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繁辉一向不让陈佳玉插手生意,除了保镖,更不喜她与他的手下有过多往来。她没停留多久,转身出去太突兀,只好上二楼主卧。阳台可将整座庭院尽收眼底,希望一会能看到钟嘉聿的离开路线。
客厅隔音效果奇好,凭栏而坐,托腮几乎瞌睡,终于等来窸窣动静。
钟嘉聿一个人离开客厅,可惜廊檐遮挡,走到快消失的拐弯处,才遥遥出现一道背影。
去的是佛堂方向,应该会出到停车坪,从后门离开。
许是陈佳玉的默祷起效,钟嘉聿竟然停步,侧首,优越的鼻子弧线似在眼前。
哦,不对。
他不是为她停留。
是她的猫。
那只除了她没人怜爱的白猫从一根廊柱后出现,身姿傲慢,步伐优美,沿着栏杆朝钟嘉聿伸出的手走近,歪脖子蹭了蹭他的指尖。
这人没再给她的猫抽二手烟。
在这自然而然的一瞬,钟嘉聿抬了一下头,像看廊檐边缘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看骤雨初歇的天空,也像看见了二楼阳台的她。
陈佳玉宁愿相信了最后一项。
事到如今,必须兵行险着,放手一搏。
她起身穿过主卧,刻不容缓,像等待机会已久,也像接收到钟嘉聿的“信号”。
除了初识那次,好像总是她主动找他。
那天钟嘉聿送完陈佳玉便回家补觉,傍晚来单位点卯。这夜打算住宿舍,跟许德龙他们在附近吃过宵夜,便懒懒散散打道回府。
钟嘉聿没喝酒,似出现幻听,有脆甜可人的声音在叫——
“警察哥哥。”
他停步,凝神谛听,绿化带影影憧憧,无人私语,蛐蛐声反而聒噪。
许德龙问怎么了。
“我去买包烟。”
然后钟嘉聿便成了壁虎的断尾,独自留在原地。
那道躲着人的女声果然再现:“嘉聿哥。”
钟嘉聿掏出最后一支烟咬上点燃,一点星火在唇上翘了两下,“出来。”
陈佳玉嘻地一笑,从绿化带的卵石小道跳出来,险些栽了。
还是早上的导购打扮,透明胶没撕,丝袜也没脱,臂弯挂着一只格格不入的帆布行李袋,鼓囊至变了形,应该是她的全部家当。
樱唇将启的一瞬,钟嘉聿偏头吐出一口烟,先发制人:“不准喊我名字。”
陈佳玉机灵抿嘴,带着化缘百家的讨好,小心试探:“聿哥?”
钟嘉聿算默认了,“在这喂蚊子?”
陈佳玉顿顿双脚,挠了下挂着行李袋的胳膊,“穿丝袜还好。”
钟嘉聿默默吸了一口烟,“找我?”
“有困难找警察,你教我的……”
陈佳玉咽下肉麻的“哥哥”,姿态乖巧又迎合,看得冷漠者防备,慈悲者心软。
钟嘉聿不巧属于后者,蹙了蹙眉头,“有事直接说。”
求人次数再多,每次开口,陈佳玉仍是难以启齿,“我、钱用光了,你、能不能先借我一点,等找到活干马上还你……”
隔着朦胧白烟,钟嘉聿试图从那张妍丽的脸庞辨别真伪。
“不是给你在包子店找了份工?”
陈佳玉脸上又出现昨晚三缄其口的倔强。
“不说?”钟嘉聿转身抬步,“不说我走了。”
“不要——”
陈佳玉手比腿快,情不自禁拉住钟嘉聿的臂弯,忘记自己还挂着“重型武器”,行李袋跟攻城锥一样撞了下钟嘉聿的大腿,还是侧臀,反正他闪开了。
臂弯处异己的温度闪着隐形红灯,钟嘉聿警告,“少动手动脚。”
也许职业带来的安全感,短暂相处一晚,陈佳玉不太惧怕他发火,多少有些恃靓行凶。
她松手,准备老实交代,岂知肚子先行作答,咕噜了好大一声。
一路磕绊长大,陈佳玉经常遭遇窘境,练就了厚脸皮,鲜少这般难为情。
这一刻,她真真切切觉得自己是个乞儿。
她不由揉了揉寡然到抽疼的肚子,突然太敢看钟嘉聿了。
钟嘉聿似叹了一声,她视野边缘的烟雾都变了形状。
“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陈佳玉跟着钟嘉聿到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工业风扇呼啦啦地吹着不少光膀子猜码的男人。
塑料沙滩椅只坐了半截,她规矩地斜斜并拢双腿,怕又走光,不似钟嘉聿自如靠坐,微敞膝盖,闲散捞过一樽冰可乐,翻看手机一时没动,用来手部祛暑似的。
而陈佳玉对着一碟湿炒牛河和一樽加了长吸管的冰豆奶没动。
“怎么不吃,不是饿了吗?”钟嘉聿放下可乐问。
以前姑婆教过陈佳玉餐桌礼仪,要等人齐菜全了长辈先动筷晚辈才能开动。
她正经道:“等一会。”
钟嘉聿说:“还等什么?”
陈佳玉朦胧醒悟,“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请你吃。”
钟嘉聿仰头咕嘟了两口可乐,喉结像埋在蜜色肌肤下的核桃,醒目地滚了滚。
陈佳玉愣了一瞬,第一次意识到钟嘉聿是一个男人——哦,之前他当然也是,不过不甚重要——他不够警察叔叔成熟,但跟以往她接触的同龄幼稚男生不一样,稳重、果断、包容,也更有魅力。
她头一次大晚上跟一个男人独处。
陈佳玉低头默默吃牛河,偶尔吸两口冰豆奶解腻,解不了的是心头比感激更复杂的情愫。
钟嘉聿间或扫她两眼,少女只露出凝脂般的上半张脸,柳眉杏眼,羽睫如扇,额角蒸出晶亮的细汗,是一种带着烟火气的动人。周围男人有意无意的打量,让她多了几分危险性。
他后悔带她过来了。
他们应该去一个环境稍好的茶餐厅,在卡座相对而坐,服务员也许误以为是深夜约会的情侣……
钟嘉聿放下玻璃樽,双肘随意搭在沙滩椅扶手,朝嘴巴和菜碟一样干净的陈佳玉挑了下下巴,“吃饱就说吧。”
陈佳玉吸空最后一点豆奶,扯了扯嘴角,“包子铺老板娘觉得我会勾引她老公,结了工钱让我去别处找活。”
比起抱怨,她更像不屑与不服,咕哝一句,“也不看看她老公长什么样。”
钟嘉聿眼神的前调总是审视,相识不过一日,陈佳玉不奢求他的信任,得不到总归有一点郁闷。
“我没骗你。”她的口吻有种天真的执拗。
钟嘉聿说:“工钱都花完了?”
陈佳玉又是叹息,如实交代来龙去脉。
之前会所安排宿舍,住宿费和服装费都从工资预支,白天陈佳玉回去取行李,被人扣了半天,结清费用才离开。
“仅剩的两块钱用来搭公车找你了……”
陈佳玉往油腻的桌沿轻搭手肘,捧着双颊,朝钟嘉聿努了努嘴。比起可怜,她身上更多的是一种令人动容的乐观。
最后一句有套近乎之嫌,仿佛钟嘉聿是天赐的救命稻草,她得伺机牢牢抓住。
陈佳玉不全然像她的眼神单纯可欺,拥有一点生存智慧,看穿哪个才是“冤大头”。
钟嘉聿不恼反笑,起身付钱,“天晚了,我给你找个地方过夜。”
陈佳玉提着行李袋屁颠颠跟上,“聿哥,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你们单位长得最帅,心最好的。”
钟嘉聿冷笑,“马屁精。”
陈佳玉嫣然掂了掂行李袋,追着认真道:“我适应能力很强,有个可以躺下的地方就好。房费算我先借你的,之后一定还给你。”
钟嘉聿莫名相信她言出必行,房费的问题一下子把目标范围缩小许多,无形增加了难度。
耳旁女声渐低,他扭头才见人被落在起码三米外,便回头一把拎过她的行李袋。
“谢谢聿哥!”
陈佳玉也不扭捏,揉揉勒红的臂弯,笑着提速缀紧了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年轻男人。
回单位推出摩托车,钟嘉聿将行李袋绑到车尾架,脑袋朝她一摆,“上来。”
短裙包臀,陈佳玉只能扶着行李袋侧坐,微调一下屁股位置,吱声:“我坐好了。”
钟嘉聿扭头,“踩到排气管了。”
陈佳玉低头检查,端正踩上脚踏。
车速不快,夜风里洗衣粉的淡香没被吹散,钟嘉聿稳稳当当调转车头,那股清香似绕了陈佳玉一圈,应该是柠檬味的。
陈佳玉不用偏头,不着痕迹嗅了下肩头——呃,她得尽快找到地方冲凉。
钟嘉聿将她带到一个城中村附近的小旅店,让老板带他先看房间。
陈佳玉还没住过旅店,若是只身一人,夜黑风高,怕是不敢看了不住。钟嘉聿的形象越发可靠,一下子把涉世未深少女的眼界拉高了。
标间在二楼,狭小老旧,对得起房钱,钟嘉聿给陈佳玉一个眼神,她点头,差点
脱口比她姑婆家还好。
钟嘉聿正要定下,忽闻隔壁异动,从哼哼唧唧到浪|叫不迭,变幻比台风莫测。
陈佳玉杵在原地,看墙上开关,看钟嘉聿提行李袋而青筋暴突的手腕,看积了陈年灰尘的地砖缝,唯独不敢再看年轻男人的双眼。
唯一不尴尬的老板说:“一分钱一分货,这个房价就是这个质量啊。”
手机铃声打破房间的微妙,间接救了钟嘉聿。
他当场接起。
沉默年幼的陈佳玉成了他的软肋,立刻被老板盯上,惨遭炮火专攻。
老板往外张罗道:“美女,要不再看看走廊尽头那间,包管安静,来吧。”
有警察傍身,陈佳玉大胆跟老板往外走,钟嘉聿的声音成了避之不去的背景音。
电话里是许德龙,“你买烟还是开烟厂,还回不回来?”
钟嘉聿还没答,老板不巧做了“代言人”,拉生意的声音分外高亢热情:“这间房很安静,价格是一样的,隔壁没住人,唯一缺点是两张床,不然刚才我就带你们来看了。”
电话里爆出捶床狂笑,许德龙大叫:“钟嘉聿你跟哪个美女去开房?”
廊灯昏暗,成了钟嘉聿的天然掩体,替他藏住了转瞬即逝的脸红。他的生气比害臊更多,还算镇定道:“家里水龙头好像忘记关,我回去检查一下,今晚不回宿舍了。”
挂断电话,钟嘉聿收起手机,给陈佳玉一个眼神,果断道:“谢了老板,我们再看看。”
陈佳玉一头雾水,能做的只有继续跟随。
老板终于暴露一点儿嫌弃,“暑假人多,你们上哪儿都是这个价格。”
出了旅店,夜色渐浓,附近工厂下班了一批工人,跟陈佳玉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出入各种小旅馆、溜冰场、宵夜摊和网吧,鱼龙混杂,热闹非凡。如果不是脑袋灵光一点,读了高中考上大学,陈佳玉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她迷糊而隐忧,仰头试探道:“聿哥,要不你带我回单位,你们那好像通宵有人,我在大厅凑合一晚。”
钟嘉聿重新绑好行李袋,发泄似的轻拍袋面不存在的灰尘,“那是禁毒队,不是救助站。”
他间接给她打上了“乞儿”的标签,比自己察觉更令她难堪。以前她也听过这个词,有人说再过几年姑婆老到养不动她,那只能把她送救助站了。
陈佳玉怔了怔,悄悄别开脑袋,眼角泪光跟城市夜空的星星一样微弱。
钟嘉聿瞧见了,也像看到星星一样,只是远望,无法触碰。
不待吩咐,陈佳玉坐回摩托车后座,与其让他难做,不然自己先做选择。
趁没开车,她咬咬牙:“那去救助站吧。”
钟嘉聿没吭声,她当默认。
街景快速后退,陈佳玉好像走了一截时光隧道,时隔多年终于抵达她的“归宿”。
七拐八绕,穿过一扇有门卫却看不清门牌的院门,比起救助站,更像一个居民小区。
“这是、哪里?”
陈佳玉跳下车,张望跟曾见过的中学家属院类似的低矮楼房,黑影层叠,风动树摇,笼罩一种规整的庄严感。
“我家。”
钟嘉聿垂眸解行李,言简意赅,把刚认识一天的女孩带回家过夜,天知道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陈佳玉怔了怔,并不是全无顾虑。也许人生地不熟没有潜在的舆论压力,也许实在走投无路,更也许是来自钟嘉聿的奇妙的安全感,她鬼使神差点了头,“那、聿哥,给你添麻烦了。”
陈佳玉和钟嘉聿都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毒|药,碰上就莫名其妙疯狂。
就如现在。
刚出主卧,陈佳玉便撞进一个密实的怀抱,吓一大跳。这一瞬,她竟有种露马脚的错觉,一口气差点缓不过来,心跳几欲敲破胸腔。
“毛毛躁躁的,又上哪去?”
周繁辉一把抱住她,玩笑里有一抹长辈式的威严感,就算面对情人也难以消解。
陈佳玉只稍稍挣扎,不敢太过,不然便似紧箍咒。她心里有了秘密,便得步步为营。
“那根毛毛的发绳好像被猫叼去玩了,我去找一下,怕它乱咬吃进肚子不舒服。”
周繁辉只是不屑,并没深究,轻轻推掉她,指桑骂槐似的:“养不熟的小畜生,次次见我就躲。”
“但是它从来没咬过你呀。”
她回眸嫣然,试图自然结束话题,扶着微凉沁骨的红木扶手,款步下楼、穿过客厅、出到连廊,不露一丝急切。
据说四面佛有求必应,陈佳玉希望应验在这一刻。
她祈祷他还没离开,不然,她去不到茶园,他不能随意进出庄园,下一次见面即使用不了七年,也会是七天,七周,甚至七个月。
佛堂入门正面空无一人。
陈佳玉下意识看向四面佛祈求健康平安的右面。
本该练就了心如止水,眼前的男人如同在她的心湖投下一把鱼粮,水面万鱼欢腾,喧闹不堪。
钟嘉聿扫了她一眼,礼节性点头,比在客厅时少了一份隆重,青筋微凸的手还在给白猫当“不求人”。
白猫眯眼仰头,陶醉的姿态等于勋章,它又给自己找了一个奴隶。
陈佳玉留意一下外头,无人路过。
四面佛是神不是佛,参拜有讲究,需要从正面顺时针依次拜完四个面,不然四面佛会吃醋。
时间有限,她只能百无禁忌,一切从心了。
陈佳玉习惯性顺时针绕圈,恰好是四面佛求感情人缘和贵人的左面,面对钟嘉聿又并非直接面对面,还能留一只眼盯梢大门动静。
隔着金光锃亮的四面佛,陈佳玉双手合十,虔诚望住眼前与心里的神,刻意压低声许愿:
“我需要你的帮忙,只有你能帮我。”
钟嘉聿不置可否,眼里似仅有一只萍水相逢的白猫。
他既没走开,又没喊阿嫂,就是潜藏着希望。
“我需要几颗药片……”
外人进园会被搜身,她免于安检,却难以自由离园,更别说前往药店。
比命轻贱的羞耻感,此刻却无比强大。
陈佳玉咬咬牙,认命般闭了闭眼,“我要五颗长效避孕药。”
落针可闻的一刻,她如万箭穿心,每一支利箭都淬了耻辱之毒。
喵——
回应她的依然只有她的猫,周繁辉一语成谶,三无小畜生无知无辜也无用。
也许是有人停止挠痒了。
比记忆中成熟的男声礼貌却冷漠。
“阿嫂,你找错人了。”
陈佳玉额头抵着相贴的指尖,在细小的砖缝里,看见低落清透的水滴。
“我会用我这条命帮你保守任何秘密。”
她成年之时,承蒙他照拂,年幼虔诚,曾视他为神祇,如今他也如神祇沉默不语。
“求你……”
“你该问你男人要。”
听不出隐怒还是疏离,这个曾经对她有求必应的男人丢下她和猫,决然离开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