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XIV

  最初的七日约April and Z

  (1) Z

  死神Z坐在地狱的表层,地狱与人间相交界的地方为一脉极为深邃的山谷中,而地狱之门,则藏在山谷中的森林里。Z坐在地狱之门外面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看守地狱之门的母狼、狮子和豹子趴在她的脚边,静静地打着盹。Z一手撑着脸,仰望着天空。这片阴郁的森林之上,星辰在夜空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说,这个世上一共有三界,天界,人界和地狱。Z想,自己在成为死神之前或许也在人界生活过,但那一定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久到她自己都记不得。现在去人间,多半是为了工作,回到地狱才是为了生活。星辰之上有天界,这个事儿,她几乎都已经忘了,只知道如果执行任务时碰到了天界预定的人类,若是能将灵魂获取的话,业绩又要加很多分。

  Z在那里发着呆,从地狱之门里飞出来了一只细小地、看起来好像萤火虫一般的东西。

  那是信使。Z抬起头,等着它慢慢悠悠地飞过来。

  “下次可别这么慢腾腾的。”Z扫了信使一眼,伸出手指让它降落在上面,脚旁浅眠的野兽们感到动静,跟着睁开眼睛,然后又懒洋洋地闭了回去。

  这是一封来自地狱边界的道歉信,写信的在彼处工作了数千个纪元的很资深的地狱之仆。Z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这件事发生在地狱的边界那有一处被称为死神的诞生的地方。

  在那里挂着数个大小不一的茧。茧里装着人类的灵魂,它们生来是白色,可绝大部分都会逐渐变为黑色,然后堕为死灵,在极极极少的情况下,会有茧保持白色,它会胀大、最后破开——届时新的死神就会诞生。

  地狱之君座下共有十三位死神,Lord以二十六个字母其中的十三个命名着他的仆人们。

  这十三个位置数万纪元不变,一个离开了,另一个才能诞生。

  人类的时空向前推进着,而死神的旅程却穿插在时间的缝隙之中。

  他们每日严格地执行着地狱之君的任务,他们穿梭于历史的进程里,与各种各样的人遭遇、交易或者许下赌约。地狱之君让他们收集人间的绝望——憎恨、悲伤、痛苦以及背叛,再将死灵引入地狱。

  好像在上个纪元,Z因为好奇特意去造访了死神的诞生,在无数个茧里,有一只洁白的茧越变越大,好像随时都会掉落下来。

  彼时恰好有几个还小的地狱之仆站在那里清算茧的数量,现在的十三个死神每个人都正值壮年,任务完成的也很不错。这个茧掉落下来的话,到底谁会去死呢。大家把死神猜了一圈,突然发现Z就站在它们的身后。地狱之仆们纷纷向Z鞠躬,恭敬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Z来到地狱的时候应该只有十七岁,她的外表看起来仍然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琥珀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一身黑裙的Z看起来纯洁而天真。

  然而她却是地狱之君座下最完美无缺的死神。其它的死神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情况,比如,原本带着满满憎恨的人,在死前却突然感受到了爱与幸福,从而上了天堂;或者悲伤到想要终结自己生命的,却在最后遇到了温暖他灵魂的存在,从而放弃了寻死。

  死神Z的出色,就是在她面前,从未出现过任何“意外”。

  她遭遇的成千上百个案例里,每一次,行使约定的对象,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背叛。

  Z在正式执行任务前,曾经跟着资深的死神观察了数年人类。比起其他的死神,她了解人类,并且可以看穿对方最想要的东西。

  地狱都在议论纷纷,这样出色的死神,或许很快就会被地狱之君召唤到身边,再委以核心的重任。如此,地狱之仆们对她自然就更加恭敬。

  Z站在那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茧下方,盯着那洁白而庞大的茧。许久,她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或许那个就是要代替我的。”

  地狱之仆们不敢回答。

  就在此时,一个新来的、还不认识Z的地狱之仆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了,熟练地翻开笔记,歪着头说,“原来那个茧是代替你的吗?那如果你走了、如果那个新的死神成熟了,可以用你的字母吗?”

  地狱之仆直来直去,智商也是有点捉急。其它同僚见状只想发笑,又有些担心Z会不会一个心情不爽直接干掉这个小鬼头。Z没有表情地看了看那个地狱之仆一眼,伸出手看似轻轻地弹了一下,实际非常沉重,弹得小仆人几乎往后跌了好几下,“他如果成熟,你用别的。”

  那个小仆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诺诺地把在笔记上写了一半的“Z”字划掉。

  Z深琥珀色的眼睛扫了它一眼,“V还没有人用呢,如果有下一个就用V吧。”

  听说小仆人后来知道了Z的故事,一直对那天冒犯了她无法忘怀,压力积累过多,直到它终于病倒。资深一点的地狱之仆可怜它,于是写了正式的道歉信给Z,希望获取她口头的原谅。Z看过了信使送来的信,只是嗤之以鼻,随手燃起火星,将信烧为粉末。可信使还在她的旁边打转,似乎不等到她的回复,就不愿飞离。Z有点烦了,“这么没用的地狱之仆,病到转世也无所谓吧。”

  信使又转了两圈,确认这是Z的回复后,只好又向地狱之门飞了回去。

  Z正想继续发一会儿呆,可这时,信使又从地狱之门飞了回来。还是微弱的荧光,还是慢慢悠悠的,Z只想着,如果还是那件事,她就亲自动手,把那烦人的地狱之仆扔到阿凯隆特河里。可离近了一看,换了一只信使。它颤颤悠悠地过来,将信息交给了Z。

  信封上盖着黑色的印章,那是来自地狱之君的请柬。

  地狱是一片凝久的漆黑,地狱之君居住在最深处,这之前有九个深环无数试炼。即使对于Z这样资深的死神来说,也绝对无法硬闯。所幸地狱之君的请柬里包括了一张通行证,每关的看守者只好将她放行,再因为不能折磨她,而在她的身后发出一阵失望的怒吼。

  地狱之君的接见室前,掌控着睡眠和死亡的双子依旧坐在那里喝茶。

  Z微微点了点头,展示了一下通行证,“休普诺斯,达纳多思,我来见Lord。”

  休普诺斯微笑着说,“Lord等你很久了,快进去吧。”

  达纳多思愤怒地喊着,“ Z,见到本大爷不懂得跪下吗!竟然还让Lord等了那么久!”

  Z扫了达纳多思一眼,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毫不犹豫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该死!Z!别以为Lord每个纪元都愿意召唤你,你就可以这么狂妄——”

  Z关上接见室的大门,将达纳多思气急败坏的吼声隔离在了外面。

  地狱本身是一个很令人难受的地方,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却非常的漂亮、别致,甚至带有几分人间的感觉。

  那是一个白色篱笆围起来的小型花园,篱笆上插满了温和而明亮的蜡烛,而园子里面则种满了三界罕有的白色曼陀罗和红色曼殊沙华。花丛里放了和门外一样白色的圆桌和椅子,Z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花丛里,静静地等着Lord的前来。

  没过多久,园外的黑暗里,就响起了地狱之君的声音。

  “Z,我忠实的仆人。”

  Z连忙站起身来,恭敬地弯下了腰。

  “Z,这个纪元的会面,我想和你聊聊历史。”

  Z恭敬地站直,安静地聆听着地狱之君的话语。

  “憎恨、悲伤、痛苦、背叛还有那些丑陋的情绪,才是人类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它们造成了因果,才有利益冲突、战争、科技发达、经济提升。Z,你知道七日约吗?”

  “略有耳闻。”Z听说过这个七日的约定,一些符合地狱之君标准的人,他们在死后还会获得七天额外的生命,届时他们可以再做除选择,是用其他人的生命来换取自己继续活下去,还是牺牲自己,保全自己重要的人。

  “死神们开始尝试了这种交易,却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人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没有选择背叛。”

  Z小惊,但未失色,她的眼里是满满的自信和彻骨的冰冷,“执行者做得不好吧,人类有利己的天性,加上以生命为诱饵,这样的任务还会失败吗?”

  黑暗中传来了地狱之君低沉的笑声,“也是,Z,如果是你的话,恐怕多少个任务都会完美达成。”

  Z的唇畔也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可是Z,”地狱之君的话锋突然一转,“世间的很多东西,是不会那么简单的。你是一名很强大的死神,但成为我真正的仆人,你还欠缺着什么。”

  Z的脸色沉了沉,“Lord,请您指教。”

  “Z,你需要一些磨练。”

  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但地狱之君却对Z所欠缺的事情缄口不提。Z从接见室出来后,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以至于达纳多思向她挑衅,她也充耳不闻。她那天没有用快速的通道返回人间,而是从最深的环一层一层向上遛达过去。

  不久之后Z回想起那次莫名其妙的对话,那个时候,或许地狱之君的试炼就已经开始了。她心里是满满的不服气,但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她却似乎赞同着地狱之君。她可能真的缺少什么。而这缺少的东西,或许只有她的生活发生巨大变化之时才会找到。

  当她从第九环发着呆一路走到审判之门附近的时候,遇到了正在集会的其他死神。她当然不在邀请之列。见到她的到来,死神们露出有些讶异、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Z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管她,就打算继续前往阿凯隆特河回到地狱之门。

  可就在此时,Q却叫住了她。

  “Z,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想法呢。”

  Z转过了身来,Q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如佐在七重门中逐渐获得的记忆。她掉入了Q的陷阱,与Q签下了非常不利于自己的约定,落入了人间。她必须在七天之内获得对方的生命。这个任务本身并不艰难,但有三个对Z来说非常不利的条件。其一是她被剥夺了死神的力量,无法漂浮、无法开启时空的漩涡、甚至像人类一样可以感到饥饿、疼痛、热、累这些麻烦的事情;其二是,她的时间只有七天。这是她第一次以此种形式进行任务;而最重要的一点是,Q给她找的人类周身隐隐亮着水色的气场。这个人是受到天界眷顾和保护的人,他必然拥有特殊的能力或天赋。Z现在如此孱弱,想从他手里获取生命,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Z满脸黑线,不由将Q和她堕入地狱前的祖宗八辈问候了数万遍。

  Z站在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遇到了那个牵着马快步行走的男子。

  所幸Z熟读历史,数千个纪元下来,人间任何时间、地点在发生的事情细节全都心里有数。她细细观察着对方,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大约有了计划。但是否能成功,真是要凭运气,这是她做死神以来最赋有挑战性的任务也说不定。Z心里一边给自己打着气,一边眼神冰冷地向那一袭白衣的人类男子走了过去。

  (2) 四月

  宣予佑,感到了一丝不耐烦。

  主要原因是他不喜欢夏天,尤其是太阳高照,热气逼人的时节。

  宣是一个具有跨越阴阳两界的古老血脉,阴阳之术代代相传,宣家为上至统治者、下至富豪商賈执行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任务。不管是东海长生之药还是南蛮毒虫之术,命令一下,总有人可以执行。宣家之中,予佑的能力又是佼佼者。不管是剑术、阴阳术、智力、体力、应对力,予佑都是轻而易举地完成。但这也养成了他对任务挑剔的坏习惯,宣予佑是夏天绝对不会接委托的人。

  任何时候,他都只会选择秋冬之际的任务,早春勉强可以接受,而一旦要入了夏,除非是极北之地,否则他就藏躲起来逍遥远之。这一次着实是被人“陷害”了。原以为已经是了晚秋,任务都会好做些,但却没想到师傅大手一挥,他就被发配到了玉门关外。行走数日,黄沙茫茫,气温也高到令人烦躁。宣予佑不由觉得自己一身洁白的汉服累赘而炎热,就连束在脑后黑色的头发都让人觉得麻烦了起来。而出身极北之地的爱马吹雪此时也有点气喘吁吁,别说是要载着主人行走,怕是自己站立都逐渐困难了起来。

  宣予佑在寻找一座叫做百里予安的神秘古城。

  人们只知道它原本隶属小国小宛。它靠近丝路的疆域之边界却莫名发展起来了如此一座华丽、富饶的小城。城池建筑精美,物资丰厚,集结了丝路东西各国的新奇之物,因此成为了诸国争锋抢斗之焦点。后来小城易主鄯善,王赐名百里予安,其后不过数年便恐怖沙难。狂风吹了一日一夜,随机彻头彻尾地将其没入沙之海洋,一并消失的还有传说中贯通东西的瑰宝和奇珍异兽。

  委托人出身小宛,是当年逃生入关的巨富。他有一块珍奇的镜子落在了百里予安。那面镜子可以照透阴阳两界,委托人将死,希望通过那面镜子再与自己心爱的夫人会面。

  这任务本身不难,难的是百里予安的位置十分难以确定。

  宣予佑掏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地图,上面记载了玉门关到鄯善的详细路线、绿洲、村镇、驿站,还零零散散地画出了几个传说中百里予安曾出现的地点。如果硬要寻找这些点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虽然传说中,也有不要命的引路人,带人前往幻城。但这些人行踪不定,宣予佑只好在不远离补给地点的限度下,一边打听着引路人,一边以己之力,最大范围地寻找着幻城。宣予佑抬头看了眼太阳,估算着今天的寻找又只能告一段落,看着吹雪也有点不行了,他想着返回附近的驿站休息调整,明日再来。

  想到这里,他拍了拍吹雪,决定调转方向。才没走了几步,茫茫大漠之中,地面上似乎趴着一团穿着黑色衣服的生物。宣予佑只稍微定睛看了一眼便觉得麻烦地移开了视线。

  看体积,那像是人类。但在沙漠之中,身边没有行李没有水还穿着黑色的,估计没死也是半残。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无法照顾自己的人,宣予佑觉得麻烦,因此他懒得停下来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牵着吹雪,继续按着自己决定的方向走下去。

  “喂。”

  “……”宣予佑假装没听到。

  “我快渴死了。”

  “……”宣予佑加快了脚步。

  “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你这样就是间接的杀生了。”

  “……”宣予佑无奈地停下了脚步,从吹雪背上的羊皮袋里倒了杯水出来,走了过去,放在了趴在地上的黑衣人面前,“喝吧,喝完了起来你就一直往南走。有驿站。”他完成了自己的义务,正要起身,可黑衣人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脚面。

  “……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那人的声音很沙哑,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的。但抱着他脚面的双手却很有力气,坚决地、死死地不放。宣予佑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对方又补充了一句,“我死了,就是你……”

  简直是胡搅蛮缠!早知道连那一杯水也不给他。夏天果然没好事。宣予佑无奈地说,“我知道了,你放开我吧,我带你去驿站。”

  对方似乎还心存怀疑,双手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又抱得紧紧的。

  “我带你去,你这么拉着我,我们谁也别想走。”

  黑衣人放开了手,然后去抓那杯水,一股脑全灌了进去。宣予佑见他身形瘦小,听声音也不过是少年的年纪,想着对吹雪的负担应该也算可以,于是一手将他从脖子处拎了起来,放到了吹雪背上。没想到吹雪却是异常地不开心,想尽一切办法想把这个人从背上甩下来。宣予佑心生奇怪,不由安抚了它好一会儿,它才总算是不情不愿地顺从了主人的吩咐。此时,对方又把空杯子递了过来,“我想……再喝一杯。”

  这……确实有点厚脸皮。宣予佑无奈地又给他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然后索性一手抢过了羊皮水袋,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地呼了口气,然后把空空的水袋递回了给宣予佑。

  宣予佑不耐烦地说,“你对沙漠一点知识都没有,什么都不带,还穿着黑衣服。就算死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来人只是嘿嘿傻笑。

  二人一路沉默,吹雪在沙子里费力地走着,黑衣人趴在马背上,似是感到无聊,于是便主动攀谈了起来,“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宣,名予佑,给予的予,人字旁的佑。”

  “有点拗口。”

  “我生于四月,所以字清和。你要是想叫我四月也可以。”宣予佑耐着性子说。

  “四月,你看起来像是中原人,怎么来到沙漠?

  “有事。”

  四月的冷漠硬生生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一会儿带你到丝路边上的驿站,到时候你找个回中原的商队就行了。”

  黑衣人喏了句,二人一路无话,等看到沙漠尽头的绿洲时,天色已经微微变暗了。黑衣人突然拉住吹雪的缰绳,四月一怔,回过头来,只听他说,“我没有钱。”

  四月听了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用你钱。”

  “不、你说让我找个回中原的商队,我没钱,他们不会带着我。”

  “你是个小伙子,四肢健全,帮着他们打打杂总不是难事。”

  “……”

  “你连打杂都懒得做?”四月心想那你不如死在沙漠里了。

  “因为……我是女生。”

  四月点了点头,然后猛地回头看向黑衣人。

  “汉人的商队里不要女生。”

  黑衣的少女身材矮小,面孔一直被头发挡着,四月只当他是个少年。可此时他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露出了一张小脸来。浅象牙色的皮肤,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深栗色微卷的头发,虽然并非汉人的相貌,却是一张颇为标致的脸庞。

  但不管她相貌到底如何,在炙热的沙漠里,四月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只是觉得更加麻烦,“你是女子,我就更无法带着你。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你到了驿站自己想办法吧。”

  “你要去哪里?说不定顺路。”

  “百里予安。”

  “哦……我知道。”

  “你知道?”

  “我祖上是小宛人,后来才跟着父母定居去了鄯善首都阡泥城。”

  “那城可是早就沉了。”

  “但也并不是无迹可循,这些年来很多人寻觅着要去。之前我就帮他们带路,这次就是入了城,我告诉他们百里予安很危险,他们不听我的,只有我逃了出来,所以才昏倒在沙漠里。”

  四月回头看了黑衣少女好一会儿,“莫非你是引路人。”

  黑衣少女歪着头想了想,“有人这么叫我,我平时带路确实会收一大笔钱。这次因为他们不听话,所以钱没收到,我也差点死在沙漠里。”她又拉住吹雪的缰绳,将身体往前爬了爬,尽量靠近四月,睁大了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认真地说,“四月,我可以帮你引路去百里予安,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四月侧头,“我还不能证明你是不是百里予安的引路人。”

  她双手一摊,“你随便考我。”

  “谁人住在百里城?”

  “百里予安早就没有人住了。”

  “那为何有人会在百里城附近听到钟声?”

  “百里予安的钟声原本是小宛居民晚上的日落钟。然而沙漠吞噬了百里予安后,居民死的死、逃得逃,现在幻城周遭听到钟声即是城要沉回沙底了……”

  “为什么进了百里予安,凶多吉少?”

  “因为人进了百里予安,可以看到心中所想的景象。最美的幻境,却是最狠的杀人利器。因此得名。”

  四月问了数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但黑衣的少女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她的眼神平稳而自然,虽然她看起来不过十数岁的年纪,可极有可能,她确实是百里予安的引路人。四月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看起来不怎么可靠,但百里予安本身就是很奇怪的存在,在这里有什么样的引路人也算不上怪事。于是他如此提议,“你带我去百里予安,我付你钱。”

  “不不,恩人,你不用付我钱。但你事情忙完了,能不能带我去鄯善的首都阡泥城呢?”

  四月想了想,“好。”

  “那我们一言为定,就算用上我这条命,我也会带你去百里予安的。”

  “我用你的命干什么。”四月冷哼了一声,对黑衣少女的夸张有些不以为然。

  “那,如果你不带我去阡泥城的话,你的性命就交给我好好保管哦。”

  “我会带你去的,已经答应你了。”

  “好不好?”

  四月想外族人想问题果然与汉人不同,动辄就提升到生死的高度,他侧过头,少女却在认真地盯着他,他不由又觉得麻烦了起来,于是敷衍道,“好吧,随你怎么说。我会履行承诺的。”

  “嗯。”少女突然笑了起来,满是沙泥和汗水的脸上却显得颇为可爱。而因为她在颤动,她手腕的银铃也跟着清脆地响了起来,那一刻四月不由怔了怔,反应了那么一会儿他才又说,“你叫什么?”

  “我叫佐,左边有个人字旁的那个佐。”

  (3)

  鄯善人的名字多半十分拗口,但因为佐经常给关内的寻宝者做引路人,她就自称佐。这与四月的名字一左一右,好像是巧合,又好像是天作。四月当时一心想要找到百里予安,快点把佐送回阡泥城了结了这个又热又麻烦的任务,根本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想这些事情。

  但佐一句话,把四月烦躁的心情调到了最高点。

  “你不能每日都以驿站为圆心探索,百里予安不会出现在丝路附近,它一定会出现在关口到阡泥城的直线上。”

  四月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地图,直线从关口插到阡泥城,那是一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着地图就觉得很热的路线。那广袤的沙漠地带没有人走,不仅没有驿站,连绿洲的标识都没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不爽,佐补充道,“再痛苦,从这里出发最多三、四天也能到阡泥城啦,运气好的话走一趟就可以找到百里予安了。”

  “也罢,我准备四天的水和粮食。晚上走也算是比较凉爽。”

  “如果想四天走完,只能日夜兼程,况且百里予安只有天亮的时候才会出现,天黑了就没有了。”佐歪着头看了看四月,“所以七天,差不多要准备七天的食物和水哦。”

  四月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佐在驿站整备物资。

  佐像是个小丫鬟一样,紧紧跟在四月后面,只是看到某些吃的的时候,她会突然两眼放光,比四月更快一步把食物放进篮子里,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四月等着他交钱。

  四月把食物和水都买好放到比两个人更不爽的吹雪背上,佐却吐槽道,“你也不缺钱,为什么连两只骆驼都舍不得买?这样走会很慢。”

  话音刚落,吹雪猛地呼了几口气,把头往旁边一侧,身子一拧,给了佐一记马尾扫。

  四月见状,竟忍不住笑了一笑,遂又解释道,“就是这个原因,吹雪不喜欢和其它动物一起。”

  佐看了一眼吹雪,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驿站不缺水源和绿色树木,太阳出来的时候,穿着黑色裙子的佐还是被热得满脸大汗、气喘吁吁。四月实在看不下去,随手从摊贩那里扯了条西域最简朴的白色裙子递给她。

  佐拿着白色的裙子愣了半天,然后才难以确信地说,“你是让我穿白色吗?”

  “黑色在阳光下穿不是更热吗?”这个引路人好像在沙漠的生存常识不足,但是看着她拿着白色衣服呆呆的样子,四月却有点生不起气来。

  佐穿上了白色的裙子,看起来凉爽了很多,但她却是满脸的不爽,一直念念碎什么,“竟然为这个事,连白色都穿上了……”之类的话。四月只当她是个喜欢黑色的小女孩,没往心里去。换上白色的佐,却愈发地叽叽喳喳,总是对四月要筹备的各种东西指手画脚。四月起初觉得麻烦,被她在耳边念了半晌,反而觉得也习惯了。

  过往数年任务都是一个人做,陪伴他的只有不会说话的吹雪。这个小引路人虽然聒噪,却让他想起了在远久的过去,自己的大家族里热热闹闹的样子。

  二人匆匆地准备了数个时辰,就趁着晚上出发,向阡泥城连向关口的直线路径出发了。

  夜晚的温度有些低,空气却格外清澄起来,沙漠里的星辰如宝石般美丽,即便是午夜,沙路也泛着隐隐的金色光芒。此时若是两个人骑着骆驼,蒙着面纱,聊着开心的事情似乎可以非常浪漫。

  可这件事在四月和佐身上完全不适用。吹雪驮着行李已经有些吃力,四月舍不得它载更多的重量,于是自己牵着它,佐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她走得吃力,四月也就无意和她说很多话分散她的精力。走了那么一会儿,佐似乎实在无聊,于是便说,“四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没什么好讲的。”

  “那我……”

  “你随便说什么,不过你的水就这么多,到时候渴了也没有多余的。”

  “……”

  四月的本意是希望这个小引路人可以保留体力,但于佐来说四月就像铁板,拒绝和他人交流。就这样,二人默默地行走在大漠之中,星辰落下,太阳升起。沙漠像地狱一般地炎热,而为了寻找只在白天出现的百里予安,两个人一匹马不能停步。四月虽然讨厌热,但他饱受训练体力很好,一人拽着吹雪前行,而佐跟在后面则不由显得摇摇晃晃,经常被四月和吹雪落下一大截。

  有一次四月实在忍不住,不由出言讽刺,“你就这个体力,是怎么当引路人的?”

  佐委屈地说,“别人去百里予安,都做好了往返数次的准备,队伍庞大、准备充足,而你连只骆驼都没有……”

  四月看了眼吹雪,吹雪把头扭到一边去,大致意思是绝对不考虑在驮了这么多东西的情况下还要驮这个人。四月于是将自己的剑鞘递给佐,“那你拉着我的剑。”

  佐拉着四月的剑鞘,四月握着剑,带着佐向前行。

  那一天,他们没有那幸运地找到百里予安。夜晚,他们席地而坐,喝着水、吃着干粮。佐又尝试着和四月攀谈,而这一次四月没有再阻止她。于是佐给四月讲了她在时空旅行中经历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当然是将内容过滤为四月这个年代的人可以听懂的状态。

  从战国的公主到南蛮的少年,从西方之海中的人鱼到雪之北国的奴隶。这些是佐在成为死神的千百个纪元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类,这些人在每一次遇到佐的时候,都选择了背叛。佐自然没少从中作梗,但在讲述这些故事时,她就把它们都“屏蔽”掉了。四月起初只是耷拉着眼皮听着,到了后来却兴趣盎然,和佐讨论了起来。在他看来,这些人选择背叛是很奇怪的事。

  比如战国时期韩国的公主,虽然秦国将军害她国破,但国之争是立场之事。韩国灭亡,秦国将军对韩国的国王以礼相待,他对韩国的公主也是一片真心。以那公主刚烈正直的性子,就算她不愿嫁给将军,也不会用将军的性命换取自己苟活。

  四月又提到那西方之海的人鱼,海盗虽然害死了她,但也是不知情的事情。人鱼为复仇而化为人类,但海盗却也对她不错。人鱼已经和海盗形成了凝系,此时人鱼却狠下心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而死也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佐不由心虚,在这些旅程里,她确实做了很多手脚。但她却也不太明白四月所谓的“常理”。佐一直相信人类有趋利自保的天性,他人的死亡能换来自己的生存,应该是一项理所应当的选择,而照四月的话说,如果她不去影响这些人,他们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而保全对方的性命。听着四月的讲述,佐突然觉得自己自诩跨越时空千百纪元,深谙人类的弱点。而此时她却觉得自己其实对人类的了解好像缺失了很大一块。

  她不由喃喃道,“如果再让我执行一次这些任务,我会选择旁观。倒是要看看是否他们真会如你所说,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彼时四月正起身去从吹雪背上拿东西,没有听清楚她说什么。

  佐连忙摇头,将话题岔开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二人白天冒着烈日赶路,晚上则对着星空谈天说地。

  四月讲述自己的事情极少,但佐的故事源源不断。四月未听过这来自各地不同的故事,趣味盎然,而佐则很想搞明白四月的逻辑。一晃,已经到了第四天。

  那天的白昼格外炎热。虽然有四月在前面领路,但佐走得异常缓慢,摔倒了好几次。

  四月无奈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正是移动到了正中。昼行夜宿是沙漠冒险的大忌,无奈百里予安只出现在白昼。然而此时勉强佐继续前行怕她会中暑,万一昏倒了就很麻烦。他于是叫吹雪也停了步子,从行囊里抽出大块的白布来,支撑起一块荫凉的地方,给佐食物和水,让她休息。

  佐喝着水,看起来十分开心,“四月,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拼上性命报答你的。”

  她又提到了性命的事情,四月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只觉得她很好笑,于是言语间都温和了一些,“你带我去百里予安就行了。”

  佐跟着傻笑,她手腕上的银铃又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佐低头看了看,银色的铃铛有很小的一部分开始渐渐变成了黑色,于是下意识将那串银铃向身后藏了藏。佐为人大大咧咧,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却对这铃铛格外上心。四月想那或许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倒也没有觉得麻烦,但不知为何,他不愿继续问下去了,好不容易稍微缓和了情绪的面容,也又变得像最初一般淡漠了起来。

  “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佐扶着四月的剑鞘,两人一马继续沿着阡泥城和关口的直线向前前行。四月似乎心情不太好,佐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没有说话。突然,起了风,天空中弥漫起了黄沙,能见度骤然低了下去。四月连忙把白布又抽了出来,四月一边让吹雪卧下、用白布罩紧它,一边又对着佐说,“快进来,可能是沙暴。”

  可就在此时,佐手腕上的银铃疯狂地响了起来,她立在沙中愣愣地在看什么。

  那昏暗的光线里,四月似乎见到了无数只黑色的蛇向佐涌来,为首的一只额外巨大,在接近佐之后,它抬起头来,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扑过来。

  “佐!”四月不由喊她的名字,可风暴越刮越强烈,佐瘦弱的身材在几乎发黑的沙暴里显得若隐若现。

  而此时沙暴中心的佐,则是皱着眉头,面若冰霜地看着为首那只黑色的巨蛇,“又要来阻挠我吗?Q。”

  巨蛇吐着信子,却发出了死神Q邪恶的声音,“我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只有五天时间咯。如果这个人没有死,你就输了。这没什么丢人的,就算你输了,你也不过是有过失败的死神而已,如果你现在直接认输,就不用像个凡人一样在这里苦哈哈地了。”

  “笑话,Q,我已经和这个人类缔结了七日的死亡之约。”

  “什么?不可能,你没有死神的力量,你是怎么……”

  “言约。”佐举起自己的左手,Q在她手腕上隐隐看到一圈金色的文字,“没有死神的力量,我无法看到文字。但言约是最古老而有效的契约缔结方法。我与这个人类已经以生命缔结了赌局,你只要闭嘴,好好给我看着就行了。”

  巨蛇变得焦躁了起来,Q的声音几近咆哮,“Z,你等着瞧!人间的五天是非常快的,别以为什么事情都这么容易!”

  “佐!”

  这声音穿破了狂暴的沙,好像利剑一样冲破了两名死神的对峙。白衣的男子顶着狂风走了过来,佐愣住了,化身为巨蛇的Q也呆住了。可很快,Q好像意识到什么一般,突然躁怒了起来,她不再说话,只是猛地改转了方向,带着自己身侧无数小蛇,恶狠狠地向四月袭击而来。那一刹,死神Z的反应更快——Q与Z有契约,无法伤害Z,但她可以间接伤害四月。如果四月受伤,就无法移动,五天的时间一眨眼过去,不管他们立下何种赌约,说不定都没有实现的机会。

  想到这里,佐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四月,瘦小的身体站在他的面前,张开了双臂。

  千百条蛇混杂着Q挫败的神情扑向了佐,可就在此时,四月突然从后面拉住佐的胳膊,一转身,将她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来自地狱的蛇,狠狠地咬到了四月的后背上。

  狂风乱舞,死神得逞的笑声飘扬在万里黄沙之上。

  (4)

  佐陷入了麻烦之中。

  四月被九十九条死灵恨意化身而成的蛇咬到后背,高烧不退,意识游离。可因为天界祝福的水光没有减弱,再加上四月与佐有七日的赌约保护,四月不会死。佐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挡住了那些蛇,四月为何要在最后一刻反过来保护自己。人有趋利和自保的倾向,自己和四月非亲非故,他这么做让佐迷茫极了。

  她想了好久,总算感觉自己有了点端倪,四月需要自己带他去百里予安。看来这个人为了去幻城连命都可以不要,佐此时不由觉得自己的七日赌约设立的真是巧妙极了。

  可此时,因为四月的举动,赌约却无法顺利地进展下去。佐和四月的七日赌约,佐以带四月前往百里予安为赌注,而四月以带佐前往阡泥城为回应。四月如果继续这样昏迷,佐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承诺,七日一到,佐必输无疑。想到这里,佐只想着如果能回到地狱,第一件事就是把Q拿来煮了,一定要把她扔到仇恨三姐妹那里,被火烧上个数千纪元。

  可时间还在不停地前行,四月一点也没有好起来的样子。

  吹雪是动物,原本就比人类更加灵敏。它本能地对佐十分不友好,佐一看它,它就把头别到一边去。佐不理它,它才又很担心地走回四月身边,但始终对佐保持着警戒之心。佐无法借助吹雪的力量快速返回驿站,无奈之下,她决定就地照顾四月,让他早点恢复意识。

  死神Z想要照顾人类。念头一起,问题随之而来。

  佐当死神上千个纪元,但救人这种事儿,她可是从来没有做过。虽然以前的交易里,曾经也和医生之类人打过交道,对一些基本的知识好像还有印象。只是他们走开驿站已经有了差不多一天的路程,现在算是沙漠腹地,按照四月随身携带的地图,附近没有任何绿洲,自然地底水源也极为贫乏,想找些草药更是天方夜谭。

  佐一边想着,一边从裙子上撕下一块白布来,用水袋里的水浸湿,盖到四月额头上。但水袋里的水也全是热的,这样温度根本降不下来。她索性将四月翻了过来,将他的衣服脱了下来。四月的背后却是被死灵化为的毒蛇咬的齿印。死灵那种蛇和一般的毒蛇还不完全一样,换句话说,只要吃得了疼,还是能挽救的。反正四月都已经意识游离了,佐伸手去挤压那些伤口,硬是将黑色的血全都挤了出来。吹雪在一旁担忧地、嘶嘶地叫着,佐充耳不闻。直到血的颜色变得有些红了,她才停手,将四月的衣服又穿了回去。

  若是在古代关内,这男子被她看光了,怕是只能从了她吧。这个念头冒出来,佐只觉得哪里好笑,而且就算是刚才的念头,也好像哪里不对。她起身,从十分不乐意的吹雪身上找出些粮食,自己先吃了,又用水泡了些,给四月勉强喂了下去。四月痛苦的呻吟似乎减轻了,但体温依然高得吓人。佐虽然失去了死神的力量,但体温依旧像死神一样极低,这个时候死人的特征好像也能有点用。佐索性作为人体冰袋,缩进了四月怀里。

  失去死神力量的Z比想象的孱弱很多。连续走了大半个晚上和大半个白天,又赶上Q来搅局,加上四月的身体靠着也挺舒服,佐一躺下,就觉得困得要命。以前作为死神的时候,睡觉是乐趣,如今睡觉却是为了明天还能运转。想到这里,佐觉得有一丝悲哀,可也只好这样无奈地失去了意识。

  夜晚的沙漠十分寒冷,当炙热的黄沙再次染上星光冰冷的色彩时。四月的烧终于退了,他猛地睁开眼睛,漫天的繁星映入了眼帘。记忆有一时错乱,然后他就想起了铺天盖地的狂风沙暴、无数只黑色的蛇和站在自己面前白裙的少女。

  “对了,引路人。”他慌忙想要站起来,看看佐是否安然无恙。可刚一动,才发现自己身边靠着谁,垂首一看,正是佐。她双眼紧闭,一声不发。四月试着推了推她,只觉得她身体的温度非常的低,四月连忙去探她的脉搏——佐没有脉搏。

  “引路人!引路人!佐!”

  当四月开始摇晃佐冰冷的身体。可这一切就好象在推动着无机质的肉块,四月稍稍一松劲,佐的四肢就又重重地垂了下来。

  她被毒蛇咬到了吗?她中暑了吗?她晚上遇到危险了吗?虽然没有任何伤痕和流血的迹象,佐却鼻息全无,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好象,她完全没有生命一般。

  这时,四月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一丝慌乱,这种慌乱或许是一种惧意。

  四月惧怕与佐分离。

  却不是因为她是引路人。

  集市中她在他身边唧唧喳喳地让他买这个买那个,星空下她手舞足蹈与他谈天说地。四月回过头,身后不再是自己孤独的影子。在过去数年一个人的旅程,似乎因为佐的加入而热闹了起来。

  四月拉起佐,将她背在自己身后。她冰冷的身体完全没有任何支撑地落在他的背上。被蛇咬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痛好像从背面传到了前胸。

  吹雪在身边烦躁地来回踏着步子,好像本能地预感了四月的命运与死神的交错。

  四月以为它还是不愿意载佐,他迈起步子,向来时的方向返回去。他要去到驿站,换匹马也好,雇佣商队也好,要将佐带回关内,去看医生。吹雪跟在后面,发出可怜的叫声,可它的主人却始终置之不理。

  四月刚刚恢复苏醒,体力并没有达到鼎盛。他吃力地走在茫茫大漠里,背上瘦小的引路人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可却又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沉重。他迈着步子,却想起了师傅。四月流着古老的宣家最纯正的血。父母将他送进师门,正是看到了他强大的力量。四月喜欢自己的能力,也喜欢跨越阴阳两界各式各样的任务。他从师不过三年,便佼佼而出,从师七年,很多任务就只有四月一个人能够完成。

  他是最有希望继承师傅的弟子,但是师傅却从不提要他继承门脉的事情。

  他曾问过师傅为何。师傅如此回复,因为四月的强大,他会一生孤独。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他开始抵触孤独,当他开始思念,这样的生活就会崩坏,他会头也不回,永离师门。

  四月却享受孤独,一直以来一人一马,聆听多于交流。

  他于是问师傅,我习惯孤独。即便离开了家,我也不思念家族里的人,偶尔想起,也不会因为这个念想而停下手中的任务。

  师傅叹道,“思念并非分离之后才开始。当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却惧怕你们总要天涯两方之时,你便再无法忍受孤独了。”

  四月似懂非懂,却在心里有些嗤之以鼻。四月已经入师门十五年,他想再过十五年,师傅总会明白他。而此时,他却真切地懂得了师傅的顾虑。

  佐就在他的背上,他的心却一直沉了下去。

  或许在星空之下,言欢之时,四月已经不愿与佐分开。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开始思念,便开始无法忍受孤独了。

  想到这里,四月不由加快了步子,一心只想快点赶回驿站。

  突然后背上佐猛地一颤,然后那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迷茫响起,“唔,你醒了?喂,快停下,你方向弄反啦!”

  她这样一弄,原本体力就尚未完全恢复的四月一下子摔倒在了地面上,连带着她一起,摔得呲牙咧嘴。佐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你可是刚醒过来……”

  四月一怔,嘴里说着“失礼”,然后一把抓过了她的手腕。

  佐的体温还是非常冰冷,脉搏虽然微弱,却已经开始跳动。四月松了口气,又确认了几次,才放开了佐的手腕。他那一下子抓得有些急,佐一边按摩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嘟囔道,“怎么了?”

  如水的年轻男子表情骤然放松了下来,他顿了一会儿,才突然说出了听起来毫无关系的话语,“我四岁离家,入了师门。师傅相信,宣家的人生死有命,定论在天。因此这些年来在接手阴阳两界各种稀奇古怪任务之时,几次差点死了,都是凭借自己活了下来。只有这次,是你救了我。”

  四月说得非常认真,佐一时不知如何吐槽才好。

  他是天界光芒加身之人,之前能活下来想必也是天界保护。而此次他陷入危险,本身也是佐害得。不过佐作为死神,没有什么内疚之感

  可就在此时,四月继续认真地说道,“我会全力报答你。”

  佐看四月严肃如斯,于是打哈哈道,“我都和你睡了,你要打算怎么报答我。”

  她只是拿这个年代的风俗与他开玩笑,没想到一直以来冷面冷言的四月却突然沉默,面孔也渐渐地从耳根红了起来。佐见状,刚想骂你脸红什么,可不知为何话没说出口,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死神Z感到不好意思?

  当年Z靠着自己的能力,让一个城的男女老少献上生命、白骨成壁血流成河之时,她也未曾感到不好意思。

  或许在那个时候,Z的胸腔没有心脏,她也没有对于生与死的感触与理解。

  失去死神力量的时刻,她重新获得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可此时这颗心却似乎紧缩了起来。

  Z觉得痛苦。

  生存,原来就意味着痛苦吗。

  (5)

  四月牵着吹雪,佐拉着四月的剑鞘。

  他们在大漠平滑的金色沙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足迹。好像不说话,就有着奇特的气氛在空气中流动。两个人走了一会儿,突然四月提议,“我们休息一下吧。”

  这和他之前一直急着赶路的状态完全不同,佐想了想,歪头问道,“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四月沉默地支起白色的布来遮挡阳光,没有回复佐。

  佐于是说,“还有两天时间了,如果到不了百里予安,我们的水就没有了。”

  “那我们今晚就启程先去驿站补充水源吧。”四月的回复很快,语气听起来也很轻松。

  佐楞了好一会儿,心里不由有些慌了,“但你不是着急去百里予安吗?我们已经走了四五天,说不定今天稍微赶赶就找到了呢。”

  四月转头说,“我会好好付给你报酬的,引路人。”

  “不是的,”佐几乎要跳脚,这突然的变化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不要钱,你带我回阡泥城就行了。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四月看着佐的焦急,突然他伸出修长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你那么想回阡泥城吗?”

  “那里是我家啊。”佐眼皮都没眨一下地说谎道。

  “你有去过关内吗?”

  “算是去过几次吧……”

  “中原也很不错啊,水源充足,物资丰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放眼望去满目绿色,每到傍晚,天空呈现赤霞的色彩,家家燃起袅袅的炊烟。如果在中原住得腻烦了,策马向北,便可见到雪域万里,而扬鞭向东,则是苍苍大海。就算生活在那里,也一辈子都不会腻的。”

  佐侧着头,听四月源源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家乡的情况,摸不到头脑的同时,她也有些紧张,“四月,你想回家了吗?不想去百里予安?”

  四月一怔,才感到自己刚才在说着一番一厢情愿的话语。他于是板起脸来,可眼里还是满满的柔和,“我答应过你,会先送你回去阡泥城。”

  “我先陪你找百里予安。”说到这里,佐站起了身来,抢先向前走去,“休息可以等到晚上,白天的时间很宝贵。”

  还有两天的时间,明天天亮的时候再见不到百里予安,虽然双方都没有完成承诺,但因为佐立约在先,她会被判定为输家。这都是因为Q耽误了两人的时间。佐想让这份愤怒支配她,成为她的动力,快速胜得七日约,回到地狱,向Q复仇。可是胜了七日约,就意味着四月的死亡。四月是天界加护之人,他一死必然会去天界,就算最差,也会直接转世。佐身为死神,与他自然不会再见,即使再见,必然也是站立在死神约定的两端,持有水火不容的对立立场。

  在那一刻,心脏又紧紧缩了起来。

  佐扶住自己的胸口,指尖甚至能感觉到心在脏砰砰的跳动。

  究竟是对是否能够取胜这件事感到不安,还是对永恒的分离这件事感到痛苦。答案虽然明了,但佐不明白。

  四月牵着吹雪从后面赶上来,“怎么了?”

  佐连忙放下手,脸上故作镇定,深琥珀色的眼里发出淡淡的冷光,但心情总也无法平复,她的回复不由显得格外淡漠,“没什么,我们快走。”

  “等等!”就在此时,四月将她从后面一把拉住。佐被力气拽得靠到了四月身上,四月的温度比她高,佐好像触电一样本能地弹开了他。

  “怎、怎么了?”

  “那个方向是沙丘的背风坡,我们稍微绕一点过去。”

  佐僵硬地点点头,按照四月说的转向了另一侧,但还是不回头,也不与四月搭话。两人的样子与前几日比起来似乎不同了。四月几次想和佐说些什么,佐却总好像怕什么一般,不是支支吾吾地敷衍,就是索性装没有听到。

  第六日,对百里予安的搜索又是没有结果。

  晚上二人扎营准备休息之时,佐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盯着篝火发呆。四月将行囊整理好,又安置好吹雪,走了过来,自然地坐在了佐的身边。他的肩膀碰到了佐的肩膀,佐下意识地向另一侧稍微躲了躲。

  四月一怔,随即叉开了话题,“佐,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啊?什么?”

  “你的家乡,阡泥城。”

  阡泥城……佐在过去千百个纪元里还真的没有去过阡泥城!她于是侧头,“你去过吗?”

  “没有,所以想问问你。”

  听到四月的回复,佐放心了,她说。“哦,阡泥城啊,入口的地方有一片光线很差的森林,门口有三只猛兽狮子、豹子和狼,别看它们凶恶,但不管它们说……吼的有多厉害,你不理睬它们就没事了。阡泥城里面也很大,先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河岸种满了长相有些诡异的花,之后分为大约十几个环,每个环里都住了不同的人。最中心的地方又是很宁静的花园,我们的主人就住在那里。但总而言之,那里是个很无聊的地方,每个人都生活得不太开心,所以我才总想着出来。”

  四月静静地听着佐没有表情地讲着,遂好奇问道,“阡泥城在沙漠之中,也会有森林和大河吗?”

  佐一怔,然后说,“那里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既然那里生活得不快乐,为什么不考虑搬到别的地方,比如中原?”

  “南方总比北方温暖很多,但苹果到了南方却又小又涩,然而在干冷之地则是圆润脆甜。不管那里有多么令人沮丧,有些人总是要生活在某个地方。”Z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面孔苍白,眼生冰冷,夜晚沙漠的风吹起她褐色的头发,她看着稍远处无尽的黑暗,似乎感到了与四月的分离。这些话与其在对四月说,不如是在对自己说。她突然感到,或许Q与她的赌注,就是地狱之君为她安排的“试炼”。就算是输了,只要她还想以前一样冷如冰刃,硬如磐石,她还是可以执行任务,成为最强大的死神。

  但佐知道,自己在动摇,内心在渐渐溃散,就如山崩地裂,于是她的语调显得格外坚定,坚定到冰冷,“不管要面对什么,我必须回到那里。”

  四月没有再接话,他默默地看着佐,半晌只是吐出三个干巴巴的字,“休息吧。”

  他们用厚毯卷起自己,席地而眠。吹雪在不远处已经舒服地睡着了,佐盯着星空,思忖着明天会找到或不会找到百里予安的种种可能性。而四月对着篝火,看着它缓缓燃烧直到火星殆尽。夜晚的沙漠就像地狱之中的该隐环一样冰冷。

  二人一夜未眠,却也一夜无话。

  第七日的阳光,如约而至。

  太阳尚未攀升至正顶,宽广无垠的金色沙漠之上,出现了蜃景。

  一座崭新的砖城平地而起,砖城上飘着色彩丰富的旗子,城池结构更是错落有致,绿色的枝桠探出城墙随着微风轻舞,看着它们几乎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流水潺潺的声音。

  四月和佐一同看着这如幻的城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四月如水,可此时水面却掀起了阵阵波纹,他的声调微微扬起,“佐,我们到了。”

  而佐此时却面如死灰。

  若今日没有找到百里予安,四月走他的阳关大道,她以失败告终重返地狱,二人天人永隔,永生不能见,佐却也不欠四月什么。可到了百里予安,四月因佐而死,重返天界,二人仍然再不能见面,佐却无法接受自己害死四月。

  她不希望四月死。

  他温润如玉,淡漠如水,她却想看他再牵着那匹傲娇的马,行走四方,带着不耐烦的神情,步大漠孤烟万里,逆凌波行船千寻。只要他停下来时,能想起西域曾见的引路人,她便十分满足。想到这里,佐觉得羞耻,而同时,她又觉得幸福。

  太多复杂的情绪冲进脑海,佐伸手拉住四月的袖子,轻轻地说,“明天,再去百里予安可好?”

  四月回头,逆着强光,他清秀的相貌却看起来十分温和,“明天百里予安可还出现于此?”

  佐一怔,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她无法骗他。在他面前,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死神的力量。

  四月于是安抚道,“我进城是为了找件东西。但我办事很快,若你不敢进去,便在外面等我,我留下吹雪陪你。”

  佐摇了摇头,“那我还是和你一起。”

  她没有松开他的袖子,他便任由她拉着,二人向幻城走去。

  (6)

  城门高耸,巨大的牌匾上写着“百里予安”。

  于四月看来那四个字是汉文,于佐看来,那四个字却是地狱的文书。四月见佐愈发不安,不由安慰道,“我与你之前的寻宝人不一样,你不会有危险的。”

  佐木然地点点头,幻城大门就在此时向二人缓缓地打开。四月又看了一眼佐,遂带着吹雪一并踏入了幻城大门。

  百里予安,集小宛之富贵精华。城外结构错落有致,城内建筑则精细有加。

  绿木成荫,流水潺潺,不仅比外面凉爽很多,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水的香味。街道整齐空阔,石路的花纹整齐而精美,进城不久即看到了一大片喷泉,水池旁的西域雕塑均为金玉而成。吹雪见状,撒欢一般地跑过去,直接靠着喷泉就大口地饮了起来。

  佐对四月点点头,“百里予安里没有任何活物,但水都是真的,喝了没有关系。”

  四月这才稍稍放心,“我受人之托来找东西。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能找到。”

  “我和你一起。”佐坚定地说。

  四月一怔,却没有麻烦的感觉,他指指水池旁的树荫,“那我们也先休息下吧。现在时间还早,不用那么着急。”

  二人于是走到不远处的树荫,席地而坐。

  沉默片刻,佐突然发问,“四月,我认识这样一个女孩。”

  四月以为她又像前几日般要给他讲故事,于是便转过身来,面对着佐。

  “她有着巨大的权力,可以掌控人的生死,但她却天性冷酷,受人委托、杀人如麻。虽然从未自己动手,但却间接害死了很多人。不管是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是四五岁的孩童。她完美地执行每一项任务……这样的女孩,你觉得如何?”

  四月点头,“这样的杀手,倒是听说过。身为女子有的时候反而更可以狠下心来。若她是迫于立场,我可以理解,但若是手染满鲜血,她却以完成任务为骄傲,我本人实在是难以苟同。”

  佐一怔,不由觉得喉咙哽塞,接下来的话也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支支吾吾,总算是说出来了,“但就是这样的女子,突然有一天,对自己的目标动了心。倘若要完成任务,她便会死,而若要活下去,她便要对自己最不舍的人动手……”

  说了一半,Z突然走起了神,自己在时空之中穿行那么多个纪元,这样的情景,不正是在过去千万个例子里生离死别的最佳总结。彼时她不能理解为何人类不会去背叛,而当自己站在四月面前,当自己为他心动,她却落入了和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一样的困局。

  她感到自己对死神Z这个身份感到异常的陌生。

  她猛地摇头,大声地说,“这个故事也没什么意思,就当我没有提过吧。”她站起身来,走向吹雪饮水的水池,迈步跨了进去,看似玩起了水,“难得在沙漠里有这么多水,奢侈一下!”

  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她栗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映着阳光泛起了华丽的色彩。她却身着白衣,看起来纯洁而不食人间烟火。死神突然一头扎进了水里,因为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涌出从未出现的液体,液体炙热得足以将她冰冷的皮肤灼伤。当她从水里出来,四月站在池畔将她拉了过来,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着她头上和脸上的水珠,“先走吧,已经过午了。等任务完成,我们去到阡泥城,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四月自然地计划着未来和她的事情,这一点让佐更加觉得悲哀。

  她顺从地随着四月上岸,衣服上的水渍在阳光下一会儿就干了。四月拉起佐的手,指间传来的温度,几乎要把死神的融化。佐又想哭了,但她咬牙忍住了这脆弱的情绪。

  她是死神,死神怎么能哭泣呢?

  他们牵着彼此,带着吹雪,在百里予安的人家里搜寻了起来。

  目的是富商留在这里的一面镜子,镜子可以穿透生死两界,照出另一界的人像来。四月有一个委托人给出的简单地图,虽然大致上与百里予安的城池结构相符合,但因为委托人的年事已高,不少细节已经相当模糊。二人勉强找到了那条街道,可那个时候城中日晷已经指向下午,而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沙漏也已经漏过了大半。佐警告四月说,“沙漏漏完之时,百里予安的大门就会关闭,幻境就会开启,而人就会随着城沉入沙底。如果这次你没有找到,也不要勉强,保命要紧。”

  四月颔首,“这里不过十数家,应该很快。”

  可进了屋子,四月才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得麻烦,委托人形容过那面镜子的大致样子,可几乎每家都有着那么一面椭圆形、有着西域花纹的镜子立在柜子上。四月无法判断哪扇才是正品。见他犹豫,佐便好奇发问。四月将困扰告诉了她。她听毕拍了拍四月,“不要紧,我能判断。”

  “你怎么判断?”

  佐一顿,然后自信地说,“我原是小宛人啊,记得吗?”

  二人于是快速地进出各个屋邸,天色渐晚,城里也越来越安静,似乎只有细沙簌簌下漏的声音格外清晰。还有两栋屋子就可以查完这条街,而时间也非常紧迫了。佐再次叮嘱,“如果找不到,我们就先离开幻城。保命要紧。”

  两人快速地搜索了一遍倒数第二栋屋子,但却是无功而返。即将离开之时,佐突然说,“那里的书架好像有点奇怪。”

  四月闻声过来,发现那果然是个暗室的机关。他移动书本,书架遂向侧面移去。

  二人进了暗室,房间里自是金银财宝应有尽有,极尽富贵,而房间正中央的宝台上,却只是放着一面朴素的镜子。

  “应该就是它了。”四月上前,可突然发现镜子里并映不出自己的影像。他一怔,可紧接着,走到自己身边的佐却出现在了镜子里。

  那里,她身穿黑色短裙,眼神冰冷,表情淡漠。四月转头,佐依然是一袭白衣,站在他的身侧。他不由有些迷茫,此时佐伸手拿起了那面镜子,转身向外走去,“就是它,我们走吧。”

  她快步走在前面,四月紧跟在后面。

  沙漏里的沙子只剩很少一点就要落完,百里予安干净的街道上逐渐漫上了沙粒。佐拿着镜子跑在前面,而四月牵着吹雪快步地跟着她。不出一会,二人就来到了另一扇大门的门口。

  门上用汉文写着『浮生若梦』,在这里,佐转过头来,将镜子递给了四月。

  “这里是百里予安的西门,再过一会儿,城就会开始下沉,此处就会出现幻境。你带着镜子快点走吧。”

  四月没有去接镜子,只是问,“我们一起,接下来就要去阡泥城了不是吗?”

  佐看着四月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开口,“镜子里会照出并非人界的景象。我并非人类,因此会出现在里面。”

  四月一怔,然后笑道,“又如何?三界如此宽广,你想生活在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一起。”他伸手去拉她,可佐却猛地一下退后闪躲着。

  “还记得之前给你讲过那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吗?”说到这里,她不由面如死灰,“我接近你,并非巧合。但如今我却……无法完成任务,这是奇耻大辱,我宁愿留在百里予安。”

  四月依旧微笑,可等了一会儿,佐的样子依然绝望。他的面孔不由也变得悲哀,“只有我死了,你才算是完成任务吗?”

  佐点点头,“但我不想这样。”

  就在那一刻,佐伸手推住四月的背,把他强硬地推出了『浮生若梦』的大门。吹雪嘶鸣一声,跟着四月跑了出去。四月刚刚回身,墨色的眼睛还来不及转来看向佐,那扇大门便在二人之间关闭,沙砾逐渐堆砌了起来,渐渐地覆过了佐的脚面,也开始掩埋那大门。

  很快,佐就会看到幻觉了,只是不知那幻觉对死神是否有用,否则若能在自己最想见到的景象里死去,不失为一种浪漫。心里产生了愿望,死神便会变得脆弱。就算再回到地狱,她也无法再向之前一样执行地狱之君的任务了。佐心想着,不由觉得几分悲戚。可就在此时,大门发出巨响,四月驾着吹雪生硬地闯了回来。他一如初见,一袭白衣,配着如水宝剑。

  佐一愣,随即自嘲道,“原来幻境对死神是有用的。就好象第六环上方的桥一样。”

  可就在此时,那“幻影”对她伸出了手,“佐,和我走吧。我们远走天涯,你再也不用回那个地方,再也不用执行那些惨无人道的任务。”

  幻影多半会做出被迷惑之人心想

  即便在幻境里,佐也无法再对四月说任何谎言。她勉强扯出个微笑的面孔来,“四月,我们有着彼此的立场。而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而幻影也向微笑了,温润如玉,清澈如水。

  “那,佐,比起我能活下去,我更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就在那一刻,佐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句话不会是佐希望四月说出的话,因此真正的“幻影”是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可当她发现这点的时候,对方已经跳下了马鞍,那温暖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腕,就像舞池里牵引着女伴的绅士一样,轻柔地将她向外送去。当他们交错彼此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那样轻轻的,似有若无的一句话,让佐几乎无法确认这些词语是否出于他的口。

  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百里予安的门外。大门再次在二人之间关闭,四月墨色的眼里是满满的笑意,那温和的光芒似乎把佐完全包裹了起来。

  死神觉得恐慌,她大喊,“四月,出来!让我留在百里予安,即使在那里,我也不会死,因为我是——”

  她的话被百里予安沉重的城门挡在了外面。她拼命地去推那扇门,可城池已经半埋入了沙砾之中,空中漂浮着钟声,就像一首波澜壮阔的挽歌。佐隔着门大声地呼唤,“四月,你快出来!”

  城池缓慢下沉,佐不明白,那样巨大的城可以好象沉入水底一样慢慢坠落,而她却只能站在沙漠之上。她用更大的力气去推那扇门,可是门纹丝不动。她只能无助地大喊,“四月,你在哪里,四月!”

  可很快,用地狱文书书写的『浮生若梦』牌匾离她越来越近了。那原本水声潺潺、漂浮着木草香气的城已经化为了漫漫黄沙。佐无法推动那扇被埋在沙子里的门,紧接着,她甚至连门都看不到了。

  “四月!四月!”

  她推着门的手渗出了微微血渍,她的喊叫声渐渐变得轻微,最后化为哽咽一般的颤抖。她哀求着、卑微地跪在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的百里予安之上。

  “四月,我推不动这扇门……”

  佐的鲜血融进了无尽的黄沙里。她的耳边,四月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回响。

  四月他最后说,“我只遗憾,无法履行承诺,与你共赴阡泥城。”

  四月,你不知道。这一切因你而起。

  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呢?

  (7)

  就在此时,四周空间旋转,天翻地覆。时空如跑马灯却是向后飞散而去,与四月徜徉星空之下,笑谈千年过往,与他在集市准备物资,还有和他大漠茫茫初识。

  可转瞬,化为无尽黑暗。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已经站在了地狱之君的花园外。

  司掌死亡和睡眠的双子不知去了哪里,可那恬静的水池,巨大榕树下的荫凉和空气中甜美的茶点味道从未改变,此刻,看起来就像虚假的一样,可明明数秒前,一切都在绝望地沉入黄沙,四月他……就在门的另一侧。

  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

  佐迷茫地站在那里,无法言语。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赢了。

  在失去死神力量、完全没有任何准备还被Q陷害的情况下,她再次赢得了赌局。

  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她以引路人的身份接近急于寻找百里予安的四月,获取他的信任,在不知不觉中和他立下以言为约的赌局——佐带四月去百里予安,四月带佐去阡泥城。没有实现自己承诺的人即为输,或者,中途死去的人默认为输。

  Z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激烈却又带着几分凄惨。死神没有绝望,因此没有希望,没有痛苦,因此没有快乐。而在这一刻的Z,就好象一个凡人一样,迸发着愉悦的笑声,却又好像地狱最深处的死灵一样,表达着深深的绝望和痛苦。

  就在此时,地狱之君的声音从接见室里传了出来。

  Z没有停止她的大笑,完全忽略了她主人的召唤。

  过了许久,她才移开了盖住自己的眼睛的双手。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地狱中的死神没有眼泪,因此她流出了鲜血。

  她收敛了笑意,好像失去魂魄一般地走进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

  关上大门,气温骤然又降了数度。原本恬静的小型花园和大片的两生花都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暗,而佐就伫立在那片深深黑暗里。

  过了没多久,地狱之君的声音缓缓地响起了,

  “Z。”

  Z抬起头来,流着血泪的双眼没有表情地看着深深的黑暗,半晌,她突然说,“Lord,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之前我的强大,是建立在我的‘无知’上。我不懂得痛苦、绝望、爱与悲伤这样或那样的情绪,因此我可以战无不胜。”

  黑暗里,Z的生意冰冷却又孤独。

  “但您最优秀的仆人,它的强大,必须是建立在知晓这一切的基础上。就像达纳多思和修普诺斯,他们有着自己的个性、情感、喜好,但即便如此,当您发出任何命令,他们都可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向一枚冰冷的匕首,完成无论怎样的任务。”

  当她说完这段话后。Lord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显得格外亲切与温和,“Z,我的孩子。你曾经的无敌在于无情,而神的无情却是要建立在斩情之上。你能理解这些,说明你已经可以成为真正的神了。”

  Z怔怔地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本是她一心想从Lord那里获得的赞许,这也是她作为死神千百个纪元来最高的成就。可就在此时,她似乎感到自己的胸口缩紧了一下。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在人间还在跳动的心脏静如死水,那里似乎破开了一个大洞,不管什么都无法将它填补。

  Z木然地问,“Lord,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Lord轻叹,“孩子,你在犹豫什么。”

  Z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地狱之君的问话。

  对话嘎然而止,当Z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地狱之君的接见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仍然是死神,还是已经获得了某个神位。她茫然地沿着各环向上走去,她想回到人间,再去那茫茫大漠看一眼。很快,Z就来到了阿凯隆特河附近,如火一般的曼殊沙华几乎要将河岸燃烧起来了。

  那就是阿凯隆特河,人类落入河中,永世不得超生。死神坠入河中,会忘记一切,重新定罪转生。

  Z盯着河水发呆,突然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Z。”

  她回过头去,Q那一张原本妩媚的脸此刻因嫉妒而扭曲了起来,“你回来了,但你赢得可真丢人。跪在沙地上痛哭流涕,赢成你那个样子,我都没脸回到地狱。”

  Z茫然地看着她,“四月……”

  “四月?那个人类的男性!你能害死他都是运气。”

  “他死了吗?”

  “去了天界,他是天界加护之人。你这不是废话吗?”Q突然觉得和Z交流很吃力。

  Z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她侧过头来,“Q,你知道吗?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Q交叉着双臂,不知道地狱界最天才的死神到底在想什么,“人类有自我毁灭的倾向,尤其当他们遭遇了激烈的情感之时,比如爱,再比如恨。”

  Q还在消化Z所说的话,Z在那一刻已经冲上前去。她扣住Q的手腕,而Q根本无法挣脱。在离开地狱之君的花园时,她已经获得了超越死神的力量。她的神力可以轻松地禁锢住Q,就这样拉着她,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忘川之中。

  死神的坠落激起了巨大的水花,震动了地狱每个环的守环者。

  不知情的死神与地狱之仆们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相信Z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睡眠和死亡双子抬起了头来,面带悲伤地看着上面的阿凯隆特河。地狱之君将黑暗释放,瞬间弥漫了地狱的每个环、将哀悼带给了每个守环人。

  在地狱边陲、死神的诞生,巨大白茧开始晃动。地狱之仆连忙赶过去,一只巨大的白茧突然破裂,银发的少年从里面诞生。他的眼睛是泛着无机光芒的灰色,他的声音仿佛天生的死神般冰冷而不具情感。

  地狱之仆慌忙将属于他的字母献了上去,他接过来一看,声音里带着几分迷茫,“V,这就是我的名字么?”

  在V之后,地狱之仆等待了很久,却没有第二名新的死神诞生。在那一天,地狱十三个死神位,空出了一位,两名转生的死神,却只有一名被顶替。

  Z站在转生之石上,地狱之君的黑暗又来到了她的身旁。

  “Z,我的孩子,为什么你会做出如此选择。”

  “我无法背负着关于他的记忆生存下去,我亦无法忍受永生无法再与他相见。”

  “你本不该如此脆弱。”

  “但是Lord,”Z回首,她的笑容苍白而绝美,“人类却因他们的不堪一击而美丽。”

  地狱之君深深地叹息着。黑暗中,他却又给了Z一个机会。

  这是地狱之君的私心,也是他身为神却尚存的情感。

  “Z,我们来打一个赌吧。”

  Z眼前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扇银色的门。Lord的声音缓慢而漠然,“打开那扇门,你便会忘记所有一切,开始你的转生。在转生中,你虽然会遇到不同形式的四月,但你每次都会死于他的背叛。直到你识破了他的背叛。”

  “这就是赌局吗?”Z不确认地说。

  “不,这是赌局的先决条件。当你识破他的背叛时,我会让你再次拥有‘死神的力量’。这一次,你要为我收集人类不会背叛的证据。只要你收集满七颗,我便给你再次选择的机会——”

  “再次选择的机会,那是什么?”Z仰着头,却看不到Lord的身影。

  “等到那个时候,一切自然揭晓。”

  就在此时,一颗银色的水晶缓缓地飞向了Z,然后瞬间埋入了她的胸口。于此同时,银色的门也好像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地闪耀着光芒。Z胸口的银色光芒引导着她,而她也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扇银色之门,就在她的双手接触到那扇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佐,眼前的这扇门,就是地狱里的第七扇门。

  就在这一刻,银色之门猛然开启,万丈光芒冲进了黑暗辖管的地狱之府。Z的眼睛被刺痛,可来不及遮挡,记忆突然像潮水一般倒灌了过来。在Z穿过银色大门的无数次转生中,她一直在与四月相遇、再分离。即使她亲眼目睹了他们的相遇,她依然毫无印象。比如圣女贞德和查理七世,比如佐和纯乾。每次轮回里,她都义无反顾地爱上他,而在每次轮回里,都以他的背叛而告终。

  只有在最后一次轮回里,佐被该隐的复仇延长了生命,她再次遇到了四月的转世,夏端。在那一世,她终于识破了“四月的背叛”—一次次的阴差阳错是命运的安排,四月从未背叛过她。

  但忘记了身为死神时种种的她没能识破这些伪装,也没能坚守自己的“相信”。

  在她又一次失去了夏端的时候,地狱之君那慈祥而冰冷的声音再次出现,提出了真正的赌约。

  “孩子,你后悔吗?我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在那个赌约里,Z将重新获得死神的力量,穿梭时空,去收集人类之间不会背叛的证据。只要收集到7块七日水晶,她就可以开启地狱的大门,穿过七重门,来到地狱之君的花园。Z就赢了——地狱之君会赐予她没有诅咒的转世,让她与四月再次相遇,让命运自然地带领两个人的未来。

  这是一场无尽的轮回,也是一场残酷的试炼。正如该隐所说,地狱之君设立了赌局,而他目的却不在赌局。就在Z收集七日水晶的过程中,她对于这次赌约的记忆,却也渐渐地消失了。

  忘记了那刻骨铭心的回忆,忘记了四月的转生夏端,忘记了收集七日水晶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