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谢乔最终还是制止了卢陵的作死言论,让流云将人重新送回了偏殿去。
叫她多少有些诧异的是,在这期间,殿内的苏栖没有一点动静,护卫的甲士们虽然个个眼神凶恶,但未得吩咐,到底也没有当真动手,直到卢陵消失在拐角,赏亭内外都是一片太平。
天光大亮之后,章台殿便大开了门窗,只是为了遮掩,又都垂下了竹帘,从外面看殿内影影绰绰,但殿内透过缝隙,却能清楚看到院中情形。
谢乔从半卷的门帘下低头穿过,略行几步,便在隐隐的血气与药味中,看到了盘膝坐在垂山檐下的苏栖。
他已脱了见客时的深衣,应该是刚刚才换过药,只穿着素白的苎衣。
因为胸口有伤,不好斜靠竹榻,也都不能倚凭几,充做侍从的苗医,与元朔一道在前殿的山柱下布置了软垫坐席,苏栖便这样靠着山柱坐在厚实的蒲垫上,面前摆着一方四足马蹄案,摊了满满的丝帛竹简。
看清之后,谢乔的脚步微微一顿。
当卫王这样随意且毫不伪饰的时候,她便能清楚察觉到对方身上属于病人的虚弱。
夏日的炙阳隔着竹帘映在苏栖的面颊,从谢乔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靠着山柱的脊背弯成一个浅浅的弓,面颊棱角分明,下颌消瘦,一双曜石般的凤目在阳光下淡得近乎透明,在他身上,日光在他身上留不下丁点温度,如同仍旧泅在幽幽深水,看不到光亮,从骨子里透着一股晦暗阴凉。
看到她后,苏栖微微转身,声音仍旧冷淡得不见丝毫波澜:“这样大呼小叫,你对他太过纵容。”
但谢乔却也同时发现,苏栖说话时,脊背立即离开了柱子,浅浅的弓便崩得挺直,了用最凝聚与专注的姿态对向她。
谢乔声音也变得轻缓:“你,都听到了?”
苏栖抬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了一眼竹帘外的赏亭。
谢乔跟着回头看了一眼,便也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莫说隔着竹帘,赏亭内的情绪一览无遗,只卢陵嚷嚷得那样大声,不就是唯恐殿内人听不着吗?
苏栖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
谢乔故意在赏亭内见卢陵,原本就是想要苏栖看见的,可对方这样平淡的反应,却让她有了一拳打在了空气中,反而将自个闪一个踉跄的狼狈。
谢乔开口:“听见了,怎的也不见你出去?”
眼睁睁看着在意的海王去见别鱼,还被卢陵这样诋毁,你就不生气吗?
苏栖微微侧头,似乎有些不解:“你想让我出去?”
说话问的没来由,但谢乔却莫名的瞬间理解了对方的脑回路。
不存在什么生气不生气的,苏栖之所以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因为她看起来不想让人打扰。
若是她有这个要求,苏栖甚至都可以撑着这幅病弱的身体,出去作陪。
苏栖还在平静着等着她的解释,谢乔看明白之后,却只能躲闪般移开目光:“不,只是卢陵这样放肆,我以为你会生气。”
苏栖绷着脸:“为何要生气?你还会为了他,再赶我一次?”
谢乔一愣:“之前赶你也不是为了他……”
苏栖也是一顿,似分辨,又似是岔开话题:“你说无用之后,我就再没有碰过琴。”
谢乔面色越发复杂,重点是这个吗?
所以卢陵说得没错,卫王从前真的是个喜欢音乐,多愁善感的敏感儿童。
原本的谢乔,到底有什么手段……竟然能对年幼的卫王造成这么彻底的影响?
想到在东宫第一眼看到的,浑身血污,叫人畏惧心颤的阴戾君王,谢乔张张口,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是多少岁?”
苏栖看她一眼:“第一次见你,是在你的及笄宴上,我亦快到志学之年。”
及笄,谢乔是知道的,女子十五岁及笄,倒是后面苏栖这个快到志学……
谢乔径直又问:“那是多大?”
苏栖侧过头,似乎不太想提这事一般,声音有些干巴巴:“十岁。”
谢乔倒吸一口气,她原本以为的年纪和苏栖差不多大,最多相差个一两年,并且年纪大的还是苏栖。
这样算的话,两人是青梅竹马。固然一开始时,原主有点威逼欺辱,但既然苏栖也乐意,那就算是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情趣。
可是十岁?十岁!
甚至要是虚岁的话,还会更小。
十五岁的原主,遇见十岁的儿童苏栖,看中了小男孩儿生的好看,在一个儿童心智发育最关键的几年里,依仗权势将人当作奴仆一样使唤,娃娃一样戏弄,孩子明明喜欢音乐弹琴,却被原主找护卫以教导的名义,一日一揍,磨炼出一身武艺,从此再没有碰过一次琴。
这是什么虐待儿童行为?但凡原主再大个几岁,放在穿越前,这都得喜提手镯,吃好几年规律健康的国家饭!
这么“刑”的背影一出,连苏栖的表现在谢乔眼里,也立即从成年人之间的男女情趣,沦为了病态的症状表现。
这算什么心甘情愿?
这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巨大的震惊让谢乔看向苏栖的目光,也变得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这样的目光落在苏栖眼里,也叫他忍不住的皱了眉心:“那都是从前的事,我如今已是卫王,早已不是当初的无能之物。”
苏栖眸光如电,泛着杀意:“还是你不知前事,就信了那卢陵的话,当真觉得他比我强?”
谢乔一愣,下意识反驳:“不,卢陵在我眼里只是一个学……弟,弟弟罢了。”
她穿越前二十六岁,虽然还在实习,但那是因为职业和学制的问题,前期耽搁的时间就会比较久,以她本身的经历年龄,看待卢陵这种刚入的学弟,当然是一派稚嫩。
不过说到这儿,谢乔便也想起了刚才那句干巴巴的“十岁”,要按这么算,眼前的苏栖,最多也就是二十出头,刚刚毕业罢了,似乎,也没有好太多。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卢陵的稚嫩是写在脸上的,只看面貌神态,就知道是肆意天真的半大少年,可苏栖………
他固然也是面如冠玉,五官昳丽,但许是经历的不同,只身上那刚从血泊之中杀出的摄人气势,就一点看不出单纯的少年气。
谢乔话头一顿,一时间便沉默下来。
不过只这么一句,似乎也足够让苏栖满意。
他面上的杀意渐渐消散,许是看着谢乔脸色不对,还又安慰了一句:“你放心,你的弟弟,我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嗯,嗯,好。”
谢乔后退一步,打算暂且离开,调整一下心情。
苏栖却又问了一句:“你要去哪?”
谢乔看到木案上摊开的竹简与丝帛:“我,打算去试试写字刻字。”
这也不是胡说,谢乔刚才从流域口中打听自己部曲的出身名姓时,便有了这个念头。
一来是将信息写一遍更方便记忆,二来,是她虽然知道这里的文字语言,但只靠原主留下的本能,得要亲手试试,才能知道能不能正常的写出来。
苏栖闻言沉默的垂了眼眸,没有再继续开口。
的确,谢乔虽然与苏栖接触不多,也能看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主动追问她就算是罕见,肯定不会如卢陵一样死缠烂打,喋喋不休。
谢乔这么想着,一旁走了几步,经过沉默的苏栖时,脑子里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一声“十岁。”
她脚步一顿,话中露出少见的迟疑:“若不然,我就在这里写?我好多字不太记得了,还可以请教你。”
苏栖猛然抬头,沉寂的琉璃双眸忽的透出一丝光亮:“好。”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谢乔:十岁!这是什么犯罪行为?
知道真相后的谢乔:……罪犯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