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赵掌柜和那拿刀汉子出门离开,林秀才慢慢踱步到院中,仰头,月明星稀。
若是刚刚还有那么点对“对错”的犹疑,那此刻他的心里仅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孩子们救出来,所有,一个也不能少。
除了那个名叫顾茹的小姑娘,别的孩子都不愿走。此刻若是他把他们都带出来,一定会惹得孩子们吵闹,夜深人静,若是那赵掌柜和拿刀汉子没有走远听到声响折返撞见,怕是要杀人害命。
所以,此计不通。君子当懂得借力。
林秀才把大屋的门关好,又开了院门,出了小巷,直奔黄太子的“皇宫”。
所谓皇宫,实际上就是那夕日县衙。
黄太子近来快活的很。上次在童老七家中白白得到了五六千两白银,他又从邻城买来了两个青楼的头牌养在宫中。只是这些日子身体逐渐亏空,宫中御医说喝鹿血有用,于是他便命令镇国大将军赵虎去山里抓鹿。赵虎嚷嚷道自己堂堂大将军怎能干那糙活,黄太子便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雇人去抓。
赵虎一得到银子,转身就去了肉铺,花了二两银子买了几斤野猪血,糊弄这位皇帝,跟糊弄鬼也差不多。不过赵虎还是花钱让人去抓蛇找鹿血去了,但弄到的鹿血却并不是给黄太子的,而是自己享用。一想到自己家里的十几房美妻妾,赵虎就觉得鹿血果真是个好宝贝。
赵虎找的是个自称祖传十代的捕鹿人,经验十足。赵虎便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去抓。
捕鹿人拿了钱转身就去了邻城,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几斤鸭血,糊弄这赵虎跟赵虎糊弄黄太子是一个路数。
所以说,这一千两银子花下去,不管是黄太子还是赵虎,谁也没瞧见过真正的鹿血。
这天晚上,赵虎又弄了点猪血来糊弄黄太子。
“皇上,最近这个血喝下去怎么样?是不是猛多了?”赵虎清楚这事儿就是一种感觉,你感觉自己猛多了,就肯定猛多了。
“嗯,挺好。”黄太子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他很纳闷,为何这个赵虎这么久了都改不了一身流氓习性。现今已经是一国大将军,说话还是那么粗俗不堪。
所以黄太子越来越不愿意跟他交谈,聒噪。
他越来越喜欢去找一些读过书的人,读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才叫好听,听着就让人浑身舒坦。
不过这鹿血是真的不错,这些天喝了后,受用很大。
就因为这鹿血,黄太子决定再买两个城的头牌回来!
“那流霞城青楼头牌如何?”黄太子突然问。
他怕别人“擒贼先擒王”,所以很少出城。但手下武将大臣却喜欢出去风流快活,所以他们懂得多。
赵虎立刻就扯着嗓子喊道:“白得很,嫩得很,一掐一手水!”
黄太子登时就皱了眉头,或许他以前很喜欢听这种话,但如今他已经很厌恶了:你言语粗俗,使得自己对这个没见过的头牌也一并感到粗俗了起来。
于是他便问身边的一个读书人。
这个读书人一肚子学问,是黄太子近来招到的“礼部尚书”,名叫钱蕴。
钱蕴此人在大行王朝的时候就读了很多书,却没有一点功名在身。他当年家里殷实,儿时读书只为消遣。长大后却发现了读书的另一个妙用:用那诗词学问勾搭那些个多愁善感的豆蔻少女、大家闺秀,颇为管用。
浪荡到了二十四岁,大行王朝垮了台。
乱世来临,家乡遭了祸,他逃了出来。
这一路颇为辛苦,原先太平盛世就是靠着诗词歌赋勾搭大姑娘小媳妇也能吃好喝好。但乱世一来,这些皆不管用了。这世道认的要么是钱,要么是兵。
钱蕴这才后悔:早知道儿时学什么诗文,就该学那拳脚功夫!
这两样钱蕴都没有,于是一路颠沛流离,熬到云土国城墙下。本是流民之属,突然见到城内走出一模样不俗的女子。难得有了点兴致,于是拿着砖头在城墙根下画了首破词:
“盛世美人似妖,浓妆艳抹多娇。乱世如清水,洗去佳人窈窕。可笑,可笑,竟是美丑颠倒。”
第二天黄太子难得巡城,发现了这首刻在城角的词。深感遇到了知己:自打他做了皇帝,整日就是找寻各种美艳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得出一结论,那些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大多用水一洗并不好看;反而是那些没啥妆容瞅着还不错的女子,装扮上一定好看!
遂下令把写这词的人找出来!
那看大门的老大爷是亲眼瞧着钱蕴写的,所以很快就在墙角下找到了他。
钱蕴以为自己惹了大事,他知道这些个造反起义的土匪头子向来不听你解释,杀人只看心情,准备等死。
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死,而是云土国礼部尚书。
乱世,就是这么儿戏。
钱蕴又想:亏得儿时学过这些诗文。其实那首《如梦令》压根不是这土老帽皇帝理解的意思,可他是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自打这钱蕴来到云土国当上了礼部尚书,每日陪在黄太子左右,跟他说话聊天,黄太子就越来越爱听他说话了,尤其喜欢听他说那诗词歌赋的事儿。
钱蕴也就顿悟了一直困扰自己的那事儿:为啥乱世一来,他以往擅长的诗词歌赋对姑娘们都没有吸引力了。
其实这跟是姑娘还是男人没有关系,只跟这个人有没有吃饱饭有关系!吃得越饱,过得越好,那诗词则越有吸引力。
你看看现在,别说是那吃饱饭的姑娘,就是这土匪头子,在吃饱饭无事可做的时候,一样爱听这些。
当然也有例外,而且起码你得识字!你这些玩意儿跟那独眼龙赵虎讲,他恨不得当场弄死你。
此刻黄太子问钱蕴那头牌到底如何漂亮,他把那折扇一开,恭恭敬敬地问道:“皇上可喜欢看那月亮?”
“哦?”黄太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说法吗?”
“皇上您想想,深夜里,一轮圆月挂在空中。您想仔细看看这月亮,看看月亮上面的纹路,却越瞧越不真切,因为有一层薄云遮挡着。月亮不动云在动,那云彩像一层薄纱,被吹得飘来飘去,您看那月亮一会儿像是露着的,一会儿又像是穿了件纱衣。那您觉着是那露着的月亮好看,还是被薄云罩着的月亮好看?”钱蕴笑问。
赵虎看不惯这文邹邹的钱蕴已久:自己这“镇国大将军”可是瞎了只眼换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钱蕴是个什么鸟东西?写那一两句诗文,就是“礼部尚书”,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听他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更是火冒三丈:“你个小X养的,皇上问你头牌,你扯什么月亮?”
黄太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呵斥道:“你听不懂就闭嘴!钱尚书,你继续说!”
赵虎是看不惯钱蕴,而钱蕴则是看不起赵虎,也不理他,又问道:“皇上可喜欢看雪?”
黄太子如今附庸风雅,已经喜欢上了读书人弯弯绕的谈话方式,他们越是弯弯绕,最后说出来的“结论”越好听,遂点了点头说:“喜欢。”
“皇上您想一下。你大雪天穿着貂皮,站在那山上看雪。雪覆盖了山头,覆盖了青松。那青山绿水,皆成了白色。雪花缓缓地从空中飘落,就要落在你身上的时候,突然一阵风起,是那微风,不是那狂风。那风带着雪花在空中打着转儿,围绕着你,像是美人在翩翩起舞---”
黄太子眯了眼睛,这读书人说话真是太讨喜了!云遮了月,风吹了雪.....哎呀,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多读几本书呢!
赵虎在一旁狂翻白眼:这个钱蕴,定是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汤!
钱蕴继续说道:“皇上问我那头牌如何漂亮,我说不出来。我能说的就是,您见到她,就好似见到了我刚刚说的那云那月,那风那雪。”
这才叫会说话嘛!这才叫学问嘛!黄太子心想,说道:“要是有一两句诗就更好了。”
钱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忙说:“有诗,有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缥缈兮若流风之回雪!”
黄太子瞪着眼睛看着他,纵使他识字不多,听过的诗也不多,但也被这两句诗给实实在在地镇住了!
不需要多高的学问,也能听出来这两句诗写得-----太他娘的好了!
“你写的?”黄太子迫不及待地问。
钱蕴故作微笑,摇着扇子不答。
当然不是他写的!
他那两文钱的学问,哪里写得出这种诗!(抱歉,抱歉,曹子建饶我)
但此刻充愣不答,既不失了那“冒名顶替”的文人体面,又能让黄太子误以为真是他写的,何乐不为?
“赏!赏!”黄太子说,“赏给钱尚书二十两黄金!”
赵虎恨得牙痒痒:不行不行,早晚要把这小X养的娘娘腔给灭了!
就在黄太子还陶醉于那两句诗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鼓声。
“谁?!”黄太子怒了,这特么谁在影响他!他原本还想着就这两句诗再补上两句,千古留名呢!
门外急跑进来一个侍卫:“皇上,有人在外击鼓。”
“废话!我都听到了,要你说?”黄太子骂了一句,“哪儿来的鼓?”
侍卫愣了下,慌忙解释道:“是----当年县衙留下来的鸣冤鼓啊。”
“鸣冤鼓?”黄太子这才记起,自己这皇宫当年是那云梦县县衙,县衙门口那个大鼓,是喊冤断案用的,“哪个不长眼睛的疯子,敲那鼓干啥?你们站门口不会拦着点?”
刚刚门口站着俩侍卫,其实都睡着了!所以让那林秀才有了那可乘之机,摸到了鼓旁边敲了三声!
但第一时间他们就醒了,一个侍卫拿下了林秀才,另一个慌忙跑进来汇报。
谁成想皇上老爷还没睡,恰好给他听到了。这不惹了大事嘛!
侍卫红着脸不发一言。
“滚滚滚!”黄太子嫌弃地摆摆手,“去把那鼓给我拆了!明儿再有人没事做去敲,我还要不要睡觉了?”
“是,是!”没受到责罚就好,侍卫心有余悸地问,“皇上,要不要把那敲鼓的抓了坐牢?”
黄太子一翻白眼:“坐牢还要供他饭,你出钱啊?”
“是,是,我懂了。”
............
林秀才被那侍卫按倒在地,在门口巴巴地等着。
好一会儿,见那刚刚进去的侍卫出来了,忙问道:“怎么说?皇上可要见我?”
“见你妈X!”那侍卫上来就是一脚,把林秀才踹倒在大街上,“滚,滚!”
林秀才屁股吃痛,抬头再看。
只见那侍卫对另一个侍卫说:“来,我们把这鼓拆了,拿回去当柴烧!皇上老爷说了,这破鼓没用,省的下次还有神经病来敲鼓影响他睡觉!”
林秀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大叫道:“冤枉啊,皇上给我做主啊!”
那俩侍卫登时就扑了上来,捂住了他的嘴:要是再打扰皇帝老爷,那他俩还活不活了?
一个侍卫捂了林秀才的嘴,另一个侍卫亮了刀:“再喊,就劈死你!”
林秀才在挣扎中点了点头,他对这个皇宫失望了。
那俩侍卫放开了他,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这“云土国”没救了,早晚要黄。
可是,自己如今如何是好?
那赵掌柜肯定是等天微微亮,就会让那拿刀汉子带着孩子们出城,自己如何在这之前救他们出来?
去找宋寡妇?
不,不行!
细想那赵掌柜和拿刀汉子的对话,此事关系太大。出了问题,那人肯定会杀人害命。
君子当仁不让,但若是遇险,则不该拉那旁人跟自己一起“当仁不让”,若是为了“仁”而让那旁人丧了性命,那便不算仁!
虽然宋寡妇说她们可以帮上忙,但林秀才隐隐清楚她说的“她们”是哪些,这些人,探一些消息或有门道,但遇险需要打杀不过是送命而已。
自己一介读书人,不是那一身功夫的武林人士,此刻能去找谁?
有那么一瞬间,林秀才甚至想到了柳兮兮。
但下一刻他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几年来从未找过她,而且她如今青楼的头牌,钱或许不缺,可哪里有能力管这种事。
想了一圈,无人可找。
无人可找,事情便不做么?
一件事做与不做,是看它做的成做不成,还是看它对或不对?
自然是看它对或不对!
只要这事儿是对的,那么便要去做,与结果无关。
这便是“君子当仁不让”的道理!
一条命而已!
再说了,就算不看对错看那利弊。那十六个孩子,若是最终能救得一个,也是值的!
自己现在既然无力可借,就该回那巷子,回那屋子,带着十几个孩子走!
去哪儿?救出来再说!
救出来总有活路。
心中主意打定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十字街口。
穷途客栈的灯居然还亮着,王富贵居然还坐在门口抽那旱烟,见到林秀才,还是笑嘻嘻地问:“林公子,进屋坐坐吗?”
林秀才愣了那么片刻,随后摇头,一个人往着南城方向走。
王富贵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把那旱烟袋往门槛上敲了敲,悠悠地又问道:“你此去,确有把握能救出那十六名孩童吗?”
林秀才停住了脚步,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富贵。
“进屋,喝杯茶。”王富贵发出了今夜的第三次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