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论谢乔心下如何担忧,王权之下,也没有推拒的余地。
当着甲士面前,流云行李都顾不得收拾,只来得及从箱子里寻了一条披风来给她系上,便这样出了门。
刚动身时,流云还忍不住担忧:“也不知他们肯不肯叫婢子待在娘子身边,若是不许,婢子便是拼出这条命去,也要留下照应娘子周全!”
谢乔连忙摇头:“乱拼什么命,不让留你就回来,好好活着,往后或许还能帮的上忙。”
夏日骤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便是云销雨霁,雨过天晴,金乌从厚重的乌云后探出头来,猛不防晃得人眼晕。
瞧这天色,竟正是最热的正午时分。
谢乔扶着头,在这明日下一阵目眩,步子也行的格外迟缓,好在跟着的甲士也没有催促不耐,只一前一后,不远不近的坠着。
出门前,谢乔最后回头,一一看过殿内朱红的廊柱,屋檐的石刻,与门窗房梁上精美的彩绘木雕。
这里显然距离她熟悉的时代要久远的多。
建筑都是夯土为台,高高建起殿堂屋宇。没有故宫那样的琉璃碧瓦、金碧辉煌,但是更加高阔宏伟,稳重素雅,连宫道两侧高大的青灰砖墙,都透着一股沉淀之下的大气古朴。
走到宫道上,能零落的见到几个姜宫侍人,穿着短褐布衣,料子要比流云身上的粗糙,都是战战兢兢当差行走,看到浑身煞气的甲士,远远就低头避开,唯恐撞上刀口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谢乔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穿着银色护甲,身材高大,像是姜国侍卫一样的人。
只是这侍卫也是满面伤污,双手被捆得严严实实,麻绳连着脖颈,牲口似的被卫国士兵拉扯押送。
看到这人,谢乔想到了什么,扶着流云低低问她:“咱们宫中的护卫呢?”
她睁开眼时,面对的就是空荡的木殿,原主是一国太子妃,按理说,周围总该有人护卫。
流云左右看看,也是十分小声:“宫中的精锐羽卫,都被太子殿下带去迎敌了,娘子自己的部曲在宫外,轻易不进王宫。”
姜国太子早不知跑到了哪去,带走的侍卫自然都在他的身边,指望不上,至于流云最后提到的部曲,谢乔没有太过在意。
在她想来,原主这样的性子,就算有自己的部曲武装,多半也是拿来好看充门面的那种,只会越发靠不住。
太子的东宫,与凤凰台离得很近,几句话功夫拐过宫道,便看到了凤凰台的大门。
凤凰台并不单单是一处宫殿,而是一座相连的建筑群,连带着山水景致,廊台在望,檐牙高啄,宫门两面是一对宽阔的四角望楼,四面都悬着铜铃,铃下又系着白色的绸带。
宫门就有卫国的兵士守卫,握着闪着寒光的长戟,看到谢乔二人是被自己人送来,便没有阻拦。
只是等谢乔行过,守卫却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将长戟对向了她身后的宫门外:“什么人!拿下!”
谢乔闻声回头,被拦在门外的竟然是一个女人,看来与流云差不多大小,相貌也相当,但衣着明显更华丽些,淡黄的短襦,葱绿的裙子,都是光滑的丝绢,耳上还有一副珍珠耳饰。
看见谢乔回头,这女人眼睛更是一亮,立即挣扎起来,喊声凄厉:“娘子!求娘子带上奴妾!”
女人的声音实在尖锐,刺得本就头难受的谢乔更是头疼,身子一晃,越发扶紧了流云。
流云扶稳谢乔,扭身怒斥:“水烟,你竟有脸跟来 ?”
女人也不甘示弱:“为何不能?我亦是娘子的侍女!”
流云“呸”一声:“你如今是殿下的姬妾,早与娘子无干。”
谢乔晃晃神,听明白了这女人身份,从前是原主的侍女,后来成了原主丈夫的姬妾,难怪流云这样看不起。
“不许喧哗!”
守门训斥了一声,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女人,只将目光又看向甲士,面带询问。
两甲士对视一眼,也是一样的迟疑,按理说,亡国之奴,是不必客气的,可王上的态度不明,也不敢十分冒犯,要不然,也不会坐视流云一路跟到现在。
守卫懒得理会那许多,不说话,就只当他们是默认,顺手松开了压向水烟的长戟。
水烟见缝插针,立即起身,拎着裙角跑到了谢乔身旁,也不十分靠近,就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着。
人已经进来了,错过了撇清关系的时机,再想赶人就要难得多。
卫国的兵士又不是自家奴仆,由得她们随意派遣,真将人惹恼了,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流云也知道这个道理,却仍忍不住恼火:“之前不见人,跟到了凤凰台门口就跳了出来,死性不改,肯定还想再勾引苏质子,不该叫她进来的!”
所以这水烟跟进来是为了勾引卫王?
谢乔垂了眼睛。
也可以,先让别人投怀送抱,她还能顺便看看卫王的脾性行事,能行,不碍她的事,不行,也能给她排除一个错误选项。
这么想着,谢乔便对水烟不再理会,仍是扶着流云,跟着甲士继续往前。
进入宫门,便再看不到闲杂人等,入目一片素色,四处都是麻布白幡,连石鹤嘴里都叼着细细的白布,布条淋了雨水,沁了血污,贴在石鹤脸上,狼狈又寥落。
流云解释:“前面是奉天宫,国有死生祭祀的大事,都在这里。”
谢乔左右看看:“这是谁死了?”
虽然细节不同,当文化的相通的,越往里,烟火香烛的气味也越发明显,再加上这样乌沉沉,白丧丧的氛围,只能是因为“死”。
“是先王,能在奉天正殿停灵祭祀的,只有姜王与王后。”
流云说着,想起主人失忆,又补了一句:“先王还是娘子的亲舅舅,娘子的母亲,是我姜国的朝霞长公主,先王的妹妹。”
谢乔不禁看她一眼。
爹是世家宗主,妈是长公主,舅舅是姜王,自己还嫁给了太子,难怪原主从前能这样肆意嚣张。
“那我……母亲现在呢?”谢乔忽的问了一句。
流云:“十年前便已仙逝了。”
谢乔难过的抚抚胸口,倒也不太意外,原主选择服药自尽,大概也是因为没了靠山。
甲士继续带着她们朝奉天宫正殿的方向走,殿内就是姜王的灵宫,但这味道越走就越不对,不再是是那种烧纸钱的火气,反而有点──
肉香?
甲士动了动鼻子,步子越走越快,在石阶下拐了个弯儿,走到了奉天宫外的空地上。
到这儿之后,谢乔便立即明白刚才的香气从何而来。
平整开阔的大理石地面上,突兀的支起了几口大鼎,锅边扔着一排捆好的活鸡活羊,现杀现砍,鼎里除了肉香,还有一股浓烈的生姜花椒味,大概因为淋了一夜雨,顺便驱寒养身。
守在锅前的都是卫国的士兵,捧着碗筷席地而坐,有人吃罢起身离开,有人才刚刚坐下,像是轮流吃席。
谢乔一时有些沉默,当着姜王的灵前这样大快朵颐,可见卫国人是真的一点没将姜国放在眼里。
亲舅舅的灵前被人这般冒犯,要是原主没死,大概会很气愤吧?
可穿越来的谢乔心下无比平静,或许是太过紧张,影响到了情绪,她甚至觉着眼前这一幕,透着一股莫名的好笑滑稽。
甲士将谢乔带到这里就停了脚步,四顾找寻,又向旁人询问王上所在。
但第一个发现卫王的,却是身后无人理会的水烟。
“王上!”
旁人眼里只是昏暗一片的殿门,水烟却仿佛能看见权势的光辉,扭着身子奔去,正正就跪在刚刚出来的卫王身前。
水烟跪姿一曲三折,是刻意的谄媚:“奴拜见王上!久不见王上,果真风姿更胜从前!”
卫王原本是直直朝着谢乔来的,看到冲出来的水烟,顿了片刻,面上便也露出熟悉的神色。
他显然记得谢乔的这两个侍女,看看流云,又看一眼水烟,皱眉问:“你配人了?”
流云脑后还垂着燕尾,水烟却梳着妇人的矮倭髻。
水烟有些慌乱:“奴,奴是姜太子的姬妾。”
卫王抬头看向谢乔:“是你给姬天的?”
语句微沉,似乎还带了一丝不快。
谢乔愣了一瞬,才猜到姬天应该就是姜国太子的名字,卫王这话,是在问她是不是主动将自己的侍女送给了太子丈夫。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卫王还当真看中了水烟,不满意她先被太子染指?
谢乔不知前事,一时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流云,声音颤抖,仍忙忙为主分辨:“不,不是,是殿下醉酒与娘子争吵,宿在外院时才纳了水烟!”
这话里的意思,与两人勾搭成奸的意思也差不多。
“王上!都是殿下起意,奴不敢违背。”
水烟听着不对,连忙打断流云,又仰起脸膝行向前,想要攀扯卫王袍角:“王上,娘子当初不识好歹,奴劝……”
水烟只说到了这儿,因为卫王下一刻就随意的拔刀出鞘,在半空划过了一道银光。
谢乔一开始还没有反应,直到水烟的脑袋如掉头的山茶一般直直跌下,咕噜噜滚下了回廊,她才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卫王砍掉了水烟的头!
头颅滚了一路,发髻散了,眼珠却还睁着,最终停在了台阶下,还用不肯置信的惊讶神情看着她。
谢乔只觉头皮一炸!
她是见过鲜血与尸体的。
寻常人少见的生老病死,对医生来说,有时却只是普通的日常。
近两年的实习生涯,谢乔曾近距离感受过生命就从自己眼前消逝,不止一次。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第一次接触死亡的实习生们,会产生的巨大的挫败与失落感,越是共情能力强的人,这种感觉就会越发强烈,如果不能靠自己调整习惯,甚至需要心理辅导。
与谢乔同批的同事,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经历过程。
但谢乔没有,她可以平静的将无法挽留的生命,当作工作中正常的一部分,哪怕是面对家属的悲痛哭嚎,情绪上也可以全然的置身事外。
因为这近乎淡漠的冷静,当初还有同事私下议论她太过冷血,完全没有正常人的同理心。
但这些,与眼睁睁看着健康人被活生生的砍断脑袋,又全然不同。
杀人的卫王,随意的像是顺手拂去了一片污秽。
连天真纯粹的流云,惊慌之后也很快平静了下来,甚至贴心的为谢乔挡了一步,仿佛担心头上的血尘脏了主人的裙角。
但凡是生活在稳定社会的正常人,直面这样纯粹的暴力、崩溃的秩序,都不可能平静接受。
直到卫王收刀入鞘,谢乔都是面色煞白,呆住了一般,仍在怔怔看着地上的头颅。
看着这样的谢乔,卫王的动作便也渐渐慢了下来。
“你在意这奴婢性命?”
谢乔缓缓抬头,卫王动手时还是轻描淡写,此刻问话中,却透出了一股莫名的沉郁。
卫王当着她的面杀了水烟,应该是想杀鸡儆猴,威慑她畏惧求饶之类……是因为她这样的反应,大概没有叫卫王满意,所有才不高兴?
谢乔在一片混沌中,努力找出一丝清明。
卫王又忽的道:“殿内是姜王的棺椁。”
谢乔循声看去,殿内隐隐的火烛中,的确能看到一副模糊的石棺。
只是为什么提起棺椁?她这便宜舅舅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总不能起来再被卫王杀一次。
谢乔刚这样想罢,便听身旁卫王继续道:
“我可以将他拖出来,挫骨扬灰。”
谢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