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聪明人和笨人

童老七自土匪进城后,就一直住在老宅。

院子里埋了银子,但他一两都没花过。一开始的时候,他靠这银子活着。哪怕从来不花也靠银子活着。因为有银子在脚下他就不怕,哪天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拿点银子出来,够自己活几辈子了。

乱世之后,童老七每天在集市上卖馒头。卖馒头本是掩人耳目,如果啥都不干还天天有吃有喝,那么周围人都会察觉出他藏了钱。一举报,再被抄一次家,不仅仅是藏着的银子可能被查出来,自己的命怕是都难保。

蒸馒头是童家祖传的手艺,往上倒五代,童家祖先就是靠着这馒头摊,一代代挣下了一条街的家产。童家人,不管是谁,七岁必须学会蒸馒头,这是祖上的规矩。怕的就是哪天家道没落了,那些金子银子都靠不住,能靠的只有手艺。

童老七的馒头摊生意很好,足够他一个人在这世道生活了,于是就更没有去挖银子的必要。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他靠着地下银子的念想活着,后来便不靠了。现在的童老七,靠两样东西活着,一个是馒头摊,一个是儿子。

儿子走了,带着钱跟他娘一起走的,没有死在土匪刀下,这便是童老七每天夜里偷着乐的最大理由。

没有人知道,当周围人嘲笑童老七帮别人养儿子,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在笑那些人不懂。

他跟儿子有感情,哪怕不是他亲生的儿子,甚至儿子将来某一天也许改了姓,不再姓童了,那也是他儿子。

儿子聪明,小时候学了一身的本事,在外面一定能活得很好,这一点童老七很有信心。

就在童老七这么开心地想着儿子的时候,韩生来了。

韩生先是轻轻敲了敲门,然后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哎呀,韩老弟!”童老七赶忙迎了出来,“你可从来不到我这儿来!”

童老七觉得韩生是个好人,大好人。

当年自己埋银子的时候被他撞见,本想送一箱给他让他不要说出去,结果韩老弟没要。不仅如此,乱世之后,童老七也曾惴惴不安很久,怕韩生去告发他。为此他也主动找过韩生,想给他一些银子,但每每提及此事,韩生总是摇摇头,说不用。

这么些年过去了,韩生不仅没有告发他,甚至守口如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此事,也从未跟童老七要过银子。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人!

“这么些年了,也没来看看你,过意不去。”韩生挽着童老七的胳膊进了屋,“近来可好?”

“好,好!”童老七从灶上拿了个囫囵碗,给韩生倒了一大杯水,“韩老弟,喝水,喝水。”

韩生坐在条凳上,大口喝了一口,没有言语。

“韩老弟,可是生活遇到了难处?”童老七试探地问。

韩生这些年都没主动上过门,这一次突然来,在童老七看来,一定是缺钱了。那么不管他要多少钱,自己都该给才是。

“不不不,童老哥,你看你想哪儿去了!”韩生笑着摇头道,“怎么,我来看你就是管你借钱?”

“那是----”

“我是来提醒你。”韩生突然压低了声音,“我问你一句话,这地下埋着的八箱银子,你可曾用过?”

“没有,分文未动!”童老七赶忙摇头。

“那就好。”韩生长吁一口气。

“韩老弟何出此言?”

韩生凝视着童老七:“黄太子发了新钱,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童老七说,“黄太子发新钱,大行通宝不准用了。但是银子没事,一样用。”

“浅见!”韩生说,“那黄太子为何要发新钱?在我看来,那新钱一文不值!黄太子发新钱,就是为了搜罗市面上的银子。这云土国外来人不多,这城里既然还有现银,就说明有人偷偷藏了银子。你如果把那银子拿出去用,很容易被人发现,追根溯源查到你这里。你当年又是大户,很容易就知道你藏了银子。一抄家,挖出来,你命都难保!”

“明白,明白,韩老弟高见!”童老七连连点头,“不用,一文不用,我现在卖馒头,够我生活了。”

童老七很是佩服韩生,其实这道理他隐隐约约也明白,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到韩生那么透彻。

“好,既然你没用过,那我就放心了。”韩生笑着说,“告辞!”

“再坐会儿!我去买酒,一起喝酒!”童老七忙道。

“算了吧!”韩生道,“你挣两个钱那么容易的?不送!”

说完韩生便推门走了。

童老七看着韩生的背影,喃喃自语道:好人呐,好人呐!

韩生离开了童老七的家,便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

看来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他去看童老七,说的那些道理皆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确定那八箱银子还在童老七手里,而且分文未花!

韩生觉得,童老七真真是个笨人,一个不可教化的笨蛋!

大把银子在手里,居然不敢花也不会花,这不是笨蛋是什么?当年的童一街,不过是仗着祖上的聪明当上了城里的大财主,可是乱世一来,笨人立刻就现了原形。

为什么韩生这些年从来不找他童老七要钱?因为在韩生的心里,自己是聪明人,而童老七是笨人。从自己看见童老七埋银子的那一天起,这银子就不属于他童老七,而是属于我韩生。所以童老七这些年不过是帮他担着风险看银子的仆人而已。哪有主人问仆人要钱的道理?

现在韩生需要用钱了,就要把这些钱取出来。

怎么取?很简单!

这是聪明人的游戏。

韩生回到家,取了纸笔,写了一封信。那笔迹字体故意稚嫩而粗劣,简直惨不忍睹。又把信纸塞进一个油黄的信封里,在信封上写道“云土国,童老七收。”

写完之后,韩生便揣着信来到了云土国的驿馆。

云土国的驿馆一直都在。

当年的土匪,后来的李刺史,而今的黄太子,都保留了驿馆。原因很简单,他们知道云梦县有大量跑出去的人,所以希望本地的百姓跟外面的人通信说,云梦县目前还不错,让他们回来。只有县里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才能肆意搜刮。

驿馆的两个邮差正在喝酒,见到韩生进来,瓮声瓮气地问道:“干啥的?”

“寄信。”韩生讪讪地道。

“给我吧!”其中一个邮差不耐烦地放下酒碗。

“不敢劳大人动手,我自己去放!”韩生从胸口摸出一张云土国纸钱塞给邮差,“给大人加壶酒!”

“懂事!”邮差收下钱,摆摆手,“去吧!”

韩生走到驿馆角落,墙上挂着两个大竹筒,一个是寄信的筒,一个是收信的筒。

乱世,信件能不能寄到永远是个谜。所以这些个邮差根本不关心这些信件在百姓心里的价值,他们的工作就是把每天收到的信送到城里,寄出去的信拿到云梦县城门外三里地的一个大驿馆,往里面一丢,然后就爱谁谁了。

韩生偷偷地把那封信塞到收信的筒里,然后就点头哈腰地出了驿馆。

出了驿馆,韩生便回到了赵掌柜的字画店。

字画店,在乱世的生意简直惨淡。人一旦穷了,那么一点点钱只够吃喝的,哪里还有买字画的心情?

可为啥赵掌柜的字画店还能开着?没有改成粮油店,杂货铺?韩生清楚,字画店只是掩人耳目而已,赵掌柜其实还干着别的勾当。

此时已是下午,接近傍晚。赵掌柜见韩生这时候才来,也不恼,而是笑嘻嘻地问:“韩老弟,那柳兮兮滋味如何?”

韩生笑道:“别提了!去也就讨了两杯酒喝,啥滋味也没尝着!”

“青楼是销金窟啊,没钱怎么能行?”赵掌柜阴恻恻地说,“要不要我给你指条赚钱的门路?保你以后天天睡柳兮兮!”

“算了,我胆子小。”韩生摇摇手。

赵掌柜有赵掌柜的勾当,随时会掉脑袋的勾当。韩生知道,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门勾当,他也不想掺和。

“嘿!当我没说。”赵掌柜说完就躺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睡了。

韩生则在等,等童老七。

韩生默默地想:童老七会不会不来找自己?他会不会自己偷偷一个人把事儿做了?不会,绝不会!那么多银子,他出不了城。而且时间不等人,他一个人挖那银子太慢,那么担心儿子,肯定想快点挖出来。再说,他是个笨人,笨人在遇到事儿的时候,总是想找一个聪明又信任的人依靠出主意。自己比他聪明,他看得出来。又是他最信任的人,这是明摆着的,银子的事情只有他和自己知道,他找人帮忙只能找他韩生。自己又刚见过他,他第一时间又肯定会想到自己。那么,童老七首先必须得找人帮忙;其次找人帮忙只能找他韩生。那这事儿就没得跑。

果然,天还没黑,童老七就来了。

一脸焦急,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外,把头探进来后,问:“韩老弟在吗?”

韩生抬头,故作惊讶:“童老哥,你怎么来了?”

“找你有事,你看能不能----”

韩生立刻扭头冲着赵掌柜道:“掌柜的,我出去一趟。”

“嗯。”赵掌柜眼睛都没睁。

韩生拉着童老七出了门,在店门口问他:“怎么了?”

“来,来!”童老七拉着韩生,一路跑,跑到了自家老宅。

韩生跑得气喘吁吁,帮他关上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童老七急得快哭了,从怀里把信掏出来给韩生看:“邮差刚送来的,你看看,帮我想想办法!快!”

韩生拆开这封自己写的信,眉头大皱:“这字怎么这么难看?”

“土匪写的字,哪有什么好看!”童老七急死了快,“你快看看内容。”

韩生边看边读:“童梦泽----和他老娘---在我们红云寨----本想杀他们吃肉,他说家里有钱----限你三日内带银子一万两,把银子带到云土国城外西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如若不到,或是不足万两,杀人吃肉---”

韩生读完跳了脚:“这信真的假的?”

“不管真假,不管真假。”童老七哭丧道,“银子给他们,换我儿子回来!”

“你有一万两吗?!”韩生问。

韩生这是明知故问,一万两这个数目,是他精心计算过的。八箱白银,当初埋银子的时候,韩生默默点过,应该是不止一万两的。

“有,有。地下的银子万两有余。”童老七急切地说,“韩老弟,我们把它挖出来,一起挖。”

韩生却皱眉问道:“挖出来,又如何运出去?”

童老七抱着脑袋,急得团团转:“我也不知啊....”

“别急,我想想。”韩生看着这个笨人,抛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办法,“这样,我们今晚挖出来,明天白天我去帮你准备马车,一辆马车不够,起码两辆,我花钱去收买晚上看门的差役,明天夜里我们带着银子出城!他限期三日,我们后天上午就能到!”

“好兄弟,还是你有办法!”童老七听闻此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其实,韩生的计划远不止此!童老七救子心切,为了救儿子什么都顾不上。所以他明日先找马车,不能雇,只能买,晚上跟着童老七一起出城,一人驾一辆。夜里城门口的差役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儿,若是花钱能够收买,便收买。若是不能收买,便杀了!带着尸体拖到西山。西山当然没有什么童梦泽和土匪。童老七到时候忙着找儿子,自己正好趁机下手杀人!

杀人是笨人干的事,但韩生要在短时间内拿到这一万两,不杀没办法。

乱世,消失两个人没人会管!自己先把银子藏在西山,西山是荒山,有一些小山洞。自己驾着一辆马车连夜回云土国,到时候去找柳兮兮远走高飞,自己有马车,城外有万两白银。柳兮兮图的是钱,万两白银足够俩人活几辈子了。

韩生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头脑手段,为什么不直接把童老七杀了取银子?因为韩生是聪明人,在城里杀人,尸体藏不住。而且他一人去挖八大箱银子耗费太久。童老七要是在家中被他杀了,他在童老七家里挖银子很容易被人发现。二来这个手段没有半点风险,童老七挖银子如果被人发现,藏银子的是童老七,怪罪不到他韩生头上。马车出城如果被人发现,藏银子的还是童老七,跟韩生无关。他不过是好心助人。在野外杀人和在城里杀人,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可惜了---”童老七突然道,“原本打算这些银子给韩老弟一半的,现在让韩老弟受累,又没有分文好处----”

“哎呀,现在想这些又有何用?!”韩生斥道,“快挖!”

于是,童老七找来锄头,俩人便趁着夜色,静悄悄地挖银子----

一直挖到了半夜。

月色当空照,惨白印在了童老七和韩生的脸上----

四箱银子摆着院中,再无其它。

少了四箱!

“童老七。”韩生声音中透着冰凉,“你为何骗我?”

童老七满头大汗,显然急得快冒火了:“没,没有骗你呀!是八箱啊,是八箱啊!当年埋你也在的呀!这---这是怎么回事?”

韩生是聪明人,聪明人只相信自己的逻辑:银子埋在地底,挖银子是多么费工夫的一件事?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童老七一直住在老宅,怎么会让人在他眼皮底下挖走了四箱银子?!而且如果是被偷了,为什么只挖四箱不全部挖走?此事自始至终只有童老七一家和自己知道。自己不曾偷,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童老七骗他!

“此事我已帮不了你,土匪说要一万两,这里最多五六千两,如何是好?若是你藏了,现在就告诉我藏在哪里,我们一同去取。”

“没有藏,对天发誓!”童老七给韩生跪下了,“韩老弟,你要帮帮我。”

“如何帮你?我又没有那么多钱!”韩生内心怒不可遏,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聪明人被一个笨人给骗了,“罢了,罢了。你若不在乎儿子性命,我又何必为你操心。”

韩生扭头,出了院子。

韩生一走,童老七抱着银子,痛哭不已。

他不知道银子怎么会少了一半,他真的不知道!

可是现在银子如何少的已经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了,问题是他没有这一万两,又如何去救儿子?!

去借!

可这世道,这城里,哪里有人会有几千两银子?!

童老七哭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在家里哭明显不是办法。

出了门,锁上门锁,上了街。

云土国的夜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正值隆冬,天又冷,童老七瑟瑟发抖,问谁去借钱?

慢慢就走到了十字街头。

“咯吱”一声,十字街口一个店门开了。

童老七扭头一看,是那一家刚开的“穷途客栈”。

小老头,也就是这客栈的掌柜的,王富贵,正站在门口,抽着旱烟看着自己,笑道:“童老哥,要不要进客栈一住?我看你现在,很符合我们客栈的待客要求啊。”

童老七木讷地摇了摇头:“不,不了。”

王富贵笑道:“进来一叙嘛!”

“不,不了。”

王富贵却笑得更加开心了:“我有钱,可以借你。”

童老七怔住了,但立刻眼神又昏暗了下去:“不--不够的---”

“白银五千两,够不够?”王富贵问。

童老七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