斯道:“两位还有遗言,现在可说出。”

塞隆没有回答,只是不住发抖,狄伦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吼道:“自由!西里斯人!自由必胜!”

四十万双眼睛注视着狄伦,没有人回答,圣光的力量在此刻不仅呈现出了包容与安抚,更呈现出秩序与惩戒,在这神圣的光芒之下,所有人的灵魂都为之颤栗。

“说完了?”亚历克斯温和地问。

狄伦睁着双眼,嘴唇发抖,面前完全没有发生他所设想的,人民愤怒反抗教廷的场面。

“愿圣光洗涤你,净化你的一切罪行。”亚历克斯最后说。

绞刑架木台打开,两名议长坠落,绳索一紧,被吊在了空中。

“宣判结束。”亚历克斯说。

有人开始鼓掌,但这掌声尚未引发更多的反应,便被另一个人的出现所打断。

傍晚时,彩灯纷纷亮起,舞台上出现了泽的身影。

广场上再次响起议论声,比起亚历克斯,泽显得十分不安,但百米之外的露台上,圣光发动,泽的圣痕得到感应,身周流淌着光芒。

“各位西里斯人。”泽说:“我曾经的臣民们,我是泽·菲里德·冯,我回来了。”

刹那间广场上的情绪爆发了,现场一片混乱,有人朝泽单膝下跪行礼,有人大哭起来,有人则充满了愤怒,吼道:“疯子!疯子!”

乔伊斯望向广场外,格云瑟骑士们居然在这个时候就撤走了,这意味着什么?

泽看着台下的人,片刻后突然怒吼道:“安静!”

人群安静下来,但哭声开始不易察觉地传递着,情绪缓慢蔓延,煤灰之夜失去的家人,那些在菲里德大公时代里经历的诸多悲痛,新制与旧制立场的撕裂,对旧时代的痛恨与对新时代的不满,或是对曾经生活的种种怀念——不如意的究竟是当下还是过去?抑或两者都有?以及对未来的希望与失望……种种感受被拧在一起,化作极度复杂的氛围,笼罩了整个犀角城。

“你们绞死我的父亲。”泽说:“践踏了我延续千年的家族荣耀,为我说话的人在暴乱中被杀害,副议长狄伦这些年来,一直在追寻我的下落,誓要将我抓回来,送上绞刑架。”

恐慌取代了悲伤,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两个字:复仇。

然而下一刻,泽的声音充满了平静与悲悯。

“但我救了你们所有人。”泽说。

会场落针可闻,只有泽的声音响彻夜空。

“因为我早已原谅了你们。”泽又说:“所以在那一夜,我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你们抵挡摧毁一切的巨龙之口。我承认我的父亲——前任菲里德大公残忍,暴虐地压迫着你们。西里斯的人民,有权推翻诸多不公,获得自己想要的自由。”

泽看了眼狄伦的尸体,又说:“所以我在此宣布,煤灰之夜中,你们对菲里德家族造成的伤害,就此一笔勾销。”

“而我也以这座城市,为我曾经的领地,为领地上生存的人民,赎了我父亲的罪。”泽冷静地说:“即日起,我将卸任菲里德大公之位,将一切权力毫无保留地交给议会,我尊重你们的选择,希望这个选择不会再背弃西里斯的人民,西里斯的未来将走向何方,只有交给命运来安排了。”

全场同时开始大喊!

那喊声里夹杂着众多情感,谁也说不清为之激动的真正缘由。

“不!不!”有人吼道:“菲里德!回来!”

库尔尼远远看着泽,双目通红。

“而我也已成为一名守护骑士。”泽说:“我已找到了我将为之付出一生的理想。就这样,祝你们好运,这是来自菲里德家族,对西里斯的最后祝福。”

话音落,泽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退场。

广场上的情绪爆发了,有人又哭又笑,庆祝自由的胜利与西里斯的新生;更多的人则为菲里德家族的离场而依旧不忍,人总是很奇怪,菲里德大公在位时,许多人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换了议会上台后,似乎情况也并未好转多少,于是大家又开始怀念起旧时代的荣光。

哭声与喊声之中,蕾娜的声音响起,她在一片寂静中歌唱着登台,站在舞台一侧的霍伦则取出匕首,双手与蕾娜交接。

蕾娜接过匕首,优雅行礼,走向舞台中央,将匕首抽出鞘,匕身上焕发出无数蓝光,悬浮在广场四周,犹如千千万万的星光,交织出堪比梦境般的舞台效果。

乔伊斯疲惫地倚在椅上,圣光逐一消失,海妖女王的歌声缭绕,犹如一个温柔的宏大怀抱,将所有肆虐的情感尽数拥进了怀中。

乔伊斯想说点什么,这是泽在抵达西里斯就已下的决定吗?抑或有什么事一点一滴地改变了他?

步伐声响,亚历克斯来到商会的露台上。

锡林听见声音,马上站起,乔伊斯抬头看了亚历克斯一眼,眼里带着泪水。

亚历克斯朝乔伊斯笑了笑,站在他的身畔。

霍伦和泽也来了,乔伊斯独自坐着,身后三名骑士不发一言站立,锡林亦跟随他们一同站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谈,听着这场演唱会。

蕾娜的歌声优美动人,是乔伊斯这一生听见最美妙的歌声了,海妖的声音有着奇特的魔力,令他想起许多早已被遗忘的往事——童年时的清晨,拿着沾了露水的花朵跑进父母寝宫卧室、与泽在赛尔斯的雕塑下认识的那一天、与奥丁在广场上疯狂追逐那天的阳光、与亚历克斯在利卡尔图书馆中,某个清晨醒来时,他的头发好闻的气味……

……帐篷里三名骑士先后祈求圣光的明灭火焰、修身上的血腥气、锡林珍而重之递给他金箔书签时冰冷又光滑的触感、在黄金之城时,乌瑟身上圣光的温柔……

种种记忆涌来,将乔伊斯拖进了时光之中,那是回忆的歌声,西里斯最深沉的悲伤被唤醒,逝去的灵魂犹如在歌声中得以再次复活,陪伴着尚在世的亲人。

“乔伊斯殿下。”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乔伊斯的回忆。

他转头看了眼,马上道:“您好!叔叔!”

来人是格云瑟大公的侍卫队主管,也是大公文书官之一,乔伊斯很少与他打交道,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但外公家的规矩很宽松,大家总是随性而为。

“这是格云瑟大公捎给您的一些零食。”文书官说:“听说您要去塔克,一定请照顾好自己。”

乔伊斯哭笑不得,却觉得很温暖,点头道:“谢谢,骑兵队长呢?”

“他们已经撤离西里斯了。”文书官躬身答道:“领地一切都很好,格云瑟大公身体也很好,请您放心。”

“好的。”乔伊斯说:“请他多加保重。”

“除此以外。”文书官又说:“格云瑟大公还让我另外带一句话给菲里德大公。”

“这里只有菲里德骑士。”泽转向文书官,说道:“祝格云瑟大公身体健康,他说了什么?”

文书官说:“他说:格云瑟家族以及长枫领、绵延谷地全境,为无比崇高的骑士,泽·菲里德·冯,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您无愧于英雄王的后人身份,与您拥有同一个姓氏,是格云瑟的荣誉。”

泽与乔伊斯同时吓了一跳,乔伊斯万万没想到,外公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泽顿时显得相当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想谦虚几句,文书官却躬身行礼离开了。

文书官走后,乔伊斯再次坐下,蕾娜已开始演唱第二首歌了。

“你的理想是什么?”乔伊斯脱离了伤感又美好的记忆,蕾娜的第二首歌里隐隐有光明与未来之意,他侧头望向泽。

在这个场合里,泽的一举一动无比切合骑士之书守则,他在椅子一侧单膝跪下,稍抬头,望向乔伊斯。

他们目光对上,泽一字一句地说:“不、告、诉、你。”

乔伊斯心想,你只是在人前装得像个骑士,你的灵魂还是一直在讨打!

“歌声虽然令人沉醉。”亚历克斯趁着这时候,说道:“我们依旧要尽快出发。”

乔伊斯说:“想到修、罗杰和夜枫在塔克面对危险,坐在这里听演唱会,多少让我有点不安。”

亚历克斯说:“我们搭乘十点从西里斯出发的蒸汽车出发前往塔克。”

亚历克斯在茶桌上放下一个沙漏,说:“稍后米盖尔会将小伊送回赞歌客栈。我需要简单地整理行装,处理在犀角城的最后一点事。”

“我回去接它吧。”乔伊斯说:“我们在工业区外的蒸汽车站集合?”

“那么就麻烦您了。”亚历克斯朝锡林说:“王子殿下。”

三名骑士转身离开,将时间再一次留给了锡林与乔伊斯。

这一次锡林没有坐下,他站在椅子一侧,陪伴乔伊斯听了大半场演唱会,直到蕾娜开始演唱第七首曲子时,沙漏里的沙子即将漏完。

乔伊斯站起,锡林知道他要走了,便转身准备护送他离开。

“你会跳舞吗?”乔伊斯突然问。

“会。”锡林说:“上次拉斯法贝尔的舞会后,我学了。”

乔伊斯拉起他的手,跟随蕾娜歌声的节奏,与锡林在商会的会客室内跳了一会儿舞。锡林的舞步带着武人的气质,他很小心,避免过于用力。

又一首歌曲结束,乔伊斯与锡林注视彼此。

“走吧。”乔伊斯说。

这一夜,整个犀角城里都缭绕着蕾娜的歌声,乔伊斯觉得实在不必要挤到海亚姆广场上去,海妖的歌声无处不在,哪怕躺在客栈的床上也能听见。

“好好听啊!”米盖尔抱着小伊,依依不舍,正在乔伊斯客栈的房间里。

小伊看见乔伊斯,便拍打着翅膀飞来。

“要说再见啦。”乔伊斯说:“以后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这些天里,米盖尔死活不让小伊离开,还把它带回了自己的家,他们从还在彼此都是狗的时候,就已经缔结了深厚的情谊。

米盖尔的表姐还给小伊做了一件保暖的毛衣,乔伊斯还是第一次看见穿毛衣的龙,但确实挺可爱。

乔伊斯说:“你和霍伦他们告别了吗?”

米盖尔充满了不舍,摸摸小伊的头,说:“他们刚才已经走了。”

“再会,米盖尔。”乔伊斯笑道。

米盖尔不发一语,突然转身跑了,男孩子的告别正是如此,他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乔伊斯看见锡林准备了马,正在客栈后等着,准备出发告别西里斯,前往塔克佣兵王国了。

蕾娜的歌声依旧在夜空中缭绕,正要离开时,乔伊斯突然发现枕头旁放着一个铁盒。

那是泽从盗贼工会里曾经居住的房间内取走的匣子!当时乔伊斯亲眼看见他从衣柜里把它翻了出来。

铁盒原本锈迹斑驳,如今已被砂纸擦掉了铁锈,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游隼标记。上锁处机关精巧,排列着一行密码。

是给我的吗?乔伊斯试着推动密码锁,可密码是什么呢?乔伊斯排列了自己的生日,不对,泽的生日?是的,他一直记得泽的生日,每个骑士的生日他都向亚历克斯问过,也都记得。

但也不是,会是什么?这家伙……什么都不说就走了,不要让我猜谜啊!

乔伊斯突然想起泽提到过他们彼此相识的那天。

“五岁的那年……”乔伊斯排列年份,自言自语道:“沙克国庆日……”

年、月、日,密码锁一声轻响打开。

乔伊斯猜测这也许是泽想送给他的礼物,小心地打开铁匣——

——里面是一叠早已在时光中发黄的旧信件,墨水痕迹随着岁月而渐渐淡化,只能依稀辨认出断续的语句。

【乔:我在西里斯很好,我准备买一匹小马,等你来犀角城,我带你骑马去山谷里很美很美的地方——泽·冯。】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出自刚学会写信的孩童之手,信纸镶嵌着金边,看似是大公府的金笺,乔伊斯笑了起来,想象着小时候的泽在书桌前翻阅字典,埋头给他写信的模样。

【乔:你还好吗?我的妈妈去世了,我很难过。她是家里我唯一愿意说话的人,春天也许我父亲会带我去丹斯丁顿,我希望你在丹斯丁顿等我,这样我们可以见面,在一起三到五天,你会带我在首都逛逛的,对吧?这一年里,我想了很多,尤其在妈妈病重的时候,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遭受我的痛苦——泽·菲里德·冯】

信件与信件之间,间隔的时间较长,在第二封信上,泽的字迹变漂亮了许多,语法与句子也熟练了。

乔伊斯沉默地看着多年前,泽想告诉自己的话,但他为什么没有邮寄出这些信?我本该收到它们的。

【乔: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我在西里斯觉得窒息,我的父亲,菲里德大公就像个疯子,他会突然打骂仆人,并向我大喊大叫,我总是不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在丹斯丁顿还是拉斯法贝尔?我现在就想去看你,但我父亲限制了我的自由,我只能在每天夜里,从大公府的密道溜出去,在下层区闲逛一会儿,天亮就必须回来。原谅我现在不能去找你,一旦我失踪,我身边的人就会倒大楣,包括可怜的库尔尼与他的爸爸,他们一定会被绞死。所以为了他们与侍从们,我必须留在这里。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朝陛下求情,来西里斯看看我吗?——泽·菲里德·冯】

乔伊斯在读这封信时,瞬间红了眼眶,他知道菲里德大公有的是办法,截住儿子朝沙克邮寄出的信件,毕竟他有着严重的疑心病,对领地内的一举一动都紧密监视着。

也许正因如此,泽的信件都被菲里德大公扣下了。

【乔:生日快乐!这封信送到你手里的时候,也许会提前那么几天。我为你准备了一件生日礼物,先不告诉你是什么。你会参加今年的封地巡视,对吧?我在西里斯等你,我在下层区发现了不少有趣的地方,可以挨个带你去。我想你,乔伊斯,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

最近我在读索沙人的诗。“你就像月色一般徘徊在我的心上,哪怕梦将随着清晨的到来而破灭,我却知道夕阳终将归入众山,期望亦永恒地升起。”

我们已经分开三年又十一个月,真的很漫长啊,可是想起初见,为什么又像在昨天一般?

期待与你的重逢。——泽·菲里德·冯】

【乔:为什么你一直没有给我回信?是不是我的信件根本就没有邮寄到你的手里?这些信都去了哪儿?西里斯实在太压抑了,我想逃走,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了,我想杀了老头子,我在下城区的酒馆里听到他们的议论,城中想杀他的人不少。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再让他这么下去,西里斯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很难过,乔。许多人的性命都系在我的身上,我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个泥潭,来到你的身边,每次沙克的巡视特使前来,我都会缠着他们,问许多关于你的事。但他们没有一次为我带来你的信件。

你已经忘了我吗?抑或我的信,你根本就没有拆开过?

他们说你也许将成为沙克未来的大主教,当上大主教之后,你会有骑士吗?我可以当你的骑士,我愿意当你的骑士。算了,别管我,把它当做一个疯子的疯话吧,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和老头子一样,既暴戾又残忍。

乔伊斯·沙克斯,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如果你再不回我信,我永远也不会再踏足群山。但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我想告诉你,乔伊斯,我喜欢你。我从相识那年就喜欢你了。

我知道在信件里告白显得冒昧又失礼,但我是疯子,我不在乎。——泽·菲里德·冯】

乔伊斯再按捺不住,泪水涌出。

在这一封信之下不再是公爵府的镶金信封,而是普通的信纸。

【乔:你好。我失去了我本来拥有的一切,领地,财富,权力。西里斯发生暴乱,我想你也听说了。但就在离开公爵府时,我突然轻松了许多。我根本就不想要那些。盗贼工会收留了我,他们是挺不错的人。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找我,你一定要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我也想过借着这个机会,离开西里斯,去丹斯丁顿,陪伴在你的身边。但我能做什么呢?你父亲多半会为之愤怒,你的兄长想必会(这一行被划掉且涂黑了)。是的,我也许能从王室处获得援助,借助格云瑟与沙克斯两大家族的力量,绞死那些暴民,恢复我大公爵的身份。

但煤灰之夜里死去的人实在太多,我不想再重演一次。这样没有意义,我无比的想念着你,尤其在这个时刻,我只是不想孑然一身,来到你的身旁。

我不知道会在盗贼公会待多久,我会向他们学习技艺,我想变得更强,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从七岁那年开始,写的信都不曾邮寄到你的手上,而是被老头子拦了下来,这样也好,毕竟翻看从前的信,总觉得难为情。

又:我会不会寄出这封信,我自己也不知道。——泽·菲里德·冯。】

乔伊斯沉默地打开下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张字条:

【亲爱的乔:我正在学习偷窃,我将偷走你的心。——泽·菲里德·冯】

下一封信:

【乔:我觉得我也许将成为一名大刺客,你需要刺客吗?我的刀将保护你。但我认为自己仍然需要磨炼与成长。

我听说你将成为一名预备神官,去利斯卡贝尔丘陵的图书馆学习,来日将前往黄金之城通过教廷的考核,这对你来说,想必不是一件难事。我想当你的骑士,你愿意接纳我吗?

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关于你的消息?因为盗贼工会的消息很灵通。但你可以放心,招聘我在你身边,不会有道德难题。工会经常给我派一些任务,我依旧坚守着某些自己认同的道德,拒绝了许多。布鲁茨看我也许很不爽,但我不在乎。

我想在你抵达利斯卡贝尔图书馆时,偷偷去看看你,你一定已经忘了我的长相了吧?甚至忘记了我这个人?碰到我的时候,我们会像陌生人一般看着对方吗?我也许会偷偷地看你,不让你发现。

又:上两封信我依旧没有寄出,这封信我也不知道会不会邮寄。——泽·菲里德冯】

【乔:我觉得我们相见的日子已经近了。工会里除了布鲁茨,已经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我详细地研究过你的行程,明年你就会离开拉斯法贝尔,前往图书馆进行为期三年的神官学习。我想把你掳走,到群岛王国,一个没人的地方去,任凭你大哭大闹,把你留在我的身边。

我是不是像我父亲一样,成为了疯子?开个玩笑而已,如果见面了,记得时刻提醒我不要发疯。

我计划与你订立契约,成为你的骑士,你也许会被我吓一跳,不会答应我,我会站在门外,直到你心软答应我的那一天。

也许你也会对我一见钟情?就像我对你一样。

我听过众多古老的爱情故事,欢笑与悲伤,相聚与离别。

望向地平线上周而复始的等待,

你穿过岁月的迷雾,来到我的身前。

——泽·菲里德·冯】

铁匣底下,躺着最后一封信,没有信封,只是一张纸条。

【乔:这是我在盗贼工会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权当还清这些年里布鲁茨收留我的人情。

刺杀那个倒霉的法师以后,我就准备动身,独自前往利卡尔丘陵。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地跟随你,就像追逐日升与日落一般地追逐着你,直到我们都离开世界的那一天。——泽·菲里德·冯。】

蕾娜的歌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那歌声婉转,轻柔,不厌其烦地反复诉说着从世界初生到当下,被一见钟情所填满的那些白昼与暗夜,它就像圣光一样久远,就连时间也无法将它毁灭。

乔伊斯沉默地收起信件,将它小心地放入铁匣内,打乱密码,锁好,抱着它转身出门。

——第五卷·泽·菲里德·冯·完——

第六卷 霍伦·沙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