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没跑多久,空中就风云突变,乌泱泱的黑云盖住晴朗的天色,黄豆般的雨粒重新洗刷大地,将春柳的最后一颗絮果碾落。
沈青隐站在庙前的石阶上,发丝勾勒脸颊,抚平了她的疑虑。
这里虽然不是风口,可袭来的凉风却带着山谷清风的舒畅,婴孩的哭声,女人的低哄,和雨打破瓦的急促,在某一瞬间维持着奇特的平衡。
看来那凹痕是本身就有的,是她多心了吧。
乞丐女走到沈青隐身后,见她望着天空发呆,不敢上前打扰,又过了一会,她看见雨滴溅落在沈青隐脚边,沾湿了她落下灰尘的鞋袜,这才出言提醒。
沈青隐随意地应了一声,并不在乎地往后退了几步,抱着帷帽感叹:“这里的空气好清新啊。”
比李家活络,也比自家清越。
“雨下大了,恩人着急回去吗?我这里有伞,如果恩人不嫌弃地话,就用这把吧。”
说罢,她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油纸伞,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了好几遍,才递给沈青隐。
沈青隐发现,这把伞虽然旧了,但颜色还算鲜艳,甚至其上的花纹精致考究,不像是寻常人家所拥有的。
乞丐女会错了意,忙出言解释:“恩人,这是我自己的,不是抢来的。小女姓师,名叫师以以,不知恩人听说过吗?”
师以以?
这是沈青隐自来到洛京城中的第一次出门,自然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号。
师以以在自我介绍时一脸赧然,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小女曾是相辉楼中的花魁,意外有了身孕,才……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当今她做乞丐抢药,前身又是楼中花魁,两个身份都不光彩,说出去只能被人瞧不起。
而眼前的夫人,衣着虽不说多么鲜艳,但师以以是见过世面的,沈青隐的衣裳,没有一处用料不考究,就连方才打湿的鞋袜,也与她的体面极其相衬。
那根发簪更不必说有多贵重,就这般随意赠与了她。
可嫌恶并没有如期而至,沈青隐的神情,比师以以想象中的要平和。
只不过沈青隐在沉思,而师以以僵硬地往后退了几步,模样不安,怕自己的恶臭熏到了贵人的鼻子。
“怪不得,我方才瞧着,你的伞很好看。”师以以没从沈青隐的语气中听出不屑与嫌恶,只是在做一场普通的对话那般询问道:“那你今后如何打算,我刚刚算了一下,你孤身一人,还带着孩子,应是要花不少钱,我那根发簪怕是不够用,我平日也不怎么打扮,不过我也可以再拿些首饰过来,以解你燃眉之急。”
“恩人,你还会再过来?!”师以以受宠若惊,又怕自己说错话惹了沈青隐不悦,又改口说:“我没有想要您东西的意思,那服药,那根簪子,我都不会白要的,我以后会赚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不用叫我恩人。”沈青隐没回答她还钱的问题,只是淡淡一笑,却足以将师以以从低潮中拉起,在局促不安中展露出一个简单的笑容。
“下次来的话,就叫我沈青隐吧。”
沈青隐是在骤雨初停时离开的,她从后门进府,依旧在想着今日发生的事。
好有意思的一天,她不仅出了门,还去了药铺,听到好些江湖趣闻,不仅如此,还结识到了曾经的花魁。
好有意思的一天,有趣到那些眼光、李家的烦心事都可以视而不见,今天,她短暂的不是李家的新妇,而是……
而是谁呢。
沈青隐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看到她的夫君坐在廊下,双手环胸,身子倾斜靠在朱色的柱,望着她一言不发。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心情颇顺,就连看她平日只会吟诗作对的夫君都顺眼了几分。
他身着一袭窄身玄衣,勾勒出腰背流畅的线条,外罩着缊韨薄氅,愈见繁茂的青竹挡住了他半张脸,却掩不住自漆眸中绽射的森然寒星。
沈青隐甫一看到他,就把药包藏在帷帽里面,向着他福了福身子。
李禅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手臂改撑在身侧,冲着她点了点下巴,示意她过来。
不知是不是今日心情好,就算是面对她的夫君,沈青隐也觉得他顺眼了几分。
或许他本来也长得顺眼,可是他性子实在是太差了。
看来,心情好,真的有美化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作用。
虽然,那个她不喜的人,是她应日夜相对的夫君。
不过,今个出门也算是他松口放行,不然她想要出一趟门,还不知道需要做多少准备。
如果可以,她想出去两次,三次,甚至更多。
那么,她必须要跟他交换更多。
沈青隐心里盘算着,走过撩起贝壳长帘,发白的贝壳上凝结的露水也随之飘摇抖动,轻飘飘地散落在地。
她近处一瞧才发现李禅的马尾又深了几分,沉甸甸的,还带着半干的湿意。
虽然已经敷贴地束在脑后,不再向下落水了。但他身旁,还聚了几滩未干涸的水迹。
未出口的“夫君”咽回腹中,又变成了一句明晃晃的质问:“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身子本就虚弱,三天两头就卧床休息,现在倒好,都开始淋雨了!
那她想要的子嗣,还有那些还没付诸行动的交换,就被这一场阵雨打散了!
可她脱口而出后就后悔了,她发现自己的处境就像师以以面对自己一般,在静悄悄中坐立难安,不安地等待着李奉远的批评,怕他说她得寸进尺,不守妇规,毕竟在本朝律法中,身为人妇,是不可随意顶撞其夫君的。
而也跟师以以一样,她没有得到她预想中的话。
她稍稍抬头望向李禅,又在对上那双深眸时飞速移开,单单只看他两片启合的薄唇。
“我不是说了,不经过我的允许,你不能随便碰我。”
李禅观察着她的表情,看到她重新变得苍白而安静,不似在破庙中得意。
“啊?喔、喔……”沈青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腕。
可是……这也算?
他们还要行房呢……
她不自然地松开手,又担忧地看了几眼,才发觉李禅不仅仅是头发,连肩膀处都沾了雨水,只是被薄氅盖住了——应是淋了雨,后来又加上的。
“含樱呢?”
李奉远虽已经换了贴身丫鬟,但使得最趁手的还是含樱,今日他不是帮她支开了含樱,含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淋雨吗?
李禅古怪地望着她:“她被木板砸到了后颈,不在这。”
沈青隐:“……那她没事吧?”
什么怪事。
李禅:“没死。”
沈青隐也回以一个古怪的眼神,含樱好歹也跟随他多年,这说的是什么话?
不过看他无关痛痒的态度,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那其他人……算了,正好准她几天假,叫府医给她看看,再拿些伤药给她。”她顿了顿,话题又跑回李禅的衣裳上,问他:“不去换身衣裳吗?要是着凉染上寒症就不好了。”
李禅不理睬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只道:“你说过的交换,我已经做到了,该你了。”
春闱吗?她其实也只能做到和父亲提一嘴,父亲那边同不同意,还另说。
“我、我试试看吧。”
“你急着答应什么,我还没说是什么。”少年白皙的下颌昂起,将她讲条件的模样学了八分,但挂在脸上的浅笑更为恶劣。
“第一,我要老夫人妆奁的一根海棠花样式的木簪,你去拿。”
“为什么?”
冯氏那么宠爱他,要一根发簪不是张口就来,怎么还要她亲自去?
李禅早知她会反驳:“既然是交换,不应该过问原因。”
“我明白了。”
好吧,他也没问她出门的原因,公平起见,也为了她之后能继续出门,她做。
“第二,等这个孩子出生之后,我要你支持的人,是我。”
不是春闱?她猜错了?
而且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沈青隐内心大惑不解,安慰了自己半天,才重新扬起笑脸,回答他:“我知晓的。”
而李禅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知道她又在假笑。
第一个条件反应那么大,第二个就很快点头了。
嘴上说着知晓,很可能在耍什么阴谋。
诚然,李禅提出这两个条件只是为了试探她的底线,以便让她更加听话,但也对她之后的打算生了几分兴趣。
她要在李家做些什么,如果对他有利,他不是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之,只有死路一条。
少年哼了一声,既然说完了,就没必要再待在一起。
怎么突然又走了……!
“欸,等一下,你要记得换身衣裳,免得着凉呀!”
她在他身后小跑,眼尖地看到李禅黑色护腕的后半边,有几根猫毛。
其实猫毛是纯黑的,只不过雨后的晖光正好打在上面,反射出银白色的光,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只猫是如何的油光水滑,就跟她今天在破庙中看到的一样。
沈青隐忍不住道:“你也喜欢猫吗?”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心中再次感叹自己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
“我其实也喜欢猫,我还想养一只小猫,”沈青隐小心翼翼地谈论了自己对拥有一只狸奴的畅想,希望能够获得李奉远的肯定:“就从断奶开始养,他们说这样养的话会很亲人,等到冬天就可以抱着它,肯定跟手炉一样暖和。”
李禅的眉头拧成一团,不觉得这事跟他有半点关系:“随便你。”
“那等含樱好了,我叫她物色几只出生不久的猫儿过来……”李禅走的太快,明显是想把沈青隐甩在身后,沈青隐今个跑的腿都酸了,根本跟不上她,还差点暴露了藏在帷帽中的药包,等她停下来重新藏匿好时,李禅已经没影了。
“怎么总是这样。”
说话噎人,性子差死了。
沈青隐抿着唇,学着李禅的模样哼了一声,跑去二房那边送药去了。
含樱受了伤,沈青隐借机给她安排了院中更好的住处,也更方便自己亥时溜去沉潇居。
事实上,她自己都是第一次去沉潇居,进去的一瞬间,她还有些后悔。
这院子,有些太破败了,再怎么说也是李府,怎么还会有这样差的地方?
因为近期下过两场雨,院子里的青苔又生出不少,走路都要小心翼翼。
晚间的风大,待她走到半朽的门闩前时,已经听了数十阵妖风。
幸好屋内的陈设还算干净,她将灯笼置在桌上,光照出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简单打理好薄灰,铺上一层新的褥子,就勉强可以用了。
她想着,之后她可以再拿些东西过来,不显得那么寒颤。
忽然一声猫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索,她的心轰然一下,连忙提起灯笼向窗户外探去。
透过雕花的绣户,她看到一直除此之外,还能看到一道高痩的黑影,不知是谁。
她明明心若擂鼓,却有另一种意识在她潜意识中无限下沉,但她还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就已经下意识地去打开门。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她是在期待。
期待铤而走险的变数。
随着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起,沈青隐的音色柔中带急:
“夫君,我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这本文的初衷就是写一个能够突破家庭牢笼做自己的女孩子吧,请期待她和李禅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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