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一个亡灵法师阴测测的声音在高台下响起,“在您离开此处时,虫法师亲自来过这里。”
那一身黑铠的地狱骑士马上以手一抹,黑烟从手中喷涌而出将两只骷髅罩住,霍伦紧张起来,却被乔伊斯拉着手骨,示意不要妄动。
笼罩他们的黑雾阻断了周围的景象与声音,乔伊斯感觉到他们飘了起来,许久后,黑烟撤去,四周一亮,赫然又回到了地面上。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高处林立着许多哨塔,远方则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仿佛是整个冰封之城的外沿地带,地狱骑士把他们扔在冰原中,乔伊斯寻思是否开口说话,对方却转身走了。
穿着黑铠骑着马的地狱骑士来来去去,正在督促大片的骷髅与活尸建造防御工事,带他们来到这里的地狱骑士再次骑着梦魇,扬长而去。
不远处一名地狱骑士过来,说:“怎么有两个骨兵在这里?”
霍伦把乔伊斯挡在自己身后,想了想,说:“我们迷路了。”
“智能骨兵?”又一名骑士低下头,看着他们,乔伊斯躲躲闪闪,不敢说话,霍伦四处看了看,握着他的骨棒,低头道:“愿意为您效劳。”
“去搬木头吧。”地狱骑士道。
接着他甩起马鞭,啪的一声凌空击打出声,两只骷髅的颅骨上被加上了一个奇异的烙印。
霍伦自觉地牵着乔伊斯,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加入了骷髅和活尸们搬木头制造防御工事的队伍。
乔伊斯一直在想修,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个人就是修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修却不与他说话,是因为霍伦在旁边?还是因为他处于被监视下的情况?
他看到霍伦头上的徽标,霍伦又看看他的,乔伊斯发现这是卡兰纳的家族徽标,就和修给他的徽章一模一样,这下他更肯定了。
“现在怎么办?”乔伊斯问。
“搬木头。”霍伦慢条斯理地说。
乔伊斯:“……”
霍伦道:“我需要时间,思考。”
乔伊斯只得答道:“好吧。”
于是他开始和霍伦一起搬木头,几十只骷髅搬着一棵大木梁朝城里走,乔伊斯发现迄今为止,大部分骷髅都不会说话,或者说不愿意说话,偶尔有地狱骑士过来的时候,骷髅们也是傻乎乎地站着,抬头看这些监工。
除了地狱骑士们在巡逻建造工事外,每一个小队里还有一只穷凶恶极的石像鬼,石像鬼飞来飞去,时而朝着工作队伍发出难听尖利的嘶吼,仿佛在催促这些工人们快一点。
“你认识那个高阶亡灵?”霍伦问。
乔伊斯答道:“他可能就是我……的爱人,我也不确定。”
“分开点分开点!”地狱骑士喝斥道:“那两只骷髅怎么老在一起,分开!”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不同的种族居然可以通过简单的叫,无意义的音节和动作来彼此交流,乔伊斯和霍伦搬了一会木头就被分开了,但霍伦在骷髅们里属于个子很高的,非常显眼,到哪儿都能找到它。
亡灵干活不像人类,他们一刻不停,也不需要任何休息,就像一个庞大的蚁群,忙忙碌碌,永不停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驻的,就在一个闭合的圈环内不住循环。乔伊斯也不知道自己干了多久,他被赶到一个堆着砖的地方,把砖头来回搬运,脑子里有点麻木,并不时看哨塔左边的城堡。
远方有一道红色的扇形光芒扫来,渐渐扫过所有的亡灵,并离开了这一带。红光的边缘,恰好就在城墙下的最后一寸土地,而乔伊斯建造工事之处,正好离开了眼魔的探知范围。
扇形红光扫过后不久,一名地狱骑士过来,问:“刚刚那两只会说话的白骨士兵呢?”
霍伦扛着一把巨大的锤子,正在把木榫朝墙壁里钉,听到这话后直起身,看见地狱骑士用鞭子赶着小骷髅,离开了城墙附近,走向城堡里。
霍伦要追上去,却看见乔伊斯转过头摆手,示意不必担心。
乔伊斯知道这应该是修的吩咐,便主动跑进了城堡里,这是冰封之城周边最边缘的城堡,它就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小村落。以黑色的城堡作为中心点朝外发散,并修筑城墙。
他以为修有什么吩咐,然而那地狱骑士却把他带到走廊里,扔给他一个布条掸子,说:“你的工作是打扫这里,看到有人过来记得躲起来。”
于是乔伊斯便百无聊赖地拿着布条掸子,开始掸各种摆放在走廊里的藏品和铠甲,北方的气候非常冰冷,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亡灵,不必生火,也没什么灰尘,这份工作比较轻松,然而掸着掸着,乔伊斯忽然发现了,这些藏品都是大陆上找到的珍贵古董!
他仔细地看一副盔甲,并回忆起曾经在图鉴上看到的一些内容,发现这已经是上古时代的宝贵遗产了,多半是卡兰纳走遍整个大陆寻获,再带到这里来的。
乔伊斯沿着走廊靠近正中央的一个房间,听见里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以及人的对话,他靠到门缝前朝内窥探,看见里面的房间有一个巨大的阳台,那个虫法师就停靠在阳台上。而带他们来到此处的地狱骑士,正站在虫法师的面前,仿佛在听他的吩咐。
“黄金之柱是不能毁掉的。”一个亡灵法师朝地狱骑士解释道:“不仅现在不能,就算点亮了它,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是陛下的要求。”
地狱骑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虫法师的口器发出奇怪的声音,亡灵法师又朝那地狱骑士翻译道:“黄金之柱在建造伊始,就连通着整个大陆下的地脉,这个地脉在敌人的教廷下形成困锁母神的法阵,拔除敌人的黄金之柱,会令地脉流向发生改变,从而令母神痛苦万分。”
地狱骑士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亡灵法师又道:“帕拉塞尔苏斯的失败对于我们来说是个重大的打击,霍恩斯如果询问你的意思,一切就麻烦你了。”
地狱骑士点头,说了句好的,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和所有的地狱骑士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乔伊斯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不是修的声音。那一刻,乔伊斯登时有种绝望的感觉。
原来不是修吗?
那么是不是他的朋友?
乔伊斯记忆里修的声音是清澈明朗的,就算在最困顿的时候,他的声线仍给他一种充满不屈的感觉,这个人不是修,修又去了哪里?
接着,虫法师带着它的手下们飞走了,露台上的飞帘缓缓合上,透着外面白雪飘荡所折射的光。
房间内冰冷而苍白,门被轻轻推开,一只小骷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地狱骑士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外面偷听,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乔伊斯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这个人即使不是修,一定也与他有关系,而这地狱骑士把他和霍伦带出来,是因为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还是说一切都是自己想太多了,其实也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乔伊斯不敢在弄清楚缘由前贸然开口,他拿着布条掸子,开始打扫这个房间里的摆设,并偷偷抬头看那地狱骑士,发现地狱骑士一动不动,侧过头,一直在注视他。
乔伊斯重复着安静而漫长的工作,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开始擦拭茶几和沙发的时候,地狱骑士终于动了。
他仿佛从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里醒来,却不愿在此地多作停留,转身拉开门,朝外走去。
乔伊斯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跟着那地狱骑士离开了房间,一路上他在走廊里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那地狱骑士穿过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里,乔伊斯一直跟着他。
这是一个冰冷的卧室,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孤零零的椅子,椅子就靠在窗边,窗户是对着南边开的,地狱骑士坐在椅子上,那个位置恰恰好能看见南边的广袤天空,它正被无数灰云以及漫天的大雪所覆盖。
窗台上停着一只冻僵的鸟,它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就像一个亡灵世界里的标本一样。
地狱骑士解开锁甲手套上的扣锁,在这个过程中,他沉吟了片刻,他的黑铠手套覆盖了整个手,在解开铠甲的某些细微部件时,无法探进去锁扣里。
“小骷髅,你叫什么名字。”那地狱骑士终于正面与乔伊斯说了第一句话。
“乔……我叫乔。”乔伊斯答道。
地狱骑士没有说话,乔伊斯便躬着身子上前,用他尖锐的骨指为地狱骑士解开黑铁铠甲的扣带。那骑士抬起头,与乔伊斯对视,他盔甲里的双眼焕发着淡淡的红光。
乔伊斯:“这只鸟儿……”
他注意到窗台上的鸟,地狱骑士却没有回答他。
那只被封在冰里的鸟儿仍栩栩如生,在那一瞬间,乔伊斯仿佛看见了一只鸟儿从春暖花开的南大陆飞来,误打误撞来到了冰封的北境,并停在他的窗台上。
“有一只鸟儿。”乔伊斯喃喃道。
“有一只鸟儿。”那地狱骑士以他冰冷而难听的声音缓缓道:“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记得乔伊斯,奥丁,亚历克斯……我的养父……我的战友们……”
乔伊斯打开他的头盔,修把他的龙首盔甲摘了下来,露出他灰白色的容颜。他的外貌依旧是那么英俊,一头黑发因长期未洗而闷在头盔里,整齐地贴在额上。然而他的眼睛,就像所有的亡灵一样,瞳孔已与眼白混在一起,浑浊而无神,他的嘴唇是死人的青蓝色,脖侧,耳根带着腐烂的伤痕。
他已经被变成了一只亡灵。
小骷髅怔怔地看着他,修的嘴唇动了动,乔伊斯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却想不到,修已经变成了这样。
修仿佛是想告诉他一些话,以及更多,此刻他几乎什么都不必说,只是安静地取下自己的胸铠,露出胸膛。
他的胸膛上分布着不明显的尸斑。
“回去吧。”修浑浊的双目注视着乔伊斯,冷漠地说:“你的守护骑士已经死了,在这里杀死我,净化我,让我尘归尘,土归土,或者回去,彻底忘了我。”
小骷髅注视着他,许久后,他答道:
“不。”
随着话音落,乔伊斯的灵魂在骷髅的载具内发出圣光,那圣光如此强烈,穿透了修腐朽的亡灵身躯,犹如千万道旭日初升的光芒,射进了他的灵魂里,与此同时,修的手臂上的圣痕激烈地震荡。
那感觉就像把一个人的思想置于无处不在的强光下,令它无处可逃,无处可躲,赤裸地照耀着它。
修沉睡的圣痕仿佛被彻底唤醒,正在覆盖他整个灵魂,紧接着,他痛得大喊一声,紧紧抱住了乔伊斯,乔伊斯马上收回圣光,紧张地看着他。
修疲惫地抬起头。
那是乔伊斯对他的爱,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那爱情如此猛烈,几乎要把他的身躯烧成灰烬。
大雪飞扬,北境入夜,乔伊斯已忘了这是他来到此处的第几天,修闭着眼睛安静地靠在墙上,乔伊望向窗外飘扬的极光,它就像悬挂在窗前,触手可及。
修的身体已残破累累,无法再承受乔伊斯的圣光,圣痕的效果稍一强烈,他的身体便将受到圣光净化的力量而趋近于消散。乔伊斯不敢再唤醒他的圣痕,甚至不得不控制,与压抑住他们之间的那层联系——爱情。
“亡灵也要睡觉吗,”乔伊斯问。
“不。”修闭着眼睛答道,“但是我很累,灵魂里觉得疲惫,后来呢?”
乔伊斯用指骨摸摸修的头发,帮助他把头发立起来一点,说:“后来我就去把龙神法珠的碎片拿在手里,然后……就这样了。”
就在这时,修倏然睁开双眼,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科索恩大人,霍恩斯大人召见。”外面的随从彬彬有礼道。
修起身,乔伊斯忙起来给他穿戴铠甲,修在他的耳旁低声道:“在这里等我。”
修穿好铠甲,推门出去,乔伊斯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外面等候的随从显然很有耐心,跟着修离去。
乔伊斯的心里生出一股无助感,已经找到修了,但这种情况要怎么办?他的身躯已彻底腐烂了,灵魂还被黑暗力量不住侵蚀,只剩下圣痕在微弱地发着光。他甚至无法使用净化术来驱逐修体内的黑暗力量,只能把腐肉全部割去。
但这么一来,修就会死。
他们分别得太久,且身上已彻底被巫妖的法术改造过,成为完全排斥光明力量的一名地狱骑士。净化,也就意味着彻底杀死他。
乔伊斯推开门,朝外张望,躬着身子出了走廊,想听听霍恩斯过来有什么吩咐,走到门口时,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修。在他那个角度,只能看见修,却看不见地狱骑士的首领霍恩斯。
“你的任务,是在进军沙克时,负责守护幽暗峡谷内的传送阵。”霍恩斯沉声道。
修保持了沉默。
霍恩斯在房内踱步,漫长的寂静后,霍恩斯又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进军沙克。”
修依旧没有说话。
乔伊斯发现了,修在不是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表现得沉默寡言,于亡灵们的眼里,或许他是个几近哑巴的高阶地狱骑士。
“我对你的忠诚有足够的信心。”霍恩斯沉声道:“在许多事上,你做得比你父亲更好,虫法师对你有什么要求?”
“他让我说服您,不要毁去任何的黄金之柱。”修简短地答道。
霍恩斯沉默了,修解释道:“黄金之柱牵连着地脉,搬动它,或是毁掉它,都会影响地底的气息流动,令母神倍受折磨。”
“我们的敌人正在利用这些遗迹,对我们进行打击。”另一名地狱骑士的声音说道:“我不认为放任他们挨个开启这些封印,是一个好的办法。”
修只是转告了内情,便不再开口,霍恩斯转身道:“这样,三天后,当兰德尼整队出发时,科索恩,你带着你的军队随行,易卜然向我极力推荐你,本来我打算让你前往塔克,收复这片沙漠国土。”
“显然他对沙克的战斗,更有意义。”另一名叫兰德尼的地狱骑士开口道。
“遵命。”修冷冷道。
霍恩斯显然十分赏识修,片刻后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足够打败易卜然曾经的学生。”
这句话,令乔伊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继而隐约明白了修在这一群地狱骑士里的地位——他颇得骑士们的赏识,稳重而冷酷,具有地狱骑士们的风格。他对于地狱骑士这个阵营,就像亚历克斯对于曾经的易卜然来说,都是后辈中的领军人物。
乔伊斯退了出去,躲到走廊里的另一间房内,听见脚步声响,霍恩斯沿着长廊离开了此处。
乔伊斯问:“法珠碎片还在虫法师的手里,我们得想个办法回去。”
修从头盔里看着乔伊斯,乔伊斯伸出手,要摘下他的头盔,修却答道:“让我这样吧。”
“不必用法珠了。”修答道:“三天后,通往南大陆的法阵打开时,我会送你回到亚历克斯身边。”
乔伊斯问:“你呢?”
修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乔伊斯道:“修。”
修答道:“我叫科索恩。”
乔伊斯静静地站着,微微歪过骷髅脑袋,看着修。
“你在想什么。”修的声音很小,很轻,仿佛生怕打断了乔伊斯的思考。
“我在想。”小骷髅的下巴一张一合,答道:“当个亡灵真不好,没有办法哭,难过就像渗透在灵魂里的冰雪一样……不会被融化,化作泪水流出来。”
它用自己的骨爪摸了摸眼眶的洞,刮了刮它的周围。
“流泪又有什么用呢?”修出神地答道:“不要哭,你忘了?我最恨人哭,尤其是碰到不能改变的事情。”
深夜,呼号的北风席卷了整个大地,修躺在沙发上,乔伊斯站着看他,他试着靠近修,摸了摸他的盔甲,他一身黑刺铁甲,犹如把他的灵魂囚禁在这座笼子里。
“我得想办法尽快回去一趟。”小骷髅说:“他们现在还在拉斯法贝尔,如果亡灵军团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拉斯法贝尔,我又不在那里,一定会很危险。”
修嗯了声,似乎在思考。
“我都想好了,修。”乔伊斯说:“帮我找到法珠碎片,可以吗?我回去一趟,就会再回来,陪着你,在传送门打开的时候,你再跟着我回去。”
修没有说话。
乔伊斯乐观地说:“一定能解决,我会问乌瑟,问罗杰的老师……修,你知道帕拉塞尔苏斯吗?你应该记得他。”
修还是没有说话。
乔伊斯又道:“我想,帕拉塞尔苏斯应该通晓一些亡灵与尸体互相转化的魔法,他研习了这么久的亡灵法术,并保存了自己的身体上千年……他虽然彻底死了,但他的遗物应该还在,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在北境,应该会有一个图书馆,是不是?”
修沉默。
乔伊斯上前用骨爪摸了摸修的铠甲:“能不能带我去找点帕拉塞尔苏斯的遗物?说不定能找到让你复原的线索,就算不能完全转化回人类,暂时保存你的身体,也是好的。假以时日,再慢慢解决,怎么样?”
修就像沉寂在他的盔甲里,没有任何生气,犹如一座躺在沙发上的铸铁雕塑一般。
“那只鸟儿,它飞累了。”铠甲内传来修沙哑的声音。
乔伊斯靠近了他,继而伏在他的身上,修伸出手,轻轻地搂住了他。
“小骷髅。”修的头盔略转了个方向,注视着他,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乐观温柔?”
那具小骷髅贴在修的身上,侧过头,枕在他冰冷的胸铠前,修就像哄一个小孩入睡般,轻轻拍了拍乔伊斯的肩骨,说:“有一只鸟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朝北飞,它认识了另一只鸟儿,但它们有一天分开了……”
“奥丁过得还好吗?”修又轻轻问。
“不太好,我们都不好。”乔伊斯答道:“老师一直在想你。”
修答道:“都忘了我吧,就算回到你们的中间,也没有用。我的躯体会在太阳下渐渐腐烂,化为泥土,我的灵魂会离你们远去。”
乔伊斯喃喃道:“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但是老师他……还是会来找你的,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
“唔。”修出神地说:“把我的性命交给他,我期待着那一天,他能亲手结束我。”
乔伊斯难过得不住发抖,却又无法流眼泪,他的下颚骨疯狂打颤,全身因为伤心而格格作响。
修静静地注视着他。
乔伊斯恢复平静,又说:“鸟儿的故事,是小时候,奥丁告诉我的。”
“我知道。”修答道。
乔伊斯道:“奥丁是从他的妈妈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
修答道:“他的母亲现在怎么样?”
乔伊斯告诉他阿妮妲的一些事,以及夜枫的父亲,修喃喃道:“她就像那只鸟儿。其实每个人,你,我,大家都一样。”
乔伊斯又道:“可是小时候,母亲还给我讲过另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修随口道。
他的话问得并不认真,他已经不再期待像第一次遇见乔伊斯时,那灿烂的生命与瞬间绽放出的爱情,一切都在他的灵魂中消磨殆尽,一如北境中永无边际的狂风与暴雪,以及严酷的,经年累月的冰寒一般。
“在一个花园里,有一朵花苞,爱上了房间里窗台前的另一朵花。”乔伊斯喃喃道:“花不会说话,也不能从泥土中走过去,它只能隔着灌木丛,去远远地看着窗台上,在花瓶里的他的爱人。”
“花的绽放,只有三天,三天后,它们都会枯萎谢掉,你说,它们会在一起吗?”
修没有回答,乔伊斯把他的颅骨温柔地靠在修的肩膀上,说:“为了和它喜欢的那朵花在一起,它努力地汲取泥土中的养分,朝着阳光舒展它的叶子,风吹日晒,雨淋露润,它竭尽全力,要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花朵,绽放出最美好的自己。”
“后来,它在一个清晨绚烂绽放。”乔伊斯道:“阳光洒下的第一刻钟,它舒开了自己所有的花瓣,它带着凝结的露水,成为花园里开得最漂亮的那朵花。”
“它知道它喜欢的另一朵花正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它,它心想,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让所有人见证,它的爱情,存在与美好。”
“于是它如愿以偿,被园丁剪了下来,带到房间里,插在花瓶中。”
修喃喃道:“于是它终于得偿夙愿,和它的爱人在一起了吗?”
“嗯。”乔伊斯答道:“但等到它到了花瓶里,它才发现,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朵假花。”
在那瞬间,乔伊斯几乎同时感觉修的圣痕发出了一阵震颤。
“你觉得它后悔吗?”乔伊斯问道:“母亲问我,『乔伊,你觉得那朵花后悔吗?』,我觉得它应该不后悔……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修,你觉得呢?”
修没有回答,乔伊斯起身,走到窗台前,驼背的小骷髅只到窗沿高,他出神地眺望着远方的景色,自言自语道:“能再见到你,我已经觉得很快乐了,修,知道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
小骷髅转过身,朝修认真地说:“你记得我的那个亡灵朋友吗?”
修始终没有说话,乔伊斯朝他解释道:“我突然觉得,亡灵也是有生命的东西,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了?能动,能走路,会说话,能思考的东西……像我的朋友霍伦……”
修仿佛猛地惊醒了,说:“那只和你一起的骷髅,是你的朋友?”
乔伊斯怔怔看着他,修又问:“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乔伊斯本想说点什么,却被这句话打断了,他有许多话想说,他想告诉修,这次来到北境,让他明白了许多事——
——至少亡灵在他的印象里,不再代表着“死亡”“黑暗”与“残忍”,像霍伦这样,就算是一只骷髅,他会说话,会思考,和人类有区别吗?
同样的,修也如此,他有一个人类所具有的与生俱来的喜怒哀乐,不管他的身体是腐朽抑或强壮……本质上,他们的灵魂并无差别。他们不是两个世界的生物,而是像两个国家:光明的国度与亡灵的国度在交战。
他们只是站在两个不同的立场上而已,而修,则是被挟持的。
乔伊斯看着修,把认识霍伦的经过说了,修藏在那一身黑色铠甲里,显得冷漠而不近人情,乔伊斯说:“你提醒我了,我去看看他怎么样。”
修起身要跟着他,乔伊斯却道:“我自己去走走就好,让我想想,一定有解决办法的。”
说着小骷髅以手爪摩擦眼眶——那只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