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读书人的选择

每天晚上,宋寡妇都要等林秀才一起吃晚饭。

当年说好了“一起活”,于是俩人都说话算话。谁有力气谁出力气,谁能赚来钱就出钱,有那一块馍就掰成两半,一人一半。

在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乱世,一个满腹经纶的英俊读书人,和一个靠卖身为生的俏寡妇,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每天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但没有半点逾矩之举。

说出去谁信?

好在俩人都是活明白了的人。这世上但凡是活明白了的人,都把那外人的风言风语,当作那疯言疯语。

今日俩人晚餐相当丰盛,一人一碗鱼汤,而且每人的碗里都有一整条鲫鱼。

原是那宋寡妇的一个老客户,最近囊中羞涩,没钱再嫖。但同时又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宋寡妇的木板床。宋寡妇有个规矩:概不赊账。

做什么都可以赊账,唯独做这行不能赊。赊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赊多了,那些老客就不再跟你讨价还价,而是一门心思想跟你谈情说爱了。

要是谈情说爱,那她宋寡妇成什么了?

这是原则,也是底线。

那老客实在是惦念,又没钱,于是大清早去了河边。正值隆冬,河上结了厚厚的冰层。他搬石头砸破了冰,然后捞鱼。

捞到了两条鲫鱼,冻坏了自己的手。

然后他就提溜着两条鱼来找宋寡妇了。

要用两条鲫鱼换春风一度。

宋寡妇觉得合理,于是换了。

只是看着他那两只冻得浮肿的手,心里不禁默念一句“色是刮骨刀啊”。

此刻昏暗的小屋里,俩人对面而坐,一口一口喝着鱼汤,皆不言语。

而在那桌子的中间,则安放着林秀才傍晚捡到的那只袜子。

终于,林秀才喝完了碗中的汤,额头在油灯的映照下,竟在寒冬腊月沁出了几颗汗珠,抬头,正视着宋寡妇:“帮我个忙。”

“决定要管?”宋寡妇问他。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后果想过吗?”

“当仁不让,若是事事都只考虑后果,那便是利弊的比较,而不是对错的道理。”林秀才微微叹了口气,“这乱世,我已失无可失,大不了是一条命而已。”

宋寡妇直视着他:“那我呢?”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能不能活下去?”

“这---”

宋寡妇蓦地笑了:“可见你还不是失无可失。”

林秀才沉思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宋寡妇率直站起,去开门。

片刻之后她便又回来了,手里捏了一张字条。坐下,慢慢拆开那字条,当着林秀才的面念道:“赵掌柜在南城有一个老宅,东柳巷三号,极为隐蔽。老宅内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阿婆,是他雇的。”

林秀才怔住了:“你---你---”

宋寡妇笑道:“不是只有你们读书人才懂‘当仁不让’的道理。”

林秀才良久无言,抬头看着三尺处,似是能看见那并不存在的“神明”,最后悠悠地道:“我很想知道,你们这究竟是个什么门什么派,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一碗饭的工夫就能查到这些?”

宋寡妇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埋头继续喝汤,说:“别硬拼,活着。实在不行,我们能帮上忙。”

林秀才没有再问这个“我们”到底是谁,而是站起了身,撩了撩长衫,出门而去。

............

云土国不大,毕竟只是一个夕日的县城而已;但也不小,毕竟也是一个夕日的县城。

从宋寡妇家出来,出了小巷左拐就是十字街。

当年十字街的热闹繁华早已不再,如今天一擦黑,一个个铺子就打烊关门。所以林秀才走到十字街上,竟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盏微灯还在亮着,远远一看,是那“穷途客栈”。

林秀才走得很快,很快就走到了那穷途客栈门口,门前放着一把小板凳,掌柜的王富贵坐在板凳上抽着旱烟。见到了他,笑眯眯地问道:“林公子,要不要进门喝杯茶?”

“谢了,不必。”林秀才微微点头,又疾步而去。

他看不透王富贵这个人,只知道他曾一怒之下买通赵虎杀了韩生。有钱至此,一定是不好惹的。

他此刻要事在身,所以也顾不上跟王富贵假客气,出了十字街,一路往南。

南城正是那夕日县衙,如今“皇宫”所在,而东柳巷,正在那皇宫对面。

一路无人,林秀才就这么偷偷摸进了东柳巷。

东柳巷很深,站在巷口往里面看,像是一条细黑的长带。林秀才一边往里面进,一边数着门。倒数第三家,就是那东柳巷三号。

这是一个矮门,门前没有门槛,透着门缝往里看,漆黑一片。

门上没锁,推了推,又没推开。

说明门是从里面上的锁,屋内有人!

据宋寡妇的情报,这里面住的是一个又聋又哑的阿婆。既然又聋又哑,此时敲门又有何用?

墙倒是不高,但林秀才没有那翻身上墙的本事。

怎么办?

有办法!

周围的房子,值此乱世已经十室九空。墙上的砖头七零八落,摇摇欲坠。甚至有一间矮屋,那土墙已经倒了一半,就着月色也能看到屋内草木丛生。

林秀才便扒那土墙上的砖块,一块一块垒在东柳巷三号的墙下。不到半刻,便垒了半人之高。

够了!

林秀才攀上垒造而成的砖块堆,又爬上矮墙,看到那院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果然是有人长年打扫的!

下去可没有砖头块了,林秀才只能咬牙,纵身一跃!

震得他膝盖生疼!

缓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细看,只见这院子只有两个屋子,一个大屋,一个小屋。大屋和小屋一个在南边一个在东边,西边和北边皆是墙,就这样箍成了一个院子。

宋寡妇完全信得过,无论是品性还是办事。

她既然传来了情报,让他来这个院子,那么八成自己要救的人就在此处!

那么,一个大屋一个小屋,定然是一个绑着自己要救的人,一个住着那又聋又哑的老太婆。

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林秀才先悄声走到那小屋前,侧着耳朵听,能听到那一阵一阵的鼾声。

又走到那大屋前,仔细听,听到的却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被绑之人如何能睡得着觉?

定是那大屋无疑!

门没反锁,林秀才推门就入!

一进门,月光洒到了屋内,林秀才看着眼前的画面,脑袋整个都麻了。

一屋子的小孩,有男有女,虽然天黑瞧不真切,却起码有十几个!

每个小孩都被捆住了手脚,嘴里被塞上麻布。

小孩们大多都没睡,突然见到门被推开了,个个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林秀才。

赵掌柜哪儿弄来的这么多小孩?

他要这些小孩做什么?

既然料定那老太婆又聋又哑,那林秀才便不怕。关了门,在屋里摸到了煤油灯,点了个火折子,把灯点上。

这下才真正看清了,一共十六个小孩,七男九女。最小的约莫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岁。

林秀才要首先摸清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又怕这一堆孩子一起叫嚷起来麻烦得紧,所以他特意挑了个看上去大一点的男孩儿,扯出了他嘴里的麻布。

原以为孩子叫嚷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那孩子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悄悄地问:“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去哪?”林秀才问。

孩子有些急切了:“是不是定波城有人看上我了?我很乖的,还会做饭。”

林秀才大脑飞速旋转:定波城!卖孩子!

原来赵掌柜在干着这个勾当!

林秀才登时怒不可遏,想来这些孩子也是父母辛苦带大的,想来这些孩子的父母此刻是如何思念自己的孩子?!

不,不对!

林秀才想到一节,又问那孩子:“你是怎么来的?”

孩子低了头:“我爹,赌钱,卖了我,一两银子。”

林秀才怔住了:乱世,人命都明码标价了。

可是那父母爹妈明码标价卖了孩子,这账又如何算?

林秀才又拔出另一个女孩嘴里的布,问道:“你呢?”

女孩怯怯地不敢说话。

“你是哪儿来的?”林秀才追问。

“我---我---”女孩更害怕了,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啊!”那男孩恨铁不成钢地瞪女孩,“这是好事,有大户人家要你了!”

“我爹妈被杀了---土匪卖了我,五百文----青楼嫌弃我丑,养大了赔本,又卖了我,一两银子----买的人又把我卖了,二两---”

林秀才听得双手发抖,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用的东西!”男孩骂女孩,“说你会什么!”

“我会洗衣服,还会---还学过唱曲儿。”女孩低着头,似乎对自己会“唱曲儿”一事并无把握,“大---大人,您别嫌贵,你把我买回去,我给你养老哩。”

林秀才听得鼻头一酸,似是这里的孩子都巴不得被买走?!

买孩子卖孩子终究是为恶,可若是在这乱世,自己当初都差点饿死,又何论孩子们?已经穷途末路,若是被那富贵人家买了去,有那么一口饭吃呢?

这对错到底如何论?

若是在那大行王朝,赵掌柜这种行为当杀头问罪!可如今,又有哪里有那律法?

此刻的读书人,又有了难定的道理。

旁边突然传来了剧烈的摩擦声,林秀才扭头一看,是一个女孩子,在拼命蠕动身体,似是有话想说。

这女孩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女孩年纪稍大,穿得整洁体面,而且脸上不脏。

林秀才心中一个激灵:怕是自己要找的人。一步上前,扯开她嘴里的布。

正是那顾茹!

“叔叔,救我出去!”顾茹一能开口,就迅速道,“你是不是捡了我的袜子?”

林秀才点头:“你识字?”

“识字。”顾茹说,“那人不是好人,我不是被买来的,我是被他硬抢来的。”

林秀才点头:“好,定救你出去。”

心中稍定,起码在这个姑娘这里,能寻到对错。

林秀才还想一个个再问一遍,突然门外传来了声音!

顾不上许多,怕他们叫嚷开来,林秀才把那几团布再塞回那几个孩子嘴里,吹灭煤油灯,隔着门缝往外看。

只见月色下一个明晃晃的刀尖刺进了院子的门缝里,门栓被轻易挑开,两个男人走进院子。

看那身形,一个是那赵掌柜,另一个拿刀的,孔武有力,没见过。

“这老太婆!”赵掌柜先恨恨地骂了一句,“当初雇她就图她又聋又哑,看来也不是好事,我们进来她居然一点没发现!”

拿刀男人笑道:“这世道,谁上这儿来?孩子都在屋内?”

“都在,十六个,明日你便带走。”赵掌柜说,“别放我这儿了,我每天饭菜钱都不够。”

“这几年让你赚了几百个的人头费,还跟我哭穷?”男人摇头,“我进去看看。”

林秀才虽惊不乱,一扭身藏在门后。

门被推开,恰好挡住林秀才。

男人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不错,不错。”

说完也不愿多看,关了门。

赵掌柜笑嘻嘻地说了句话。

林秀才一听这话,眼神刷地一下就亮了,一个读书人的脸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布满了杀气。

此事,他已有决断。

哪怕霍上这条命。

作者有话要说: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