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XLIII
乌泱泱的人流潮水一般向食堂奔涌而去, 黎晓像一尾溯回的小鱼,拼命摆动鱼尾,逆着潮水游动。
午间, 艺术楼空旷无人。
她踩着楼梯往二楼走,缥缈的钢琴声从远处地传来。
季扶倾到得比她还早吗?
她不禁放慢步伐, 琴声逐渐清晰,音色空灵纯净。
前奏舒缓,欢快的音符跳动着,像极了她此时此刻前去见他的心情, 雀跃、甜蜜又期盼。
季扶倾平时在学校只练习交响乐团给定的曲目, 黎晓第一次听他弹其他曲子。
旋律有一丝丝耳熟,她一定在何时何地听过这首曲子, 但不知道它的名字。
待会儿一定要问问他。
她这么想着,人已经到了音乐教室门口。
只见季扶倾坐在钢琴边, 专注于弹琴。
窗外有飒飒的风,枝叶摇晃。他身着校服, 俊朗的容颜浸在昏沉的光线里, 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他好像并没有发现她的到来,于是黎晓踮着脚尖, 悄悄悄悄地绕到他身后, 嘴角勾起一丝笑, 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钢琴声戛然而止。
“别闹, ”季扶倾薄唇微启, “黎晓。”
修长的睫毛触到她的掌心,鼻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指尖,痒痒的、麻麻的。
他一下子就说出了她的名字,她松开手, 顺势坐到他身边,看向琴谱架——上面是空的。
也就是说,这支钢琴曲的旋律和指法,已刻入他心底。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好好听啊。”黎晓撒娇道,“你教我弹这个,好不好?”
“这首曲子对你来说太难了。”季扶倾的双手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灵活地游走。
黎晓的指尖悬空模仿他的指法,不解地问:“很难吗?”
季扶倾淡淡道:“看着简单,弹起来难。”
好吧,她对钢琴一窍不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黎晓不再打扰他弹琴,歪头偷偷观察着他。
眉眼深邃,高挺的鼻梁有一处不明显的驼峰。嘴唇是浅浅的薄红色,唇线清晰。
他是和琴音一样干净无暇的少年。
曲子进入高/潮部分,旋律回环往复,愈发激烈,像情到浓时迸发的爱意。
他飞速地抚过琴键,黎晓惊讶于他娴熟的指法,难怪他说她学不了,这也太难了。
她被他的演奏所感染,试着去记忆被重复最多遍的那一段,指尖轻轻敲着自己的大腿。
最激烈的浪潮退去,曲调突转急下,趋于平缓,进入收尾部分。
每一个音符都含蓄且克制,透着淡淡的忧伤,像情人诉说别离。
一曲毕,黎晓不禁为他鼓掌。
她勾起嘴角甜笑,说:“好棒啊。”
季扶倾想再弹一遍,她却忽然问道:“你今天早上怎么迟到了?我听说,你上数学课上到一半才来。该不会是……睡过了吧?”
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黎晓昨晚也没睡好,要不是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早上恐怕也是醒不来的。难道他也跟她一样,昨晚激动得睡不着?
转念一想,又不大对劲。不是人人都像她,缺少家长管束。他妈妈怎么会放任他睡到迟到呢?
黎晓又问:“你妈妈今天早上没有叫你起床吗?”
回答她的是再度响起的钢琴声。
黎晓忽地捉住他的手,调笑道:“季委,我让你这么苦恼吗?”
她将他的手指放在掌心把玩着,抬眸看他:“要不要跟我在一起……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吗?需要让你考虑一整夜?”
季扶倾将手抽回去,身子往旁边挪开一些,跟她保持距离。
经历昨夜那番亲近的交谈,这举动着实反常。
也许是在学校的缘故吧?万一被人看见,她倒是无所谓,可他嘛……
黎晓轻笑,不再为难他。
“季委,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黎晓像只猫儿一样,软着腰慢慢地趴到钢琴上,前胸压住左边的琴键,侧头看他。
她催促道:“我在等你给我回复呢。”
季扶倾弹着钢琴,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像是在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
他的手指循着旋律的推进,来到低音区,指尖蓦地触到少女的柔软。
只是极轻的一下,校服前襟的蝴蝶结微微晃动,昭示着方才的确发生了实质性触碰。
季扶倾的指尖僵住,霎时间脑中所有关于旋律和指法的记忆都被清空。
这钢琴是弹不下去了。
他黑沉沉的眼睛望着她。
少女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发丝铺撒在琴键上,像黑色的溪流,潺潺而动。
红白相间的水手服下是纤瘦的腰肢。小腿跟着琴声晃啊晃,裙摆随之摇曳。
鲜活,生动,不受拘束。
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
正是这样的她,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世界,打乱了他如尺规般明确的生活。
一阵风吹过,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敲打树叶,像是演奏初夏的乐章。
黎晓一点一点地抬起纤长的睫毛,纯黑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她有预感,他有话要对她说。
季扶倾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黎晓。”
黎晓眉梢轻抬,给他回应。
他微微抽了一口气,斟酌许久,说:“没有必要,以后不要单独见面了。”
淡漠的语气,辨不出情绪。
黎晓先是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半秒后才发觉不对劲。
“不要单独见面?”她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不想跟我单独见面吗?”
黎晓慢慢起身,坐直了腰。她疑惑地问:“你是怕被老师或者家长发现我们的事吗?”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
“去隐蔽的地方就好了,为什么不要单独见面呢?”黎晓小小声说,“很多事情,不单独见面,也没法做吧。”
她难得羞涩地敛下睫毛,提醒他:“你还欠我一个吻呢……可别赖账啊。”
季扶倾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黎晓直视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季扶倾移开目光,不再看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到此为止。”
他也用了“我们”这个词。
黎晓犹如当头棒喝,瞳孔倏然放大。
昨晚他还同她十指紧扣,为什么今天要对她说这么绝情的话?
她再度向他确认:“你是认真的吗?”
他喉结微动,语气却毫不含糊:“认真的。”
黎晓从钢琴凳上跳了起来,她想在他脸上搜寻开玩笑的表情,可惜失败了。
“是不是你的父母发现了什么?”黎晓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为难你了吗?”
季扶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是我自己的决定。”
黎晓兀自思索一番,眉头微蹙,眼眸含着幽幽的波光。
“你想等到高中毕业再和我确定关系?”她说,“你忍心让我等那么久吗?”
她比季扶倾想象得还要乐观。
他不敢给她任何保证,生怕她受到二次伤害。
他们之间能不能有以后,是一个未知数。
这一次,他可以挡在她身前,揽下所有。
下一次呢?
见季扶倾没有回应,一种莫名的羞耻感爬上黎晓的心头。
她从未在男生面前这般卑微过。
即便如此,季扶倾的态度也没有丝毫转变。
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在耍她吗?
她被他牵过手、搂过腰,她亲过他的脸,对他表过白。
他对她的态度是纵容且暧昧的。
可是,在发生这一切之后,他却告诉她:“我们,到此为止。”
“季扶倾,你骗我,”黎晓说,“你撒谎。”
他微微抽了一口气,无法直面对她的控诉。
他为了贪图和她的一时欢愉,曾考虑过瞒天过海。
拒绝她,是一个艰难的决定。除了家长施压,也有他自身的原因。
自律、克己、慎独是他的信条,自从遇见她,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他终究无法原谅变成这样的自己。
可若是告诉她,这并非完全是他的本意,她是不是还会傻傻地有所期待?
“黎晓,”季扶倾反问,“你难道没有对我撒过谎?”
黎晓眸光微闪,忽然想起什么。
她最初的计划就是钓鱼执法,拖他下水早恋,再将他举报。
今天早上费子阳那番话提醒了她——季扶倾故意惯着她,放长线钓大鱼,等到她忘乎所以,再给予她一记重击。
不知季扶倾对她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在她步步沦陷、交付真心之后,对她说这种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是故意的吗?
“季扶倾,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什么?”
“你肯定是知道我想拖你下水,才报复我。”
季扶倾眉头微蹙,说:“你在说什么?”
黎晓怒道:“你少装了!我陪你演戏都演够了,你还没演够吗?”
季扶倾望着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问:“你做这些,只是想拉我下水?”
黎晓羞愤难当又百口莫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倔强地不肯在他面前落泪。
她破罐子破摔,说:“没错,我就是想拉你下水。等你答应我,我就会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让你再也当不了纪检委员!”
季扶倾的眼神有一瞬的错愕。
这令黎晓尝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哪怕此时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烧红的铁丝刺穿一般,疼痛欲裂。
季扶倾再度确认:“黎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黎晓说:“不然呢?季扶倾,你该不会以为我真喜欢你吧?”
他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
她一愣,随即躲开。
“那你哭什么?”季扶倾问。
黎晓抬起手,轻拭下巴,这才惊觉眼泪不知何时掉了下来。
像是说了谎,当众被拆穿。在他们的较量中,她是输掉的那一个。
是啊,谁先动心谁就输了,她输得彻彻底底。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地板被洇湿了一大片。
黎晓的脑子嗡嗡作响,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季扶倾,我不会原谅你的。”
这个地方她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转身便跑。
外面暴雨如注,季扶倾想拉住她,却又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干涩,眼底似有乌云翻涌。
季扶倾闭了闭眼,驱逐某些不该有的想法,然后将手重新放回琴键上。
钢琴声被雨声所覆盖,除了她,或许再也没有人能听见这首曲子了。
可惜,她不知道这首钢琴曲的名字。
而他,也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谁知,一曲弹毕,却见黎晓站在门口。
雨水打湿发丝,蜿蜒着流进雪白的脖颈里。
“我没带伞,”黎晓哭着说,“把你的伞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