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完成了!”圣诞节前一周的一个下午,玲斗收到了优美的短信,他立刻打去电话。
“太棒了!怎么样?”
“嗯……”优美沉吟片刻,“很难描述,你最好自己听一听。”
“那是肯定的。你录音了吧?能带过来吗?”
“当然可以,但我想让你听现场演奏。”
“那真是太好了。还是到涩谷的那间工作室吗?”
“是这样的,平安夜那天,我们会在奶奶住的那家看护机构举办一场演奏会。”
“在看护机构?”
“据说,那里有一个小型音乐厅,常有业余音乐人去做慰问演出。”
“嗯,你父亲的确说过想让你奶奶也听到那首曲子。”
“对,所以才把曲子谱出来的。”
“好,我一定去。时间和地址呢?”
“我用短信发给你。还有啊,爸爸说如果可以,希望邀请柳泽女士一起。”
“我姨妈?”
“他说祈念的事多亏了柳泽女士关照。”的确,千舟为佐治安排祈念的次数比玲斗更多。
“好,我去和姨妈说。”
“拜托了,爸爸肯定很开心。”
挂断电话后,优美发来了短信,看护机构位于调布。玲斗开始打扫神殿。千舟恰好来了,今天她要传授蜡烛的制作方法。玲斗将演奏会的事告诉了她。
“原来佐治先生是为了让母亲听到他哥哥作的曲子啊。可他母亲有认知障碍吧?能听明白吗?”
“佐治先生觉得,哪怕只能传达一点点也好。如果真的做到了,那真是太了不起了。您也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
“我们也去听听吧。这件事和祈念密切相关,作为守护人,我感到这是我的责任。最重要的是,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一首怎样的曲子。”
千舟嘴角微微上扬,眯着眼睛看向玲斗,目光似乎别有深意。
“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千舟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不知不觉间你已经像个大人了。神楠交给你,我可以放心了。”
“啊……谢……谢谢。”以前被千舟夸奖过吗?玲斗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满脸通红。
“我也想欣赏一下那首曲子。你去联系吧,说我会过去叨扰。”
“好的。”玲斗掏出手机,边发短信边偷看千舟。只见千舟正望着远方,侧脸沐浴在夕阳中。
平安夜这天,一早就是响晴。玲斗像往常一样清扫神社,打理神楠。吃过午饭,玲斗骑着自行车来到柳泽家。大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型轿车,车门旁站着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看到他后点头致意。他也微微躬身。
进入屋内,玲斗一看到千舟便问道:“门口的难道就是专车?”
“嗯。我查了查路线,搭列车有点麻烦,就叫了一辆专车。”千舟若无其事地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能跟您一起坐吗?”
“当然了,为什么要分头去?”
“我又不是柳泽集团的员工……”
“不用担心,我是以个人名义预约的。”
“太好了!”玲斗双手握拳举起,“早知道就穿身更体面的衣服了,真失败。”他今天穿的还是那件防寒服,该让压箱衣出场的。
“这身也没关系,今天的主角又不是你。一辆专车而已,有什么好慌张的。”
“知道了。”受到千舟批评,玲斗缩了缩脖子,吐了一下舌头。不可思议的是,近来被千舟批评时,玲斗感觉比被夸奖时更舒心。
二人走出大门,司机为他们打开车门。玲斗跟在千舟后面上了车,司机随后关上车门。这样的待遇对玲斗来说还是人生头一遭。
高级专车果然不同凡响。座位一侧带有各式按钮,靠背角度和座椅位置可以自由调整,再加上司机开车非常平稳,让人不经意间就能进入梦乡。
“太厉害了!上次参加高层会议的那些人天天都坐这个吧?感觉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你羡慕吗?”
“嗯……也不是,我觉得有这些钱不如用在其他地方。”
“如果是用在其他地方后还剩下不少,然后才这样呢?”
“啊?这可超出我的想象了。我投降。”
“先别投降。你试着把这个世界想象成一座金字塔,每个人都是组成金字塔的一块石头,然后再想想自己正处在什么位置。一切都由此开始。瞄准塔尖还是滑落塔底,全看你自己。”说到这里,千舟皱起了眉头,“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玲斗急忙摆手。他刚才在不觉间凝视起了千舟。“您的脑海中的确有座巨大的金字塔,而且无时无刻不在审视自己的位置。”
千舟叹了口气。“是啊,你都已经接收到我的念了,我还要特意再说出来,有点没意思了。”
“不,我虽然已经受念,但并不代表就了解了您的一切。今后还请您多多教导。”
“你是认真的?”
“当然。关于人生,我还想学到更多。和您在一起,我的收获太多了。拜托您了!”
千舟露出柔和的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你的口才可真好。”
“谢谢您。”
“我可没在夸你。”
“咦?不会吧?”
“请你好好学学什么叫挖苦。”
“啊,又学到了。”玲斗无意中瞥了眼后视镜,司机的眼中带着笑意。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看护机构。周围绿树环绕,建筑楼层不高,看上去很新。玲斗在正门给优美打了电话,优美说马上出来迎接。
没过一会儿,优美出现了。玲斗把她介绍给千舟。
“父亲多次承蒙关照,给您添麻烦了。”优美在胸前合掌感谢。
“我没做什么。你父亲能把已故兄长在脑海中作的曲子再现出来,实在太了不起了!我守护神楠几十年,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经历。”
“您能这么说,父亲一定很高兴。”
优美带着玲斗和千舟来到位于建筑二层的音乐厅。据优美说,这里平时还会放映电影。
音乐厅大约可以容纳一百人。观众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折叠椅,一半已有人落座,大部分应该都是住在这里的老人。前方是舞台,一架三角钢琴放在那里,舞台一侧的宣传牌上写着“圣诞节特别演奏会”。
“机会难得,所以想让其他人也一起欣赏。”看来优美对那首曲子很有信心。
观众无须对号入座,优美说靠近中间的位置音效最好。
玲斗正在犹豫坐哪儿的时候,佐治寿明的身影在入口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女士,应该是佐治夫人。她的相貌和优美有几分相似,看上去似乎很好胜。
“柳泽女士,劳您今天特意前来,真是太感谢了!”佐治走过来向千舟鞠躬。
“您不必客气,我也非常期待。”
“您能这么说,我很高兴。直井也是百忙中抽空过来,谢谢。”
“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的。后来怎么样了?曲子完成得还满意吗?”
“这个嘛……一会儿听一听你就知道了。”佐治似乎在控制着兴奋的情绪。看来,他觉得无须多言。
“啊,奶奶来了。”优美看向入口。
玲斗看见一位老妇人在一名护士的陪同下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她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穿着碎花图案开衫。
佐治和夫人匆忙走了过去,从两边搀扶着母亲贵子,缓慢地挪动脚步。贵子面无表情,眼神稍显涣散。众人朝玲斗他们这边走来。贵子在椅子上坐下,还在嘟囔着什么。玲斗听到了一些,有“学校”,还有“课间加餐”。
“奶奶平时不愿意出自己的房间。”优美在玲斗耳畔小声说道,“只有骗她说有远足或运动会时,她才会开心地准备。一定是想到了上学的时光吧。上次我来时,她还误以为我是老师呢。”
贵子落座后,佐治和夫人分别坐在了她两旁。优美坐在佐治左侧,再往左并排坐着玲斗和千舟。其他人也陆续走进来。等玲斗注意到的时候,座位差不多都坐满了。
不一会儿,开演的时间到了。一名工作人员模样的中年女子走到台前。“圣诞节特别演奏会现在开始。为我们演奏的是钢琴讲师兼音乐评论家冈崎实奈子女士。有请!”
身穿红色礼服的冈崎实奈子从舞台左侧登场。为了今天的演奏,她特意做了发型,妆容更加明艳,气质优雅依旧。她微笑着向观众席鞠了一躬,全场掌声雷动。
冈崎转向钢琴,收起笑容。与此同时,掌声停止了。她缓缓走近钢琴,坐到琴凳上。一瞬间的静寂之后,冈崎双手落下,力道十足的钢琴声随即响彻全场。
刚开始演奏,玲斗就觉得这首曲子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旋律本身倒是没什么变化,但丰富的音色、立体的结构和细腻的表现力相比以前简直大相径庭。整体而言,两者就像两首格调不同的作品,前者仿佛一块素朴的白布,后者则是花纹精致的壁毯。
旋律流淌入耳,在内心深处回响,余音未了便又有新的音符融入其间。玲斗感觉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随着音波荡漾,他深深陶醉于乐声中,甚至想就这样将身心寄托出去。
把玲斗从近似于冥想的情境中拉回现实的,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听到一个仿佛从什么东西中挤出来的细微声音。“久夫……久夫……”那个声音从右侧传来。他转过头去,发现优美也正侧着脑袋,她旁边的佐治神情看起来有些奇怪。
突然,优美的祖母站了起来。发出声音的人正是她。“久夫……久夫……”
玲斗终于听清了贵子说的是“喜久夫”。
“喜久夫的……喜久夫的琴……喜久夫的……”贵子不停地重复着,就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
“妈……”佐治也站了起来。
“喜久夫在弹琴,是喜久夫。啊,是喜久夫!喜久夫啊……”贵子用双手捂住了嘴,泪水溢出眼眶。
佐治搂住了贵子的肩膀。“嗯,对,是哥的曲子。妈,这就是哥为您创作的曲子啊。他虽然听不见了,却在脑海里谱写了出来。您一定要用心听啊。”
冈崎实奈子的演奏渐入佳境。玲斗凝望着她弹奏时柔中带刚的背影,不觉屏住了呼吸。
“父亲说,他从心底感谢您。”优美把玲斗和千舟送到正门,对千舟说道。佐治夫妇已经扶着贵子回房间了。
“真的非常精彩,感谢你们让我听到了这么美的旋律。你奶奶看上去很幸福,你伯伯在天堂也一定心满意足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能是心理作用,听演奏时我觉得从前的奶奶回来了。”
“那不是心理作用,你奶奶一定很幸福。”
优美点了点头,看向玲斗。“谢谢你帮了我们这么多。爸爸说找机会再当面致谢。”
“不用客气……”其实我想再单独和你吃一顿饭——玲斗没有说出这句话,他还没成为能说出这种话的大人。
“玲斗,咱们回去吧。”千舟说道。
“好。”玲斗看了一眼优美,“那我走了。”
“我还能去看那棵神楠吗?”
玲斗用力点头。“当然可以,我等你。”
“太好了。”优美笑着说。看着她的笑脸,玲斗想,今天已经很有收获了。
回去的路上,玲斗坐在专车里假装睡觉。虽然很想和千舟聊天,但又不能让司机听到,他一直闭着眼,并不清楚千舟一路在做什么,大概是在看那本手账,或是望着沿途风景回味刚才的一幕幕吧。
玲斗感觉差不多快到柳泽家了,于是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伸手搓了搓脸,左右看了看。“嗯?到哪里了?”
“很快就要到了。”司机说道。
千舟沉默不语。
车停在了柳泽家大门前。司机为他们打开车门。玲斗下车后用力伸了个懒腰。“睡得好香。”
等到目送专车离开,千舟从包里取出门卡,向门口走去。她回头问玲斗:“你回去吗?喝杯茶再走吧。”
“啊……怎么办好呢?”玲斗犹豫不决。他的确有话想对千舟说,但一想到要在房间里面对面交谈,就突然不安起来。“不了,我还是回去吧。”
“好。”千舟低头思索片刻,“今天的经历非常宝贵。谢谢你。”
“您不用感谢我。不过……”玲斗低头舔了舔嘴唇,抬起了头,“我想知道您内心的真实想法。看到那位老奶奶,您有什么感觉?”
“感觉?”
“对。比如……您会觉得她值得同情,还是会羡慕?”
千舟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答案。
“千舟姨妈,我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坏事。”
千舟一脸诧异地歪着脑袋,似乎不明白玲斗的意思。
“我是说遗忘。遗忘真的是坏事或不幸吗?记忆力减退,渐渐记不清楚每一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千舟笑了,似乎已经放弃。“还是没能瞒住啊。寄念时我还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情,看来果真没法欺骗神楠。”
“神楠可以传递一切,这是您教我的。”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没有说自己去寄念的事。你去受了念,什么都知道了吧?”千舟叹了口气,注视玲斗,“也包括……我有认知障碍。”
“我的确是在受念时确定的。不过,在那以前也并非全无察觉。”
“是吗?”千舟右侧的眉毛动了一下。
“给我买西服……压箱衣时,您不是没说出我的名字吗?您当时说的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我,可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那次啊……”
“还有,晚宴当天您打电话让我去理发店,说前一天忘记嘱咐我了。其实您前一天就交代过,让我把头发剪得利落点。所以,您当天给我打电话时,我已经把头发剪短了。我当时就意识到果然有些不对劲,便猜测您是不是开始健忘了。”
“是吗……”
“住在柳泽酒店那次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我不小心睡着了,结果晚饭迟到,您却什么都没说。您也忘记了约好的时间,对不对?”
“没错。你跟我道歉,我才想起好像有过约定。”
“因为您没记在手账里,对吧?”
“对。”千舟眯起眼,点了点头。
“那本手账,”玲斗指着千舟的手提包,“就是您的记忆吧。严格说来,是所有短期记忆。以前的事情您都记得很清楚,但很多最近的事却越来越记不清了。所以,您会把绝对不能忘掉的事立刻记到手账里。与别人见面之前,甚至与人聊天时,您都会经常拿出手账确认,以免造成障碍。您其实做得非常周密。我虽然隐约察觉到了,但从没想过您已经得病,还以为只是上了年纪而已。您凭着手账和随机应变的能力克服了这么多困难。”
千舟打开手提包,取出手账。“大约一年前,我发现自己的状况有些异常。”她平静地说道,“忘记和别人的约定,接二连三地把相同的东西买回家,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我犹豫再三,最终去了医院,结果被诊断出轻度认知障碍,将来会发展成痴呆,是最常见的阿尔茨海默症。接受治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延缓病情的恶化速度,但不可能完全阻止,症状应该会越来越严重。所以,我打算趁还没有出现严重问题的时候处理好一切。公司那边,只要辞掉顾问一职就可以了。最让我担心的是祈念,我必须尽快找到下一任神楠守护人。”
“于是,您决定让我来当?”
“我并没有立刻决定。的确,你和我的血缘关系最近,可毕竟很多年都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你成了怎样的人。如果找其他人,就只有将和或胜重的儿子了,可他们都是五代以外的远亲。正当我举棋不定时,富美阿姨突然联系我,说你被警察抓起来了。”
“我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您一定特别失望。”
“如果说没有失望,那是在骗你。但我的真实想法是,哪怕你不优秀也没关系,只希望你别给别人惹麻烦,能踏踏实实地生活。”
“完全可以理解。”玲斗表示赞同。如果站在千舟的立场上,他应该也会这么想。“您最后还是决定让我接替您了。”
“对。你已经受念,理由也清楚了吧?”
“是对我妈的……补偿吗?”
“由我自己说出来可能有些奇怪。我没有结婚,没有儿女,最后连个像样的家庭都没能建立,但我仍然很自豪,认为这一生没留下什么遗憾。因为我创造了很多可以代替家庭的东西。可是,唯有一件事,我无法原谅自己,那就是我从未像个真正的姐姐一样为唯一的妹妹做些什么。我真的太愚蠢了。”千舟长叹一声,仰起了脸。她双眼通红,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
玲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舟的痛苦,他在受念时已经充分感受到了。
千舟的悔恨,从父亲直井宗一再婚时就已开始。为什么当时没能衷心祝福父亲呢?直到今天千舟依然在自责。就因为固执,她拒绝向父亲敞开心扉,让父亲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还在懊悔没能让她们成为一家人。父亲唯一的夙愿一定是希望两个女儿可以亲近地相处,虽然她们有不同的母亲。
实际上,那也曾经是千舟所希望的。当听说父亲再婚后又有了孩子时,千舟受到了打击,但不可否认,当她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婴儿时,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股暖流——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妹妹。
千舟不知道怨恨了自己多少次。为什么那时没有把妹妹抱入怀中呢?如果抱紧了,说不定就不会再分离了,可最后她却抛下了妹妹。不仅离得远远的,连妹妹说要断绝关系时她都没有反对。她知道,妹妹生下了有妇之夫的孩子,未来的人生之路绝非坦途,可她没想到姐妹重逢时,已是生死永隔。
千舟感叹自己的愚蠢。她竟没有对妹妹伸出援手。她从未厌恶过这个妹妹,也从未想过要故意疏远,反而期盼着有一天可以爱护她,如真正的姐妹般相处。她想为妹妹挑选漂亮的衣服,为她梳理头发,把她打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然后出去逛街,享用美食,尽情玩耍,开心地笑出声来。这些事不是没能去做,而是没有去做。就因为毫无意义的自尊和微不足道的矜持,她欺骗了自己的心。她明明知道自尊与矜持没有任何意义。
美千惠的死在千舟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多年以来,千舟一直假装看不到那些伤痕,试图伪装起来。得知玲斗的消息时,千舟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她告诉自己,现在必须要去做那些没能为妹妹做的事。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希望的是能两全其美。”千舟用手背拭着眼角,“一方面,我想培养你,让你成为堂堂正正的人,以此告慰美千惠,向她赔罪;另一方面,我还想解决培养神楠守护人继任者的问题。”
“可是,您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玲斗摊开双手,“我仍是个靠不住的人,也还不够资格担任神楠守护人。您还要再多帮助我成长才行。”
“帮助你……”千舟无力地摇了摇头,“如今的我只是一个再没有任何价值的老太婆,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那天晚宴之后的非正式高层会议,根本没有把我排除在外。这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嗯,”玲斗答道,“您忘记参会了。”
“没错,我竟然忘记了。那晚,我从宴会厅出来,突然感到不知所措,想不起接下来该做什么。我发现你不见了,手账上也没有记录。我在酒店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幸好出大门时碰到了你。你问过我之后,我才知道要开高层会议。我的感觉甚至不是想起来了,而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起这件事,那一部分的记忆完全缺失了。好在我已经习惯了,知道如何应对。我马上撒谎搪塞了过去,但我也永远失去了挽救柳泽酒店的机会。”
“那天我其实碰到了将和社长,还指责他们瞒着您开会。可将和社长只说了一句‘大人有大人的事情’。”
“生病的事我只对将和一个人说过,怕的是万一给他们添了什么麻烦。我想,他看到你时,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强大,他甚至不需要依靠神楠的力量,就把柳泽家的念完整地传承了下去。”
玲斗想,如果千舟说的是真的,那他的确不可能是将和的对手。
“还是那一晚,我下定决心退出。况且,神楠也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
“我还差得远呢。”
“你已经完全可以胜任了。而且我也说过,我打算去旅行,得拜托你帮我看家。”
玲斗挺直了后背,目不转睛地盯着千舟。“您可以去旅行,我也可以替您看家,但我有个条件。您要和我约定,一定回来。还有,佛龛抽屉里放的小瓶子,您绝对不许带走。那个瓶子里的白色粉末,我会在您去旅行的时候处理掉。”白色粉末是具有毒性的亚砷酸,千舟曾想过找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服下,玲斗通过神楠得知了这一点。
千舟的眼神中溢满了哀伤。“你太年轻,不会明白的。不想忘却的事情、极为珍贵的曾经,这一切都像沙子从指尖滑落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能体会到那种可怕的感觉吗?认识的人的面孔一张张消逝,有一天,我也会认不出你,甚至连忘记了你这件事我都会忘记。你能明白那该有多心酸、多难熬吗?”
“我确实还不能明白。但是,未来您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今天的您也一定不知道。既然您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遗忘,那您所处的那个世界或许也并不让人绝望。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如果曾经的过往一点一点离您而去,您只要继续写下全新的经历就好。明天的您可能已经不是今天的您,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愿意陪着您。今天、明天,我都会陪伴下去。这样可以吗?”
千舟眨了眨眼睛,注视玲斗良久,笑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您在想什么?”
“我好羡慕美千惠,发自内心地忌妒她。短短的几年里,她能和这么出色的儿子一起生活,每一天该有多快乐。”
“千舟姨妈……”
“光说阴郁的话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虽然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千舟打开手账,“柳之公司联系我,决定让柳泽酒店继续经营一年,存续问题再做决议。看来,你那场精彩的演讲奏效了。”
“真的吗?”
千舟啪地合上手账。“回答我,我可以再活一段日子吗?我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玲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焦急地用力挥了挥右拳。“我想把此刻的心情寄念。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语言表达,想通过神楠告诉您答案。”
“谢谢。不过,我觉得不需要神楠的力量了。现在我才知道,面对面也可以互通心绪。”
千舟伸出右手。玲斗用双手包裹住那只纤细的手掌。
玲斗感到千舟的心绪——她的念,正在向他涌来。