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玉跟着周繁辉去了他们的房间,酒店毗邻湄公河,阳台能眺望到金三角经济特区金碧辉煌的赌场。
黑蝎子毒辣的目光像岛上的灯光,可以忽视其存在,但它并不会自行消失,会彻夜通明,会无处不在。
就像钟嘉聿留下的最后画面。
陈佳玉望着身着浴袍的周繁辉,四十岁的身体即便没有肚腩,肌肉流畅感与弹性远不及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当然,陈佳玉并没体验过年轻男人的滋味,只是想象,她只能想象……
她当年差在哪里,明明她更年轻,也更漂亮……
一股破罐破摔的凶戾感攫住了她,陈佳玉再次经历情绪地震,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她便冲着眼前的男人冷笑,“叔叔,怎么不叫谢姐姐一起来玩?她应该很愿意。”
陈佳玉第一次如此“慷慨”,周繁辉非但不开心,疑惑还交杂着隐怒,笑容阴恻恻。他警告性地抚摸陈佳玉的脖子,“我们小玉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陈佳玉向来知道怎么激怒他,一个怀揣鸿鹄之志还中年不得志的男人,经不起一丝贬低与轻视。周繁辉的实力并不差,不然不至于被钟嘉聿盯上,但理想更远大,他想当下一个张奇夫,名号响彻金三角。
陈佳玉冷笑,“明明是一家之主,多养一个情人还要偷偷摸摸,我都要替你憋屈——”
陈佳玉的气管先憋屈了,拥堵窒息,有点恶心——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三天了。
周繁辉加重力度,不怒反笑,“小玉啊小玉,你以为激怒我,我就会给你一个痛快吗?想得美,叔叔就喜欢你这怎么折腾都死不掉的韧劲,百折不挠,多像当年的我啊……乖小玉,叔叔永远爱你。”
颈上力度稍减,没有彻底松弛,只听金属扣叮当,周繁辉单手抽出了价格不菲的皮带。
钟嘉聿身旁的女郎莱莱蘸了口水,点了两遍今晚的惊喜小费,双眼放光:“奇哥,真的给我?”
钟嘉聿把人带进房间,反手锁好门,“不然你还给我?”
“谢谢奇哥!”莱莱识趣嘿嘿一笑,把现金塞进胸罩里,确认性按了按,试探道,“今晚还是老样子吗?”
钟嘉聿坐进背门角落那张单人沙发,仰头靠着墙,闭眼揉着眉心,含糊应声。他动了动,被硌不舒服似的,反手调整后腰,莱莱知道那里一定还藏着枪。
她第一次被钟嘉聿带进房间时,他就掏出来了,也是坐沙发,翘着长腿,一边脚踝搭另一边膝盖的落拓姿势。可吓坏了她,连兜里五花八门的避孕套都没机会掏出来让他选。
那次黑蝎子特意叮嘱她好好伺候这位帅哥。钟嘉聿的确全场最英俊,身材最火辣,同行姐妹甚至投来艳羡目光,同样被|操,至少帅哥养眼。莱莱可怕得要死,来风月场的男人就没有善种,通常越帅越菜,越菜越变态。
“自己叫,别烦我。”
钟嘉聿往床上丢了一小捆现金,塞上蓝牙耳机,点了烟,一边肘撑着扶手,偏身吸一口,另一边手腕搭在扶手边缘,吊着那把骇人的枪。
莱莱犹豫又震惊,“不脱、衣服?”
钟嘉聿眼皮也不抬,“你嘴跟屁|眼长一起?”
莱莱猜钟嘉聿不是性无能就是同性恋,碍于面子才点了她。可一般男人即使阳痿,也拒绝不了毒龙钻,钟嘉聿无欲无求,越看越像同性恋。
她一半松懈一半防备地即兴发挥,嗷嗷乱鸣,自己听来都要翻白眼。
半途,钟嘉聿支着额头,香烟在指尖安静燃烧,似乎瞌睡过去了。
莱莱还担心钟嘉聿要跟她唠家常,深挖她远走异国做这一行的悲惨原因,进而当圣父劝说她从良云云,她还得绞尽脑汁编故事哄人,他妈的不如直接闭嘴操她。
好在钟嘉聿嘴巴吝啬,只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把她赶走,轻抚着枪管冷冷道:“知道要怎么做吗?”
莱莱对这种奇怪的客人还是没好感,但起码没有明显恶感。
她把那小捆钱塞进老地方,讨好地保证:“奇哥,你放心,我嘴巴比屁|眼紧。”
之后黑蝎子问她把钟嘉聿伺候得如何,莱莱白天表现并不比晚上逊色,风骚一笑,说挺好的。
后来钟嘉聿应该放了心,喊过几次她出来,没再让她演虚头巴脑的独角床戏,纯粹打麻将和吃宵夜,处成了姐妹口中的“老相好”。
这个男人风流倜傥又出手大方,姐妹们劝莱莱抱紧大腿,趁年轻上岸享福。莱莱面上笑着,心中惊惧: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说不定某天这男人真的一枪嘣了她。
今晚钟嘉聿说:“我不想听到一丁点声音。”
莱莱点头比了一个OK,“我可以玩手机吗?”
钟嘉聿面无表情。
“好的我不玩,我什么都不干,一会就走。奇哥你继续休息,休息。”
莱莱讪笑,双手“请”了两次。
钟嘉聿重新塞上耳机,找到今晚那首《人间》。原唱空灵宁静,耳边却似乎是麻将牌偶然相击的脆响,男声粗犷的喧哗,清脆的女声出淤泥而不染,挣脱一切嘈杂,撩拨他的耳朵。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有你才变得闹哄哄。”
有人打断了他的清宁。
是女声的窃笑。
钟嘉聿倏然醒神,目光如箭,钉住现场唯一的嫌疑人。
莱莱霎时噤若寒蝉,赔笑道:“对不起奇哥,我只是突然想起一点搞笑的事。”
钟嘉聿面色雕塑一般冷酷,“我很搞笑?”
“不不不——!”莱莱鬼鬼祟祟摆手,“不是你,不是你,是钳哥。”
钟嘉聿摸出后腰的枪,像抚摸情人的手。
莱莱簌簌发颤,“就是、我一个姐妹不是跟了钳哥吗,那姐妹就说钳哥次次跟她做,都要喊阿嫂阿嫂才出得来。我不就一直好奇阿嫂长什么样吗,今晚终于见着了。嘿嘿,那么漂亮,难怪。”
钟嘉聿冷笑,“你不是说嘴巴紧?”
莱莱抗辩道:“她到处说的,又不是秘密。我可没乱说其他。”
钟嘉聿说:“你知道俗话说‘好奇害死猫’吗?”
莱莱立刻顺杆爬,“我就初中文化,哪像奇哥那么博学。现在跟奇哥学到了,以后一定记住。好奇害死猫,呵呵,我还想好好活着。”
莱莱又捡回一条命,心里不忘骂这男人屁事多,还不如普通嫖客利索,操完直接提裤子走人,他妈的次次都要吓她。
惊吓会眩晕出幻觉,陈佳玉刹那间看见了她的姑婆。
姑婆只是静静注视她,没说带她走,也没像以前指点她走出迷津。
姑婆在陈佳玉大一的暑假离开。人上了年纪,便像年久失修的老木楼,经不起风雨摧折。姑婆下雨天滑了一跤,抬到医院,医生便摇头,说就这几天的事了。
热心邻居帮忙打点,让她准备至少三万块,现在一条龙服务,包括选购棺木、灵堂布置、抬棺下葬和酒席等等,把钱交给负责人,家属两耳不闻窗外事,哭丧送好最后一程。
陈佳玉一年来的兼职勉强够开支,一下子哪掏得出三万块,“我、我上哪里找钱啊。”
邻居误会她不孝顺,教育说:“生死乃人生大事,这是阿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万万潦草不得,就算借也要借齐啊。阿婆年纪可以当你奶奶,但她就是你妈。”
陈佳玉知道,陈佳玉当然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搞到三万块。
电话本大多是同学——那会她还没有手机,存好钱正打算买——陈佳玉很快找到“冤大头”,笃信对方不会见死不救。
他曾说过有困难找警察。
她用姑婆手机拨下一串不太眼熟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清后再拨。”
陈佳玉茫然盯着刮擦严重的手机屏幕,新年时她曾用舍友手机发过新年祝福,还收到了回复。
现在,姑婆不要她了,钟嘉聿也不要她了。
她在后悔,如果当初不那么冲动,跟钟嘉聿先从普通朋友做起,徐徐图之,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陈佳玉没空伤感,拨下另一个号码,很快得到回复。
不是所有的慈悲都不求回报,一些别有用心的“善意”,早已标注好潜在交易价格。
钟嘉聿只有一个,陈佳玉为此付出超出预料的代价。
那时陈佳玉给周乔莎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备受周繁辉关照,曾经受邀和他们父女俩一起到高档餐厅吃饭。
陈佳玉只比周乔莎年长五岁,把周繁辉叫做周叔叔。她还是太过稚嫩,该叫周老板或者周先生才是。
姑婆丧礼后,周繁辉把周乔莎送回江苏外婆家,一直陪着陈佳玉。他像对女儿一样,轻抚她的发顶安慰她,然后是握她的肩膀,拉她的手。
陈佳玉用上周繁辉送她的手机,短信通知了纸质通讯录的每一个号码。
除了那个空号。
舍友给她回微信:有个云南的号放暑假前群发短信说是钟嘉聿的新号,我今天清短信才看到,是你认识的吗?
陈佳玉低头盯着手机,智能机宽大明亮的屏幕随着汽车晃颤,模糊,漫开水滴。
“我们佳玉在看什么?”
周繁辉在汽车后排座位单手扣住她的大腿。
陈佳玉从来不是他的女儿。
“发错的短信。”
陈佳玉闭了闭眼,掐灭了一屏的明亮。
清晨的湄公河畔,空气泛暖,酷热隐约而至。树底下观景台边,陈佳玉抱臂眺望澜沧江的方向,重峦叠嶂,山隔水远,分不清何处是故乡。
她白皙的颈间系着一条浅绿丝巾,飘动的方向一米之外,站着抽烟的钳工。一大早被阿嫂从温柔乡里薅起来站岗,纵使面对美人也难掩烦躁。
何况美人还诸多抱怨。
“大早上烟味恶心。”
“阿嫂,风往我这边吹的。”
钳工嘴上咕哝,还是心软远离半米,仓促大口吸烟。
没办法,谁叫老板不放心阿嫂一个人呆着。
阿嫂早上请他喝了咖啡——当然,美人说是不小心点多一份——效果雷同,钳工很受用,身心都受用。刚才是咖啡|因带来的心跳加速,现在利尿功能起作用了。
妈的。
钳工吸完最后一口烟,丢地上狠狠碾灭。
刚好,救星来了。
钟嘉聿双手抄兜闲晃,但没有靠近的意思。
唉——
钳工朝他招手,不由自主迎上去,还不忘回头盯陈佳玉。
钟嘉聿自然瞥了一眼陈佳玉,确切说她颈间不嫌热的丝巾,问了钳工早。
钳工扭头示意陈佳玉,“帮我看一下。”
钟嘉聿明知故问,“看什么?”
“看着阿嫂,”钳工皱眉道,“我去放水,一会回来。”
钟嘉聿一直顺着钳工念第四声的“看”字,“有什么好看的?”
“别让她跑了啊!”钳工有意识压低声,又不太拘束,不怕当事人听去似的,阿嫂随时会跑应当是一个共识。
“看紧点!”钳工再度强调,等不及般大步走向酒店。
钟嘉聿步伐依旧不疾不徐,自然留意一圈周围,明里看风景,暗里找监控。
他踱到她身边,隔着一臂之距并排而立,循着她的视线远眺。
“那边是中国。”
陈佳玉要偏头,中途犹豫了,视线边缘是他冒出胡茬的下颌,线条坚韧,利落俊美,想来钟嘉聿早已是一天刮一次胡子的年纪。
她在上风口,不确定他身上是否残留脂粉香,昨夜包厢里浓烈得熏眼。
“昨晚、睡得好吗?”
钟嘉聿扫向她的那一眼,也迎来了吹过她的风,湿热的亚热带季风将淡香酿成了属于她的体香,独一无二,怡人醉神。
“你呢?”
陈佳玉早该知道他会反问,以前也是如此,一旦他拒绝回应或者答案对她不利,他就会如此。
她撤回边缘的目光,继续眺望茫渺碧山。
忽然间,钟嘉聿像特地往她眼底下打了一个响指,出其不意抽开她丝巾的活结。
水绿丝巾散开,陈佳玉瓷白细腻的脖颈上,像带了另一条丝巾,轻薄,暗红,不规整,却前所未有的触目惊心。
陈佳玉不敢直视钟嘉聿的眼睛,怕是讥嘲与冷漠,不见一丝怜悯与心疼。她按着险些吹飞的丝巾,失焦的双目像还在远眺。双手僵硬而缓慢地重新扎好。
她的喃喃像呓语,梦境尚可清醒,她的窘境没有尽头。
“他有时候不知轻重……”
钟嘉聿沉默的一瞬不知道在想什么,给出三个简单的字:
“我没睡。”
“也失眠?”
陈佳玉倾诉欲寡然,被他带偏似的,陷入三字经的模式。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时空像果胶凝固了彼此。
陈佳玉的思维随之滞涩,可还是在运转,电光火石之间恍然大悟。
钟嘉聿给出的三个字不是简单的回答,而是一种隐形的交代,没达到共苦的深刻,起码,她在受苦时,他不是在享受。她的心迎来了一种促狭又珍贵的安慰。
“哦……”陈佳玉竭力压抑肤浅的得意,偷偷瞥了钟嘉聿一眼,“不是挺年轻漂亮的吗?”
“一定要睡吗?”
又是钟嘉聿式反问,但这一回,回答利她。
“曾经碰到更年轻漂亮的都没睡。”
陈佳玉怔了怔,如果之前只是她单方面卑怯的试探,现在,钟嘉聿终于侧面给了她一个正面的证实。
金三角雨季湿热的风吹进了她的眼底,模糊了故土的方向,陈佳玉依旧不敢看他,声音很低很低。
“后悔吗?”
钟嘉聿低头掏出烟盒,咬出一支,香烟在唇间几不可见发颤。他点燃,吸了一口,淡淡白烟和看不见的女人香在风中交缠,融合,继而烟消云散。
“遗憾是人生常态。”
遗憾的代价太过残酷,钟嘉聿没资格说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