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论道

这还是林秀才第一次走进穷途客栈。

客栈大堂装饰得富丽堂皇,奢侈无比,此刻点着盏小灯。一点烛火,却足够将那大堂照得通明。

“他们都睡了。”王富贵招呼着林秀才,“上楼,去我房里聊会儿,有个疑问,需得向林公子请教。”

林秀才进了这客栈,心里就蓦地送了些,但此刻看着王富贵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由得又牵挂那些孩子,忍不住提醒道:“掌柜的,事不宜迟,有什么疑问,回头说不迟。”

“没有什么宜迟不宜迟,在我与林公子谈话期间,我自然保这云土国一切无恙。”王富贵摸索着楼梯的扶手,头也不回,缓步而上。

林秀才心中微怔,问道:“若是我们聊得太久,我怕---”

王富贵终于扭头,笑吟吟地看着他:“若是谈得兴起,聊上一年,我也自然保这云土国,所有人,一年无恙。”

林秀才张大眼睛看王富贵,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夸大吹牛的神色。遂也不再多想,拾梯而上。

俩人上了楼,王富贵在房中点了盏灯,放在那圆桌中央。又分别给林秀才和自己倒了杯茶:“请坐。”

林秀才依言,与王富贵相对而坐。

此时此刻,恰若前些日子王富贵与那大魔头凤陵城城主董岩相对而坐。

上次是与那董岩辩经,这次则是与林秀才论道。

“林公子,你学问大。”王富贵说,“我心内有那一点半点的疑问,若是能为我解开,今晚您就睡一个好觉,你想做的那事,我替你料理干净。”

“怎么个干净法?”林秀才问。

“那十六个孩子自然完完整整地救回来。从此以后断了那赵掌柜的财路,让他此生做不得这门生意。那买家好像是那定波城的城主?且不论他是什么大城主,也不论他手底下有两万兵还是三万兵,于我这儿,全无用处。他若一怒之下出兵来打,那我便让他出不了兵。”

林秀才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王富贵,自打自己进客栈起,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口气大,句句是那惊世骇俗的言论!

但他确实猜中了自己心中所忧:这事儿不是那救孩子那般简单。刚刚他在那大屋里,听到了赵掌柜和拿刀汉子的对话,听到最后一句,知道了此事涉及了定波城城主,若是惹了他,提兵来战,云土国登时血流成河。就凭黄太子那拨人?定然不是那定波城主的对手!到时候涉及的就大了!

所以刚刚他去找那黄太子实则也是为了他这个“皇帝”的前程性命,可笑他却见都没见到就被轰了出来。

王富贵这么一说,意思很明显:什么后顾之忧都不要有,只要解了他心头疑问,一切好办。

念及此处,林秀才说道:“您有什么问题,请讲。”

王富贵点头,又点燃了他那烟袋锅:“第一个问题,您觉得我们俩坐在此处谈论道理,最起码的共识是什么?”

林秀才答:“自然是直指本心。”

“怎么讲?”

林秀才说:“幼年时,我曾见两秀才辩论,辩那人性本善还是人心本恶。一秀才拿出昔日圣人著作,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人性本善。另一个秀才则是拿了另一个圣人著作,从头到尾背了一番,说那人性本恶。如此辩论,最后就不再是两个秀才的辩论,而是昔日两个圣人的辩论了。辩论要直指本心,您是怎么想的,我是怎么看的,哪怕我们的想法看法都是浅薄的,甚至错误的。但是只要是真话,就是你我今日可以坐在此处的基础。不然恕我直言,若是只是比较那学问大小,我何必跟掌柜的在此消磨时间?我不如回去看那圣贤书籍。”

王富贵长吁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我遇到你们这种有学问的便露怯,有时候不敢说出自己那真实想法。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便是,善是否有大小?”

“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林秀才说,“这是我儒家一位圣人的话,我每每想到此类问题,便拿此句共勉。”

“怎么讲?”王富贵忙问。

“善或许有大小,又或许没有大小,这不是我们应该去讨论的问题。如果你一旦谈论善的大小,就说明你心中对善有了功利判断:哪个善大,哪个善小。而善本身是没有功利的。”林秀才说,“君子当仁不让,从善如流。遇到仁,遇到善,不要去考虑它的大小,都应去行善,所以才叫积善成德。”

王富贵再问:“若是那善与善之间产生了冲突?”

“善与善不会产生冲突,若是你觉得善与善产生了冲突,那便一定是有恶夹杂在其中,此刻应该除恶。”

王富贵连着问:“按你所说,若是杀一人而救百人?”

“是谁让你杀一人而救百人的?”林秀才笑问,“若这一人和那百人都是好人,都是无辜之人,那么那个让你做出选择的人就是恶人,是坏人。此刻你要做的并不是在一人和百人之间选择,而是去杀了那个让你做出选择的人。杀的了杀不了是另一回事,但善就是善,恶就是恶。”

“有时候并不存在这么一个‘人’,而是形势所逼---”

“那便是这世道错了!”林秀才说,“此刻你是否杀一人救百人都不算你的善恶。但是水有源树有根,你在之后要回去寻觅,是这事情哪一步错了,是这世道哪一步恶了,然后去改变它!”

王富贵猛吸一口:今晚这烟,越抽越有滋味了!

林秀才问:“王掌柜可还有提问?”

“有。”王富贵喝了口茶,“好人是否有好报?”

王富贵自认为,对于儒门弟子来说,这是一个很烦人的问题。回答是则有无数反例,回答否则道心不稳。

没想到林秀才却微微一笑:“此问过于简单了。”

“哦?”

“好人好报,是那佛门思想。”林秀才说,“我认为,对于我们而言,应该反过来讲,好报好人。”

“怎么讲?”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句比那好人好报说得更加透彻。”林秀才说,“我们可以去做那好报,然后来塑造一个好人好报的世道。”

“再讲细致点。”王富贵催促道。

“好人好报是那因果论,是为了那好报所以才做那好人?”林秀才摇头道,“若是为了好报才做好人,那这世道会给人无尽的失望。不若反过来,我们自己做那好报!见着好人,我们自己给予那好人优待。见着善行,我们自己给那做善事之人奖励,那我们自己不就是好报吗?何必去等那老天爷赐福?好人多了,好报未必多。但是好报多了,好人一定会多起来!这世道便会越来越好,终将变成好人必有好报的结局。佛家认为好人有好报是必然的,但我却认为,好人有好报是我们努力促成的方向。”

王富贵听了,嘿嘿地笑:又一个心头疑问说通了。

抽了口旱烟,说道:“有了这几个道理作为基础,我现在终于有能力与你谈谈那赵掌柜的事了。”

“若是你认了我刚刚的道理,那么赵掌柜之事,你的确有错!”林秀才断然说。

“哪里错了?”

“你若是个平头百姓,无甚本事,那么君子不立危墙,看到了,管不了,所以不管,罢了。”林秀才说,“可是你刚刚跟我说,你本事很大,那定波城城主都不放在眼里,你遇到此事,为何不管?当然,管或不管皆在你,但是你如果抱着这种想法,就不要认我刚刚说的道理。你若认了,你就该管。”

王富贵点了点头,问道:“那赵掌柜恶吗?若是在那大行王朝,有律法,天下太平,买卖孩子这等行径自然是大恶。可是如今乱世----”

“且不论那孩童里有他掳来的孩子!”林秀才打断了王富贵,“就算那些孩子都是买卖而来。我且问你,善恶是否分那世道环境?一件事在那盛世是恶,到了乱世就是善了?若是善恶是可以变换的,那么善恶岂不是人的想法念想,会随时变换,那还有善恶吗?”

其实林秀才一开始也犹疑过,此刻当着王富贵的面说出来,也是他对于此事的第一次自己辩论。

王富贵这次却没有点头,似是还有犹疑,问道:“那些孩子,命苦久矣。这世道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我自然是能管,管那十个百个千个,可是这天下何止千个?赵掌柜行径善恶先不讲,就依你而言,是恶的。可是最后若是把那些苦命孩子卖到大户人家吃一口饱饭,最终是不是也是善果呢?”

“人都有力竭之时。”林秀才说,“恕我直言,您太高估自己的本事了。您认为您应该管天下全部孩童?若是管不了全部,那便一个也不管?像我这种人,救得一个便救得一个,救得两个便救得两个。在自己力竭之前,多多益善,虽不能至,然步步不停。您那种救不得全部所以一个不救的道理,不是我的道理。”

“此理我认!”王富贵说,“您刚刚说了那善恶大小好人好报的道理后,我便全然接受了你的道理。可是另一个问题呢?在我救不到的地方,如果出现了赵掌柜这种恶人恶行,反而也能得一些善果?若是有那善果,世道便会好一些?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不管,顺势而为?”

林秀才闻得此言,缓缓靠在那椅背上,闭上了眼道:“我今晚去那屋子,除了一个叫顾茹的姑娘,其他孩童皆不肯跟我走。说是赵掌柜卖了他们去大户人家,图一口饱饭。我当时心中所想,跟你现在,一模一样。”

“您是如何改变的想法?”王富贵诚心地问。

“你我都太高估人心里的善了,事实上,善人永远想不到那恶人有多恶。”林秀才还是闭着眼睛,叹了口气,“您如何确定,那大户人家买了这些孩童,会好好养着他们,会给他们饱饭吃,不会虐待他们?我以前总是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别人,现在想来,是错的。更不能以善意去揣度那些恶人。我们能确保的善意,只有自己心里的那一点而已。我们没法确保别人心里也有跟我们一样的善意,所以,让赵掌柜顺利卖出那些孩童,不就是拿这些孩童的性命,去赌自己自以为是的、别人心中的善意么?所以自己心里有善意时,还是应该自己去行善,而不应该赌别人啊。”

王富贵陡然惊醒,问:“发生了什么?让你顿悟到这一层?”

“知道我在那大屋内,听到赵掌柜对那拿刀汉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王富贵摇头,他虽然神通广大,可并没有强大到这城内所有人言语都尽收耳底的地步。

林秀才突然睁开了眼,如同夜色中绽出了一道光:“那赵掌柜说:‘这批孩子成色好,细皮嫩肉的。这下周城主和那些达官显贵可有口福啦’!”

王富贵僵着不动,手里的烟袋杆“啪”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