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天气渐热,一如中原的局势,随着攻势的发动,黑夫已进军至成皋。
成皋就是后世的虎牢关,此地乃洛阳东门户,黑夫将指挥所和羽翼营都安置在此,可就近指挥荥阳之役——过去数月,梁地的楚军项梁部也曾以“十八路”县公来进犯成皋,然秦军更众,且成皋以西守东占尽优势,楚军人心不齐,未取得什么便宜,如今更采取了守势,战线在慢慢向东推进。
李必、骆甲等人所率的秦军前锋三万人已度过汜水,包围了荥阳,荥阳东有鸿沟通淮泗,北依邙山临黄河,南面遥望京索,西过成皋接洛阳,地势险要,为南北之绾毂,东西之孔道,怎么看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秦军也按照黑夫的要求,在荥阳摆足了架势,又是树立攻城器械,又是清扫周边的楚军据点,并截断了荥阳与大梁的联系,看上去来势汹汹,可实际上,却只用了三成力。
这一点,黑夫一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摄政起用的将领,如李必、骆甲、杨喜等,不仅是昔日降将,还是西河之战中,被项籍击败的人啊……”
羽翼营的陈恢对此的解释是:“春秋时,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曾于崤之战丧军辱国,身遭俘虏,晋人以为,秦穆公必怨此三将入于骨髓,若此三人归,必烹之。然秦穆公觉得罪在于己,却不杀三人,反而复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希望彼辈能悉心雪耻,最终在王官之战大败晋师,一雪崤之耻。”
“不戮败将,使之戴罪立功,此秦之古制也,始皇帝不杀李信、蒙恬,方有其在塞北协助摄政夏公,北逐匈奴之举,若似楚人一般,败者或死于斧钺,或畏罪自戮,又岂能总结成败,以免覆辙呢?”
他们羽翼营存在的目的,就是总结以往战役的经验,因何而胜,为何而败,这些“败军之将”的经验,便是很好的素材。
“李必、骆甲自从在西河走了项籍,便一心雪耻,为西河人复仇,常居于军营,休沐不归,与士卒同衣食,日夜操练,方有今日军容一新。”
不过掰扯这么多,陈恢也明白,摄政原模原样起用半年前西河之战,被项籍击败的几个手下败将,除了让他们知耻后勇外,就是要让荥阳看上去有一线生机,以吸引楚军援兵来救荥阳。
黑夫甚至还要求,但凡发现荥阳出去的求救使者,杀九放一。
但前锋李必部禀报的消息却让黑夫惊愕:荥阳守军本有两万,却在秦军抵达前撤走了万五千人,而这么多天过去了,城内连一封求救信都没往外发……
黑夫察觉到了蹊跷,召问陈恢道:“荥阳围困几日了?”
“已有七日。”
“这七日来,梁、陈两地的楚军动向如何?”
“自项声部从鸿沟东渡后,项梁部斥候时常至荥阳附近刺探,但都浅尝辄止,项梁主力仍在大梁,并无西援之意。”
项梁用兵是十分小心翼翼的,面对黑夫的围点打援,十分谨慎,那他那个一贯以莽撞出名的侄儿呢?
陈恢禀报道:“颍川郦食其遣使者来报,说是项籍主力本已拔营,但最后却停在了许、叶之间,不再北上。”
“被看穿了么?”
黑夫有些遗憾,他们的计划是,吸引大梁的项梁五万余人向西救援,陈郡的项籍征召当地人扩军后的四万余人穿过还是楚国“盟友”的韩国来援。
当楚军共计十万主力汇集到这片区域后,就以河南、河内、南阳、颍川合计二三十万的总兵力,打一场歼灭战,一战定江山!
很可惜,敌人也不是傻子,大概是看出了蹊跷,愣是放着这必救之地不救。
既然楚人不上当,黑夫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似乎落空了。
“何必呢,对这天下而言,长痛不如短痛啊。”
黑夫耸了耸肩:“即便楚军避战不救荥阳,也不过是慢性死亡……”
战术上的诱敌只是撞大运的取巧,真正让楚人难受的,是严丝合缝的战略,现在的秦军,如同一条巨蟒,慢慢缠紧楚国小猴子,充满肌肉的蠕动身躯,从胶东、江东、衡山、南阳、颍川、三川、河内各方收紧,只等勒断猴子的骨骼,再一口吞下!
“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已注定。”
既然对方不肯配合,黑夫遂下令道:
“告诉前锋,也不必收着了,既然器械已毕,兵卒士气正旺,那就对荥阳,发动强攻罢,主力亦渡汜水,在周边做好策应,以防楚军真来救援。”
犹如黑蛇信子吞吐,他下达了对荥阳的判决:
“五日之内,必拔此城,务必干净利落,让这一战,作为宣告楚国灭亡的,第一声钟响!”
……
“仲父以为,荥阳不可救。”
而与此同时的,陈郡召陵县,被阻止发兵的项籍放下从大梁送来的信,又看向特地从淮南赶到此地的范增。
“亚父也欲阻我?”
范增道:“荥阳确实救不得,钟离眛也看出来了,黑夫此举,是为了诱我主力西去,然后依靠南阳、河内之师,断我后路,以数倍兵力,将楚军围歼,他特地警告了上柱国,切勿援之。”
项籍道:“但钟离眛却留守于荥阳,我岂能坐视不理?”
范增道:“钟离眛之所以留守,是为了将计就计,以数千人及一座孤城拖延时间,好让我军做好准备,上柱国若不想辜负他,便不该去救援,而应带着主力后撤。”
项籍冷笑:“一味避战,难道就能让黑夫不战而溃?”
这半年来,他虽未负一战,但打的所有仗都觉得憋屈——西河之战,六国所有人见黑夫已抢先入关,占领咸阳,都心生怯意,不愿与之提前决战。
唯独项籍一语道出了真相:西河之战,大概是最后一次,双方都输不起的战争了……
“当时我便说了,一旦吾等退却,以黑夫之军,合关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将数倍于六国,而六国亦将星散,像过去那样,被各个击破。”
一切还真如项籍所料,就在他千里回援淮南的时候,黑夫已派韩信夺取河东,重创魏国。
而当项籍为了破局,选择进攻黑夫大本营淮南、衡山,想找到这条大蟒的七寸,却遇到了光滑的鳞身,与此同时,秦军又同时在中原、上党开辟了战场,赵国也实力大损。
对此,远在南方的项籍却无力救之,尽管在汝南打赢了一仗,杀共尉,却难以在南阳取得更大的战果。
“为何我每一场仗都赢了,但楚国却日益走向败局?”
项籍能感到,那条黑蟒在一点点缠紧楚国,他奋力挥舞四肢,却无济于事,只觉得无比憋屈。
范增却道:“实力悬殊,韩、梁百姓不附,现在楚军能做的,不是攻,也不是守,只有退!保全每一个楚卒,勿要使之枉死在韩、梁,他们每个人,都是楚国翻盘的依仗。”
“退到什么时候?”
“退回楚地,回到能百姓能竭力协助我军,拼死与秦作战的地方。”
项籍皱眉:“若依照亚父之策,不仅要放弃荥阳,连韩、梁也要尽数弃守?”
“上柱国。”
范增叹息道:
“老朽活了七十余岁,所以明白一个道理。”
“信人不如信己,仗打倒这地步,这局势,除了楚人自己,已经没有哪个盟友,是靠得住的了!不论是韩国,还是梁地屈从于楚的县公们,此时此刻,万万不能使之在吾等后方,而应退回楚地,使之在黑夫后方!”
“黑夫必分兵防备,于是越往东,他能用于作战的兵力越少,当年王翦非六十万大军不敢伐楚,而现在,黑夫麾下有多少?南阳、河南、淮南三军合计,可有三十万?”
范增道:“所以,我军当退到秦军分兵留守新占城邑的时候,退到彼辈骄傲轻楚的时候,退到我专而敌分的时候,退到黑夫以为,楚人胆怯,迅速东进,与我决战可定天下局势的时候!”
大蟒再长,也终究有限,当它伸长了身子追逐猎物时,或许就是最脆弱的时候。
“到那时,秦军越地数百里而战,上柱国只需要背靠楚人,一场漂亮仗,便能一举扭转颓势!”
项籍默然良久后,哑然失笑:“亚父常诟病我用兵好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博赌?”
范增摇头:“在西河时,是老朽错了,一味希望稳妥,但这局势,有时候只能靠赌,以期打破局面。”
而且,赌徒只有在输了的时候,才是贬义啊……
当年项燕将军,不就是靠空间拉扯秦军补给线,最终换来战机的么?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种战术,对一向用兵稳如王翦的黑夫,有用么?
但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项籍沉默良久后,却投袂而起。
“亚父之策虽善,但钟离眛未曾负我,籍亦不能负之!”
范增只觉得绝望,自己方才说得口干舌燥,莫非是白讲了?
“项羽,你……”
他做决定是依靠感性,而非理性,这是范增最大的无奈。
项籍却止住了范增:“计谋筹算,亚父之长也,然战场搏杀,籍至长也。夫战,勇气也,在西河时,我军退了,从此一退再退,从关西退回关东。今日若坐视荥阳沦陷,弃而不救,只怕士气将更加低落,连楚人里边,都将分崩离析,有什么资格,让彼辈追随我拼死一搏?”
“故荥阳可以放弃。”
“但钟离眛,籍必救之!”
他的言语斩钉截铁:
“我至少,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