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天近黄昏。
赵掌柜换了身灰色大袄,在冬天瑟瑟的寒风里,出现在了云土国城外,靠近小山的那条道上。
这条道四通八达,往北是云土国,往东是烟云城,往西是一些村子,里面活着些苟延残喘的农民。
所以这条道上总是热闹非常,多是那活不下去、不知道从哪里逃荒而来的流民乞丐,倒在地上要一点吃的过活。
周围的几座城都不欢迎流民,流民活着容易□□,进了城不是偷就是抢;要是死了尸体没人收拾,烂在街上容易形成瘟疫,让城里的人得病。所以但凡看你破衣烂衫,行将就木的样子,就不会让你进城。
寒冬腊月,这些人无处可去,所以常常有那今日看上去还哀嚎阵阵的流民,明日便已变成了冻死路边的饿殍。
因为这些饿殍,那山上的野狗、秃鹫,在这乱世大概还能吃得稍好一些。
赵掌柜一靠近这些人,他们就爬着围了上来,揪着赵掌柜的裤腿,磕着头说“行行好吧,给口吃的”。
赵掌柜又不是什么善人,把这些人一一踢倒,继续往道路里面走。边走还边从怀里摸出一把刀,亮给周围这些流民看。
他吃过亏。
一开始干这事儿就吃了个大亏,第一次来的时候,乞丐们问他要钱,他不给,这些个亡了命的人就一拥而上,从里到外把他剥了个精光。不仅身上的钱被抢走了,甚至一件遮身的衣服都没给他留下。亏得那会儿是夏天,要是今日这般天气,还不得把他活活冻死?
所以这帮人可怜吗?
不可怜,一点也不可怜。
赵掌柜亮刀,就是让这些跟畜生差不多的人,少点亡命的心思。
他径直走了约莫二百米,见到一个满脸污水的女人,跪在地上,巴巴地看着他。
女人前面是个小男孩儿,五六岁还穿着开裆裤,邋遢的脸颊居然还有些嘟嘟的肉,可谓难得。男孩儿头上被插了个草标,看着赵掌柜有些弱弱的害怕。
女人见赵掌柜停下了脚步,赶忙把小男孩儿往前推了一把:“买吗?二两银子。”
“你是他娘?”赵掌柜冷声问。
“是,是。”女人迎合着说。
“不是。”小男孩儿突然开口。
“放屁!老娘给你吃给你喝,怎么不是了?”女人破口大骂,扇了那男孩儿一嘴巴。
男孩儿不敢哭,涨红着脸,硬熬着眼泪不掉下来。
女人打孩子的时候,周围还有那几个男乞丐在往这边张望。
赵掌柜心里有数,八成是这伙人捡来的,或者抢来的。
他无所谓,说:“男孩子,值不了二两,最多一两。”
“卖了!”女人毫不犹豫。
赵掌柜扔给她一两银子,拉过小男孩儿。
“喂!”那女人又喊。
“怎么?”赵掌柜扭头问。
“买我吗?”女人急切地问,“不要钱,给口饭就行。我洗洗模样还行的。”
“不要。”赵掌柜转头就走。
然后就听见周围那几个男人,把那女人按倒在地,拳打脚踢。女人疼地嗷嗷直叫唤。
看来这些男人是用这女人来赚钱活命的。那女人见赵掌柜有刀,赌了一把。要是赵掌柜要了她,她说不定还真能脱了虎口,能活命。
但赵掌柜不会干这种傻事。
小男孩跟着赵掌柜,一声不吭。
赵掌柜继续往里面走,又相继买了两个四五岁的女孩儿。
买来的这些男孩儿女孩儿,都是四五岁大,恰好差不多是大行王朝垮台后出生,出生即是乱世。有那爹妈死绝了,被旁人带着的。也有那被亲爹亲妈卖了的,这些都无所谓。
他们不知道被转手了多少次,被打被骂,索性还活着。有一个好处就是,这些孩子不会像太平盛世的孩子那样,会哭会闹。他们在拳打脚踢和买来卖去里,早就明白了哭闹只会被打的道理,所以一个个都很乖,默默地跟着赵掌柜。
赵掌柜把他们带到山脚,那里有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上去!”赵掌柜又把三个孩子一一抱上马车,“不准闹,不准发出声音,懂吗?”
三个孩子一一点头。
赵掌柜很满意,不需要有什么别的措施,这些个乱世里被买来买去的孩子,都很懂事。
赵掌柜驾着马车,往回赶。
还没走两步,就在赵掌柜驾着马车再次路过那小山道的时候,远远地见到那山边站着个小丫头。
小丫头长得水灵,跟刚刚买的三个满脸泥水的不一样,白白净净的,一身整洁的衣裳,孤零零地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
“驾!”赵掌柜一抽马屁股,转了方向,转眼就到了那姑娘跟前,“小姑娘?”
小丫头大概有个七八岁,见了赵掌柜先退了一步,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
“怎么一个人在此处?”赵掌柜看上去是关心问话,实则是套话,这姑娘一看就不是被人卖来卖去的孩子,要看看她有没有家人同行,“那边流民很多,很危险的。”
“我等我张叔。”丫头终于说话了,像是特意抬高了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你张叔又干什么去了?”
“我叫小茹,张叔去给我买吃的了。”
“哦?”赵掌柜心里冷冷一笑:这荒郊野外,连个店都没有,买什么吃的?买吃的怎么会把那小姑娘一个人丢在路边?
所以,要么是这个小茹在骗他;要么是这个张叔骗了小茹。
这都无关紧要,既然是假的,那他便再无顾虑。
下马,一把抓过那丫头胳膊。
“你干什么?救命啊,救命---”
这事儿赵掌柜不是第一次干了,速度极快,把那丫头拎上车,一口破布塞进她嘴里,不让她叫唤,又找来绳子把她手脚捆起来。
做这一切的同时,另外三个孩子害怕地看着,一声也不敢吭。
卖一个孩子十两银子,买一个孩子一到二两,赚八到九两。
可是如果碰到落单的,这十两银子就是净赚。
赵掌柜是个商人,这笔账他会算。
............
小茹姓顾,是那凌峰城人。
凌峰城在大行王朝数百个城池里,不算幸运。
凌峰城靠海,大行王朝还在的时候,城里驻兵数千,防的是海上的海盗渔民。
那些个海盗大多都是当初大行王朝犯了法的人,逃到了海上,一个个都凶狠无比。时不时地来凌峰城打那么一下秋风,今儿个抢个村子,明儿个砸个店铺。
凌峰城里数千兵马,跟这些个海盗斗了几十年。奈何这帮人来去极快,一直没能彻底剿灭。
大行王朝一倒台,海盗们闻风上岸。
凌峰城城主是个好人,守了两年,终于在没有王朝支援的情况下,丢了城池,自己也被那海盗杀了。
至此,凌峰城彻底落入了海盗之手。
海盗都是那凶残之辈,入了城就是涸泽而渔,谁有不从直接人头落地。
顾茹一家是书香门第,没逃也来不及逃。父母临死之前让家中老奴张叔带着独女顾茹逃往流霞城,投奔表哥表嫂。
流霞城距离凌峰城极远。张叔带着顾茹逃了半年,路上遇到那流民,劫匪,一路坎坷,身上的钱物也慢慢被抢光了。
这日来到云土国外,张叔摸了摸行囊,已经没钱了。就让顾茹在路边等他,他去买点吃的。
然而小丫头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张叔都没回来。
顾茹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她也不知道,张叔是遇了险出了意外,还是扔下她不要她了。
马车一路颠簸,只听见车轱辘压着地面的嗡嗡声。
顾茹在车上扭来扭去,也挣不开手里绑着的绳子。
突然那小男孩凑近了她,趴在她耳边偷偷地说:“你不要闹,会被打的。”
顾茹停止了动作,看着小男孩,还有那两个小女孩。
两个小女孩也点头示意她不要再动了。
小男孩又趴在她耳边说:“看这个人挺有钱的,挺好的,说不定还有馒头吃。”
顾茹冷静了下来,把手伸到男孩面前。
男孩看着绳子,不敢解。
一个小女孩悄悄地说:“你不闹,我就给你解。你闹了,害得我们也被打。”
顾茹拼命点头。
小女孩鼓足勇气,上来,用力给顾茹解了绳子。
顾茹一松了手,就把嘴里的布拔了出来,掐着嗓子无声地咳了两下,一抬头就轻声问那另外的三个孩子:“我们四个人,打得过他吗?”
没想到那三个孩子一起摇头。
“他有刀!”
“为什么要打呀?”
“对呀,为什么要打?他有钱,买了我们,我们有吃的。”
顾茹不明白这三个孩子为什么不想跑,就好像这三个孩子也不明白顾茹为什么要跑一样。
“他不是好人。”顾茹悄声说。
三个孩子无动于衷。
他们不明白,什么是好人。
“他要是好人,就不会抢我。”顾茹又说,“我们一起,跑,好不好?”
一个女孩说:“你要是再说话,我就告诉他!”
顾茹呆住了。
虽然绳子解开了,能说话了,但是,毫无用处。
跑不掉。
马车除了前面是个帘子,四周都是封闭的,没窗户看不到外面,她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她也不敢大喊大叫,怕挨打,也怕那三个孩子因为自己挨打。
突然,马车停了。
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是那个人,跟另一个人在说话。
他是个坏人,顾茹心想,那另一个说话的人是谁?是不是也是个坏人?
自己要喊吗?
她还是不敢。要是说话的那人是他的同伙就完了。
怎么办?
她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娘亲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一把脱掉自己的鞋子,再脱掉自己的袜子。
“有笔吗?”顾茹悄声问另外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眼神木讷,他们或许都不知道笔是什么。
顾茹突然看见他们脸上全是泥,便上前扣他们脸上的泥,用那黏腻腻的污泥,在袜子上写字。
就写了两个字,那马车突然又动了起来,顾茹情急,忙将手偷偷往前伸到帘子外面,把袜子扔了出去。
............
林秀才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在赵掌柜的字画店当了三天账房,也没什么生意,他就偷偷看赵掌柜的藏书。
明明那黄昏时分赵掌柜就打烊让他回家了,他又刻意留了半个时辰,就为了多看那么一会儿。
赵掌柜倒也放心他,让他离开时记得锁门就行。
于是等到天入了黑,他才从书中惊醒过来,看了看天色,锁了门,往回走。
从北城走过了十字街,正要转入小巷的时候,远远看见赵掌柜驾着马车就来了。
赵掌柜有辆马车,这是林秀才早就知道的。
按他所说,大行王朝那会儿,他会驾着马车去那四周村里和邻城溜达,买些便宜字画;后来大行王朝没了,字画店生意不行了,他就用这马车从乡下运些便宜的粮食谷子,要是仅仅指着字画店过活,他也早就活不下去了。
林秀才远远就拱手打了招呼:“掌柜的!”
赵掌柜皱了皱眉头,还是停了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城里晃悠,不怕那宵禁?”
“还早,还早。”林秀才说,“掌柜的,有件事商量一下。”
赵掌柜有些不耐:“何事?”
“我想了几天,字画店生意比我想象得更加惨淡。我算了笔账,靠这个字画店,您也不过是勉强度日而已,可能前天是碍于面子收留了我。可是一个月给我一百文属实太过了,您以后每个月给我三十文,然后再给我一两本书,如何?”
赵掌柜心想:读书人,果然都是又傻又轴的!
“可以,林公子怎样都行。”
说完,赵掌柜不愿再多留,说了句告辞,一抽马屁股,走了。
林秀才守着读书人的礼节,目送马车而去。
就这一目送,就目送出事情来了。
眼看着从那马车上,掉下来一个白色的物件。
林秀才怕那赵掌柜丢东西,忙上去捡起那东西。
一看是个袜子,袜子很奇怪,说它白吧,上面还有那几个油腻的泥纹;说它脏吧,除了那几道泥纹,其它地儿都还算干净。
咦,这好像是字。
读书人对于字,总有种难言的敏感。
遂把它铺了个平整,借着初升的月色,林秀才看懂了这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