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厂废弃已久,周围终于挣扎长出稀疏荒草,跟中年秃头似的。
一直等待的中年男人发型比周围强一点,发际线仿佛退潮,脑门尤显光亮,单边耳机无处可藏。约莫半小时后,脚边积攒了两三烟头,他终于等来了目标。
钟嘉聿摘掉墨镜,视野恢复光亮与畅快,熟人相见也少了几分压抑感。
他们却没有如熟人寒暄,点过头,互相配合留意周遭,沉默而默契,一看就是一路人。前辈没拿鼻孔瞧后辈,后辈也没给前辈敬烟,随时鸟兽散似的。
“茶园最近开业,周繁辉忙着招商引资,还没有特别行动。”钟嘉聿声音平稳低沉。
这对老闫来说并非新闻,“进去他家了?”
钟嘉聿应声,“一座占地大概五亩的苏式园林,只住了周繁辉和他情人,平常轮值三个保镖和四个佣人。”
老闫吐了一口烟,“他情人什么来头?”
钟嘉聿顿了顿,仓促吸了一口,“没什么来头,就是普通情人。”
还有更精准的词眼,他咽下了,太过锋锐,溜到唇边要划破嘴皮。
钟嘉聿罕见的含糊,凝结成老闫眉宇间的愁云,不满显而易见,“这算什么新消息?”
最后一口香烟涤荡了肺腔,钟嘉聿丢下烟头碾灭,不掩叹息,“你记得以前有一个跟我同名的女孩吗?”
老闫当惯了领导,在下属面前多是当考官,鲜少有人敢喧宾夺主,让他当考生。当然,钟嘉聿算一个例外。
“同名?”老闫搜索记忆,默契没有直呼其名,“哪年的事?”
“陈佳玉,”钟嘉聿心里五味杂陈,“我实习你带我的第一次抓捕,记得吗?”
老闫的脑细胞比头发丰富,顿悟之后陡然一惊,“她认出你来了?”
这一刻终于到来,钟嘉聿曾经为答案犹豫的一瞬,羞愧随之而生。
在周繁辉之流面前撒谎不眨眼,眼前是他的前辈、他父亲和他共同的战友,他们是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何一个弄虚作假的瞬间将会导致万劫不复。
“嗯。”钟嘉聿吐出一个轻盈而沉重的音节。
老闫双目瞠圆,夹着烟,忘记抽,袅袅白烟孤寂地悬在指间。
“多久前的事?”
“三周,”钟嘉聿缓了口气,“你放心。我有数,能来跟你坦白证明问题不大。”
老闫指间白烟扭曲了,“我怎么放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可是周繁辉的枕边人!”
钟嘉聿说:“周繁辉虐待她。”
老闫空手打在执烟一手的掌心,“她跑了吗,没跑就证明有大问题,有些人天生就爱受虐。一个被窝睡不出两个人,她是周繁辉的情人,你是她的谁?你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她不太算周繁辉的情人,她更像——”
钟嘉聿扫了老闫一眼,满眼于心不忍。
老闫正在气头上,没心思猜他的哑谜,“他的什么?”
钟嘉聿目光游离一瞬,美人白皙,衬得颈间红痕越发鲜明,掐痕与勒痕交错,分明是索命环。他的叹息融入拂过荒草的微风,几不可闻,“我说不出口。”
“你她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老闫暴怒,“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没了。”
钟嘉聿的淡定让老闫火上浇油,更像一种表面无波,底下暗流翻涌。钟嘉聿虽然安全无虞来见他,心里不见得完整如初。变节是一个严重而不罕见的问题,老闫看着眼前逐年深沉的男人,烈士之子的身份并不一定能成为他守节的束带。
起疑心那一刻,老闫饱受同样的痛苦,“多防着点这个女人,周繁辉不会平白无故留人都身边。实在不行撤退,命比任务重要。”
然而钟嘉聿像洞穿一切,接下去的话给老闫喂了一颗定心丸。
“闫叔,你以前总说除了任务之外自己要有个奔头,才不会在看不到头的日子里迷失自我。”
老闫警惕,“有想法?”
钟嘉聿说:“结束之后,我想回国。”
想法跟老闫的安排不谋而合,他毫不犹豫点头,“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呆的时间太久,已经习惯,舍不得离开了。”
钟嘉聿还在补充,“现在说可能有点早,先跟您打招呼,我想换个地方和单位。”
老闫一根烟走到尽头,钟嘉聿识时务地敬上,“年纪差不多,想稳定了。”
老闫蹙眉抽上一口,“丈母娘催了?”
钟嘉聿一笑,吐烟出的烟雾都是欢快的形状,“每天排队催。”
老闫笑骂一句,一颗皱巴巴的老心稍稍舒展,“好好完成任务,平平安安回国,我给你介绍好姑娘。”
钟嘉聿缓缓吸了一口烟,半认真半不着调,“我要最漂亮的那一个。”
钟嘉聿走后,适合放风的顶楼走下另一道身影,比刚刚离开的人矮瘦一圈,黑色背心赤露的肌肉却一点不含糊,盖耳短发,仰头往嘴里倒口香糖时脖颈不见喉结,明显是一个女人。
老闫听足音逼近,岿然不动背对她,“你怎么看?”
厉小棉摘下耳机,缓缓咀嚼着口香糖,“这下要麻烦了。”
“你也这么想?”
老闫若有所思,扶着一边腰抽着钟嘉聿敬的烟,细细品叹,烟的确是好烟,茶园张老板没有白当。如果钟嘉聿真的愿意回国,说明没迷失在金钱诱惑里,怕就怕在——
“英雄难过美人关。”
厉小棉心有灵犀道出天机。
两个人不约而同注视钟嘉聿离开的方向,一个苍老一个年轻,有股接力般的气质在代际传递,于是同样沉默,同样沉重。
厉小棉手机进了一条熟悉的短信,只有四个字母,xxff,叠词看着有点调皮,和发信人如出一辙,寓意简单得跟普通人打招呼一样:谢谢放风。
她重新戴上单边耳机,“我去探探美人有多美。”
老闫片刻后才嘱咐,“点到即止,不可内讧。”
时过晌午,陈佳玉在梳妆台前喝下小半杯水,放下杯时,镜子中忽然闪现另一张脸。
她吓一跳,凉汗泼身的心惊,转瞬摆上笑容,“我以为你出去了……”
周繁辉窥破天机似的,摩挲陈佳玉已经恢复如初的白皙脖颈,“小玉就这么希望我出去啊……”
陈佳玉还是笑,盖着他的手掌想不着痕迹挪开,但失败了。
“你刚刚说要找张维奇谈事情,我就以为……”
“我现在想先找小玉谈谈。”
周繁辉扳转她的肩头,让她面对自己。
皮带金属扣击出熟悉又危险的叮当响,索命前奏似的。
陈佳玉慌忙推挡,“叔叔,我来着例假。”
周繁辉顿了顿,“几天了?”
陈佳玉仰头,但愿可怜巴巴能奏效,“刚刚第五天,估计还要两三天才能完事。”
松弛的皮带并没有拉紧,周繁辉不见半分失望,托起陈佳玉的下巴,“我们小玉不止一张嘴。”
陈佳玉犹在挣扎,“叔叔,我刚刚喝水有点饱。”
周繁辉强势地压低陈佳玉的肩膀,“多吃一点撑不死。”
钟嘉聿看着受周繁辉器重,还没到可以自如出入周宅的熟络。这日来园,被莲姐请到水景园稍等,碰见正在享用椰汁西米糕的钳工。
“没陪阿嫂逛街?”
钟嘉聿问得暧昧,钳工晓得,心里受用,面上装模作样纠正:“什么叫我陪阿嫂逛街,应该是我保护阿嫂逛街。”
“对对,”钟嘉聿含笑坐到钳工对面,“我说错了,不是陪阿嫂逛街。”
钳工自然过滤否定词,心里又美了一遭,鬼兮兮压低声:“阿嫂估计还在和老板‘办事’。”
钟嘉聿眼底凝重一闪而过,明智岔开话题:“你上次说阿嫂以前跑过?”
钳工闲着无聊,嘴巴跟他钳过的钱包一样,关不紧,叭叭说了一通。
据说到这边来以后,陈佳玉刚开始还在学校教中文,保镖每日接送,后来证明只是逃跑的跳板。第一次跑到了清莱,被周繁辉逮回来,断了一条腿,养了小半年,之后就没能再去学校上课。第二次竟然改道去了大其力,这个北金三角的城市从来没出现在任何旅游攻略上,陈佳玉若是一个男人或者长得没那么招摇,或许就成功了。这次情况比较严重,陈佳玉被绑架了,周繁辉亲自赎回来的。她的两根肋骨养了大半年,安稳规矩到现在。
历经波折,铩羽而归,想必陈佳玉已经明白,没有强有力外援,跟本无从逃离周繁辉的牢笼。
她不是没想过一口咬死周繁辉,但老谋深算的男人洞悉她的憎恨,会俯视她的眼睛时阴恻恻地笑,“小玉这么美,要是把牙齿拆下来做成假牙,一定更美。”
陈佳玉只是做着“表面功夫”,没有让周繁辉直接进来,小伎俩哪瞒得过比她多吃十五年血和米的老男人。
周繁辉扣住她的后脑勺,命令道:“张嘴。”
陈佳玉喉头猛遭撞击,反胃欲吐,危险又无可扼制,当周繁辉还想再度进攻,她浑身激起了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大力,推开他,尽数喷吐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呕吐物淌了一地,孔雀开屏似的,中间混着唯一一点未消化的东西——
一颗边界快要模糊的粉红药片。
陈佳玉看见了,周繁辉也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