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流云提着一方三层食盒走进章台殿。
凤凰台里有了专门做饭的役人之后,谢乔的餐饮标准就直线提升,虽然还是肉菜粮食那几样原料,但起码经过了加工。
最上一层,是烤过的肉饼,外酥里嫩,中间是调过味的鱼汤,打开最下一层,甚至还放了两个小小的绿梨。
换个世界还能吃到熟悉的水果,实在是很叫人感叹。
谢乔熟练的拿起大一些的梨子,再将另一只分给流云。
流云欢喜的接过,小心的咬一口,露出称得上幸福的神色。
幸福不是因为吃了梨,流云说过,在谢氏,像这么小的韩山梨压根送不到主人口中,都是扎眼摆着当香果的,可见宫中叫卫人占着,真是没了好东西。
流云开心,只是因为这梨子是谢乔分给她的。
谢乔早就发现了,流云对原主的要求实在是很低,前几天还认真又感动的说过,娘子失忆以后待她实在太好了。
因为从前的娘子,总是不高兴,也从来不怎么理会她们这些侍女,她每次贴身服侍时,都时刻提着小心,唯恐惹来娘子不快。
谢乔搞不懂原主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生来就在金字塔顶端的那一层,有长公主那样好的让她嫉妒的母亲,十几岁成长为海王,养鱼无数,快活了这么多年,需要的时候还能翻身上岸,如愿成为一国太子妃,名利双收。
是不高兴成了太子妃之后,就不能再养鱼了吗?
想到自己得知“小七”这名字真正来历后的心情,谢乔就忍不住的对原主生出满腔的怨念。
她叫着阿栖,才刚觉着在变=态的卫王手下找出了一条生路,还没来及高兴,就一脚跌进了深坑里。
原主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留,自个一吃天仙子去的利落,却把这地狱场面一股脑留给了她。
谢乔狠狠咬一口梨。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卫王没有那么多空闲天天找她麻烦,自从上次带卢陵来转了一圈之后,这几天就再没见踪迹,给了她喘息思考的时间——
只是她也没能想出什么靠谱的法子就是了。
谢乔吃着梨,刚想到这儿,就忽的察觉不对,皱眉低头,吐出了口中异物。
流云初时只当是梨子味道不好,还帮着送水,直到看见谢乔找出的东西,才吃惊道:“这是什么!”
谢乔吐出了一块小小的丝绢,只有拇指大小,又用小小的木签卷成一厘米宽的细卷,塞进处理过的梨子中,再用梨皮小心盖上。
这样小心的手段,她但凡吃得粗犷些,说不得都能一口咽肚子里去。
谢乔没有说话,只将展开的丝绢小心的凑到眼前,上面几个歪歪斜斜的篆字,边缘已经有些晕开了,只勉强能够辨认——
【寅卯之交,殿西候】。
最后也没有落款,而是画了一个圆圆的……拳头?
流云不识字,只是看到最后的圆圈却忽的激动起来:“娘子,是断掌!”
谢乔:“你知道?”
流云连连点头:“断掌原是东鲁游侠,与人械斗被砍去了半只手掌,改名断掌,四处流浪,多亏娘子将他收为部曲,才有了几年安生日子。”
“他断了手,不能握刀,只擅乔装打扮,探听消息,想必就是知道娘子困在宫中,特来送信,说不定他们能救娘子出去!”
圆圈原来不是拳头,而是砍了一半的手。
谢乔讶然:“原……嗯,我,还有这样忠心的部下?”
叫谢乔想来,以原主的做派,沦落到这境地,该是众叛亲离,无人再肯理会的,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着她。
且还很有本事,竟然当真从卫人的重重守卫中,将消息送进了凤凰台。
流云多少有些委屈:“娘子留下的部曲奴仆,哪一个不忠心,又何止一个断掌?”
谢乔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立即改口:“是我错了,我失忆了,才乱说话。”
“婢子不敢。”
见谢乔这样说,流云反而有些惶恐起来,后退一步,似要下跪认错。
谢乔拦住了她:“与我说说部曲的事。”
流云连忙开口:“娘子的部曲最初是公主传下的,按制,长公主可有部曲三百,病逝后都留给了娘子。”
谢乔这次是当真一惊:“三百人?”
长公主病逝时,原主好像才十几岁?这个数字已经称得上惊人了。
“如今没有那么多了。”
流云摇头:“长公主病逝后,这些人便走了一些,娘子也并不理会他们,半年后,这些人又便跑了一半。”
谢乔听着越发不解,按这么跑下去,三百人,最后能剩下十分之一就算不错。
果然,流云继续道:“之后又过了一年,娘子才见了这些人,从宫中借了羽卫考校,凡是不堪用都赶了去,还有些人自己走了,最后只剩了二十多个。”
谢乔暗暗叹一口气,果然如此。
这世界的下属也不是愚忠的憨人,只靠这么二十个被原主亏待的部曲,想要从卫王手中救她出去,只怕是痴人说梦。
不料流云再往后,却是话头一转:“剩下这二十人,娘子亲自赠了金玉绢帛,为他们请了良师,配了神兵,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姓氏年岁,为他们安置了家中后事,因此个个英勇忠心,往后又收了几人也是一般。”
“卢小校尉家学渊源,见过娘子的部曲后,都说这三十人各有所长,便是放在军中也是精锐中的精锐。”
谢乔越听,神色便也一点点变化起来。
这不就是筛粉吗?
漠视冷待、严苛考校,几轮筛选之下,该走的都走了,最后留下的,就是忠诚有用的人。
只有剩下的目标群体,原主才认真对待,施恩拉拢。
低成本,高效率的获得一只如臂指使的私人武装。
原主……似乎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荒唐随性。
见娘子久久不语,流云小心开了口:“那娘子,可要去信中的地方?”
谢乔回过神,声音断然:“去。”
——
次日,天光蒙蒙亮时,谢乔流云,便准时出现在了章台殿西面,挨着宫墙的葱郁大树后,有一处极其极不起眼的砖洞。
卫人占据凤凰台后,就赶走了宫内的宫娥侍人。
没了这些衣香鬓影,恭肃侍从的照料添色,不过几日,雕梁画栋的宫舍便已寥乱起来,落叶杂草都生得肆无忌惮。
但有的人能省下,有些事是不能省的。
人食五谷,自有轮回。寅卯之交,原本也就是粗役趁着无人时,推车收走秽物的时辰。
谢乔顶着清晨的露水等了约有半个小时,才终于听到墙外传来了沉重的车轮声。
流云当前靠近,咳了一声。
车轮声戛然而止,片刻,传来一道粗哑的男声:“可是流云姑娘?”
流云惊喜答应:“断伯,是我!”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主人可在?”
谢乔在流云的示意下应了一声:“在。”
断掌顿了顿,再开口时,就显得恭敬了许多:“主人安好?”
谢乔没有原主的记忆,此时就尽力说得简洁:“无事。”
断掌显然也不是来寒暄的,问好之后,就径直开口:“主人可要离宫?某带了干净木桶,足够一人栖身。”
断掌是乔装成了收秽物的粗役,他带的木桶,当然就是用来的装五谷轮回之物的,虽然说了干净,但要想掩人耳目,外面也得装出样子来。
生死之间,谢乔一个见多了尿液粪便的医学生,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恶心。
她只是敏锐的注意到了对方的说的“一人”。
一人,那就是只能装下她,带不了流云。
谢乔扭头看一眼面色平静的流云,顿了顿,先问了一句:“外面情形怎么样?”
谢乔问的隐晦,断掌倒是格外了然:“都城一团乱,不得太平,听闻太子殿下现在合城,主人若要出逃,门外兄弟们接应后,也只能冒险将主人送去殿下处。”
从卫王身边逃走,送去姜国太子身边?
从原主渣过的前任,去到原主选择的丈夫处,会更好些吗?
谢乔紧了紧手心,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我再想想。”
“是,主人若有吩咐,便在恭桶里扔些草叶即可,某次日即来。”
断掌也没有劝说的意思,听谢乔这样说,便立即干脆应诺,紧跟着便重新响起了推动车轮的声音,渐渐远去。
流云方才有些犹豫的开了口:“娘子不出宫,可是顾及婢子……”
“别多想。”
不等流云说罢,谢乔便径直打断了她:“我自己没有想好罢了。”
流云咬着下唇,最终也只是低头:“外面露重,娘子还是先回殿内歇息。”
——
从章台殿的墙洞前离开后,断掌便重新在腰背系好麻绳,贴着宫墙佝偻身子,沉重的车轮污桶系在身上,如同驮物的牲畜,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断掌此刻,完全就是一个粗役罪人该有的模样,麻衣赤足,肌肤皲裂,浑身沾满污秽,只能无人时干活走动,没人会在意他们,甚至本身被贵人看见,都是一种不敬冒犯。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角色,才不会被人发觉。
绕过前面的拐角,宫墙便再不属于章台殿,断掌不太费力的拉着车,心里盘算着回去得多抢两块糠饼,免得饿久了当真没了力气误事。
也就在这时,他浑身筋骨瞬间紧绷,猛然暴起,矮身滚到木桶后用左手抽出一把匕首来。
周围其实并没有异状,但断掌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眸光如电,浑身汗毛都根根耸立。
就在方才,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令人胆寒的尖锐杀意!
他何时暴露了?谁要杀他?又为何没有动手?
周围仍是一片寂静,远处的鸟雀扑簌远飞。
片刻,确认来人不会出现,断掌咬牙收起匕首,推起粪车,飞快离去。
宫道上重新恢复了清晨的萧瑟冷清,墙顶青瓦发出了细碎的响声,下一刻,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猫一般落进了章台殿后院的僻静处。
苏栖的面色苍白,衣襟早已被露水浸透。
他缓缓松开并没有拔出的弯刀,抬头看向章台殿的方向,晨雾荒草之间,如无归处的幽魂。
作者有话要说:码到这里,突然感觉走向好像乙女游戏唉,顺便在评论区放一只橙光游戏小剧场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